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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曠野 (三 下)

  第三章曠野(三下)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里不再那么惡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于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么?發什么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么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么?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夸贊。出于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里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于李旭,快速回轉驚艷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么?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凈,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發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仿佛突然間懂得了什么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里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云,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干凈、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后,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么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于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于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盡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致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于霫人為什么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伙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里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于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顯然已經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著胳膊,頭發上系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著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里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梁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里的尺子比劃著,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發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里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著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沖著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發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后,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沖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于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著,拎著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群,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著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著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為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于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艷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為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著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為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今后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云,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著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為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么?”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搜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著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里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著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占你的好處!”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復在身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少尺。草原上物產不豐,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于浪費東西的行為,也是要受到眾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著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體裁衣,這個詞我記得!”藍衫少女拍著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當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為之一蕩。

  “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女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么有禮貌的行為。

  此時夕陽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色貨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后天早上大伙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么多規矩!”藍衫少女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著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為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么絲的少女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女子搞好關系并無壞處。況且這藍衫少女雖然性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女子滿臉渴望之色,不由心軟。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少女陶闊脫絲沒辦法。只好收拾攤位,把剩余的蜀錦用包袱裹緊了,托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伙統一存放貨物氈帳。然后牽著牲口,把大半匹金黃色的和數尺亮紅色的放在騾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后去見她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少女卻絲毫不肯領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么。難道不與女人并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么?”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么原因,向來灑脫的他在兩個女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圣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為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性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只好硬著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女子并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著坐騎,與少女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么事情都要拐著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她來,她卻說什么未經丈夫命令,女子不應該主動出面招待遠客…”藍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么?”徐大眼絲毫不以少女的奚落為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她父親本來想把她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貨物賣!”

  “貨物?”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脫絲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親情關系。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女兒賣到千里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女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路上風險根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少女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剎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并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女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么有韻味。至于那些豪門大戶的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么,結論只有一個。藍衫少女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女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么大風險的女子,肯定美艷不可方物。但美麗的風塵女子在中原身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么大的險?”徐大眼皺著眉頭想。看看藍衫少女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少女性子直爽中帶著一點粗疏,她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具體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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