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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曠野 (三 上)

  第三章曠野(三上)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從東南方的云層后透出來,李旭就躡手躡腳溜回了自己的帳篷。聽了九叔和郝老刀的介紹,他心中對霫族的風俗再無輕慢之心。卻突然開始擔心那個藍眸少女萬一醒來后發現自己溜走,會不會非常生氣。如果那樣就有些可惜了,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平生第一次見到,能在一起聊聊天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

  氈帳里已經沒有了少女的蹤影,霫人借給的大花絨毯被疊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枕頭邊上。火盆里的炭也早已冷去,淡淡白色灰燼被突然從門口吹進來的寒風卷起,輕輕地飄蕩在陽光中。如霧,如煙。

  昨夜的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李旭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后除了清晨的陽光,所有的事情了無痕跡。

  也許那就是一個夢!李旭暈暈呼呼地想。接連兩天,他都沒有再看到少女的身影。在徐大眼的建議下,商販們主動湊了一份貨樣,贈給部落首領蘇啜西爾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而蘇啜族的首領和長老們則回贈給了商隊價值更高的禮物。在等待臨近幾個部落趕來前的三天內,為了顯示處事公道,蘇啜部沒有率先與商販們交易。賓主之間只是日日飲酒歡歌,女人的歌舞依舊是宴會的重頭,可那個藍眸少女卻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于眾人面前出現過。

  “怎么,子晰大人,又想你的越女了!”徐大眼見李旭喝酒時魂不守舍,低聲調笑道。

  “沒有的事,我在想明天如何盡快把貨脫手!”李旭搖了搖頭,強辯道。心中卻驀然飄過那名少女的衣衫,耳畔的胡樂,也依稀帶上了古人的韻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當年楚國的令尹子晰與不通楚語的越人,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誤會?

  “今晚大伙聚在一起商量下,明天就開市了。什么東西賣什么價兒,彼此心里都有個底兒。咱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別自己砸自己的攤子!”張三叔聽見李旭的話中帶出了脫手二字,趕緊湊過來警告他不準亂來。美人春夢,對商販們來說就像眼前的酒宴,吃過就算。無論醉著還是醒著,第一要務是賺足了本錢,免得自己一家老小受罪。

  “同樣的貨,大伙定同樣的價。九叔已經跟信使叮囑過,讓各部盡量帶生皮來易貨。明天咱們就用生皮為尺度,幾張皮子一斤茶葉,幾張皮子一匹布,事先都商量好了。其他東西,也盡量用皮子折!”發財機會在即,王麻子的心思也不再只盯著女人的腰肢,而是非常聰明地提了一個好建議。

  霫族人手中沒有大隋的銅錢,每一樣物品都以貨易貨未免太麻煩。把整張的皮革當錢用,剛好能解決這個問題。且眼下生皮在中原正走俏,冒著被凍僵在草原上的風險出塞的商販,無一不是沖著生皮而來。

  當晚,商販們擠在火堆前吵開了鍋。大伙所帶的貨物質地不一,統一用生皮來折,中間質量差距就難以體現。誰都不希望自己賺得比別人少,誰都唯恐所得不夠多。好在霫人聽不懂中原話,還以為商販們在商量回家的行程。否則真可能翻了臉,把這些黑心的客人統統打了出去。

  最后還是由九叔、張三等人拍板,把同類貨物根據中原的標準分了等級。每等之間的差價盡量降到最小,至于那些個別商販的獨門貨物,則由他們隨便去賣,反正價格是高是低,對別人的買賣也造不成沖擊。

  “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么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以蘇綢為佳,浙綢次之。魯地天寒,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只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面。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面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面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呵斥道。“要不,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后砸在手里,大伙可不留在這里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翹說得天花亂綴,在人家眼里,都是同一種東西。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只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著明天如何賺個盆滿缽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抬價,也抬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價格在上谷郡本來就已經高得離奇,一干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所以他與眾人沒什么沖突,早早地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么換啊?大伙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于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托孫九帶回上谷,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伙統一制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么重的貨物托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后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里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后用靴子底從地面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托九叔向家中帶銀子,路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為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后再換些他們吃的奶酪和炒米,如果在這里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托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隊出門打獵。今年風調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建議:“買馬可以,盡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為什么?”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只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臨近數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當。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后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因此,很多部落的長老親自率隊而來,一方面向蘇啜部的頭領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面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為經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積累的干草數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制。在手里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范圍內。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常客氣了三分。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余,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詞匯可用于交流,可一剎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時,妗妗正端著一碗藥,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里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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