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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心都是肉長的

  身在大相國寺的張越也一樣在想念著自己的父母親人。

  此時,他在油燈下的一張紙上百無聊賴地寫寫畫畫,一顆心卻早就飄到了九霄云外。一邊想父親張倬究竟在關鍵時刻跑到哪里去了,一邊想母親的哮喘是否有所好轉,另一邊也免不了惦記一下某些拋下他不管的親人——雖說最初他并不是不憤懣,可老是憤世嫉俗也沒多大意思,畢竟,他眼下不是好端端一塊肉都沒少么?

  “三弟,三弟!”

  聽到耳朵邊上傳來這熟悉的聲音,張越這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瞧見張晴拽著張怡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一旁是滿臉無奈的秋痕和琥珀,他哪里不知道兩個大丫頭沒能攔得住這兩位小姑奶奶,這頭頓時大了。

  也不知道是長輩都不在還是出門在外不用管那些規矩,張晴張怡姊妹倆如今是分外難纏,就差沒女扮男裝到外頭去探聽那些難民的狀況了。雖說很高興她們不再凄凄慘慘戚戚地愁眉苦臉,可老是要應付兩人層出不窮的問題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于是,他只能強打笑臉道:“大姐和二妹妹有什么事么?”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張晴沒好氣地丟了一個白眼,瞧見桌子上那張紙上密密麻麻畫著圖樣寫著文字,她不禁好奇地湊上去瞅了瞅,旋即便把眉頭皺成了一團,“你這上頭鬼畫符似的都寫著什么?”

  張越低頭瞄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無知無覺中竟然又寫了一大堆簡體字,臉上頓時有些訕訕的。他一把搶過那張紙,正要揉成一團,可細細一瞧卻又停住了——原來,他剛剛在紙上寫的都是那些難民說的某些情況,包括什么地方給水淹了,什么地方盜匪橫行,什么地方官兵去了鎮壓,還有就是這大相國寺前是否有新增人口以及寺中的存糧狀況。

  “三弟!”

  被張晴這么一喝,他趕緊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握在手心,然后打疊起精神開始應付張晴氣鼓鼓的質問。連消帶打哄好了這位時而淑女時而魔女的大姊,他便又對張怡噓寒問暖了一通,結果自然而然收獲了兩個甜美的笑容。

  然而,兩女才走不多久,他剛剛轉好的心情就被外頭沖進來的某條大漢給敗壞了。

  “三少爺,外頭粥鋪那頭打起來了!那幫人趕跑了帶著孩子前來避難的一家三口,結果那家男人發了狠,一個打十幾個,不一會兒就已經頭破血流,我好容易才把兩邊都擺平了下來!”彭十三一口氣嚷嚷完這些,然后又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一角,怒氣沖沖地說,“那小姑娘餓得都暈過去了,那幫大人誰也不肯從碗里分出個一星半點,真他娘的讓人火大!”

  早在決定按號發糧食的時候,張越就想到可能出現這種情形,這會兒他頓時沉默了。大相國寺糧倉充足固然不假,但上下幾百號僧人每天消耗的糧食就是一個恐怖的數字,再加上他們這些寄住其中的富貴難民和山門外那些人的消耗,余糧能支撐十幾天就不錯了。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張越才艱難地問道:“你怎么把事情擺平的?”

  “當然是揍了某些人一頓,然后盛了滿滿一碗粥給那個小姑娘…”

  “你…你這是…”

  一直都把彭十三當成師友,素來調笑戲謔無忌的張越卻在這時候陡然惱火了:“你就算想幫她,難道就不能想一個別的法子,難道就不能悄悄把人領進來?你以為那些外頭那些無情無義的家伙是白吃大相國寺的飯,錯了,他們固然是喝了不要錢的粥,但他們也…”

  說到這里,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不是為了他這個年紀說這番老氣橫秋的話不合適,也不是因為氣急敗壞因而語無倫次,更不是因為現在有女人在場——他只是覺得自己指著彭十三發火實在很無謂。有這個功夫,他還不如趕緊出去看看事情有沒有大亂。

  于是,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被罵了,而且被罵了一半正主兒居然走了,這下子彭十三頓時要多郁悶有多郁悶。他可以在戰場上殺個七進七出,可以頂著渾身傷口奮勇作戰,但是面對洪水這種打又打不得的攔路虎,他別提多郁悶了。這會兒分明做了好事還挨了一頓罵,真是好沒來由!

  “這貴公子真難伺候,大不了老子回南京城!”

  彭十三罵罵咧咧地跨出門檻,卻看到杜楨正站在外頭,這下子臉色登時耷拉了下來。

  他自己是個大老粗,一向看不起那些酸不拉唧的文人,誰知道和外表冷面的杜楨卻極其談得來,一來二去已經是老杜老彭的亂叫一氣。這會兒想到自己剛剛的窘態很可能被瞧見了,他登時老臉通紅,要不是曉得杜楨乃是大學問的人,只怕他就要張口罵娘了。

  “老杜,我不就是看著那小姑娘可憐么,你說三少爺怎么至于發那么大脾氣?都是你教的好弟子,還說什么少年老成,我看都有些神經兮兮的!”

  杜楨卻只是淡然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平常時候,別說你袒護這么一家人,就是袒護再多人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如今卻不同。大災之下人心不穩,外頭那些人只是基于絕對的公平方才能夠維持住眼下的秩序,你這么強勢插手,若是無人出面,指不定就會有人把這大相國寺給掀翻了,你信是不信?”

  彭十三頓時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那幫泥腿子?我才不信,那是造反!”

  “你別忘了,幾天前可是有人掀翻了自稱是來自新安王府的馬車!”見彭十三一下子吃了鱉,杜楨的冷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微微冷笑,“造反這些人是不敢的,但之前那些烏合之眾之所以敢趁火打劫,無非是因為妄想法不責眾,再加上官府的措置和賑濟遲遲不到,誰都不清楚將來怎樣,所以就豁出去了。你要是不信,我們就出去看看如何?”

  彭十三并不知道杜楨曾經在朝廷里頭當過翰林,此時被他這一套套繞暈了,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然而,當滿心不以為然的他跟著杜楨登上了山門旁邊的鐘樓,看到外頭鬧成一鍋粥的場景時,他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

  剛剛他打人的時候,那些欺軟怕硬的家伙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這會兒怎么鬧騰得這么兇悍?恰在這時,他聽到旁邊傳來了杜楨一句淡淡的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但若是遭逢大變,這天下最可怕的也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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