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春末的天氣倒也有了幾分夏日里那般善變的氣息,上午晴了一陣,沒到下午便漸漸轉成了陰天。江寧街頭行人神色匆忙起來,主婦們收起了院落里曬著的衣服,在院子里等待著有可能降下的雨滴。
蘇家大宅之中也正是一片陰霾,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來,但一片將要下雨的壓抑籠罩在一個又一個的院子里。昨日寧毅的一番大鬧,加上蘇愈趁機的借題發揮,給這個家里帶來了太多變化的可能,這變化從一開始就有了許多的伏線,但卻又爆發得出人意料。寧毅的強硬與蘇愈的提前收網將蘇仲堪、蘇云方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二房三房的權力原本肯定是要交的,蘇家的許多資源,也是要集中到蘇檀兒這邊去,但蘇愈的決心下得如此之快,這些事情就真是壓到眼前了。
蘇家內部狀況原本微妙,并不是什么鼎足三分的局勢,當初雖然分了三家,但大部分的權力,終究還是沒有分散的。生意也好族產也好,蘇仲堪蘇云方這些人并沒有足夠分家的實力與氣魄,但蘇愈打算讓他們退出蘇家的歷史舞臺,完全確定大房的主導地位,此后二房三房固然還有自己的產業,哪怕開枝散葉,蘇仲堪與蘇云方這一支也不至于離開核心圈變成完全的旁支,但在眼下的這一輪中,他們就真是輸掉最關鍵的一局了。
原本想著,或許大房血脈稀薄。蘇文興這幫草包再生下的蘇家第四代中可能有足堪撐起蘇家重任的人,但眼下寧毅蘇檀兒都是如此厲害,對他們來說,這希望也變得極為渺茫起來。
二房三房試圖在最后的時間里讓蘇愈能夠回心轉意,或者爭取一些緩沖的時間。類似蘇愈這些主事人,就已經在考慮二房三房中的哪些人可以被完全剔除競爭隊列。情況并不熱鬧,在這陰天之中。眾多的事情也都潛于嚴肅的氣氛和暗涌下,若是外人,只有那些每日來蘇家送菜肉或是收夜香的小商戶能夠隱約察覺到蘇府的氣氛與往日不同。偶爾問及。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含含糊糊,皆因大部分的蘇家下人,此時恐怕也都看不清楚局勢。
除卻人心惶惶的二方三房。在昨日的事件中順利過關的蘇家大房,這時候卻也顯得有些氣氛凝重。不光是蘇檀兒這邊一片沉默、蘇伯庸那邊到今日還沒有什么大的反應,就連好些屬于大房旗下的掌柜或管事,今天里談起的也并非這場勝利,而是暗暗揣摩著推動這件事情源起的另一件事:寧姑爺到底與那位青樓女子有沒有曖昧往來。又或者是:二小姐的態度,到底會怎樣。
這件事情在明面上已經過去,二房三房不可能再提起來了,到得這個時候,大房的眾人也終于可以將之擺在眼前仔細地看一看,稍作分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蘇家二房三房由蘇文興主導的陰謀破產的同時,這件事的負面影響,還是出現了。
蘇檀兒畢竟才生了孩子,正是一名女子最為脆弱且需要自家夫君呵護的時候,自家夫君卻傳出這種事情。寧毅也畢竟沒有對這事做出正面的交代——可以說是他覺得沒有必要。但也可以理解成確有此事,只是事情被寧姑爺用漂亮的手法給遮掩了過去。在寧毅的能力與重要性被眾人日益認識到的現在,他跟蘇檀兒之間的關系,如何取得彼此的諒解和默契,一時間成了眾人最為關心的問題。
在這樣的一片沉默與猜測當中,作為當事人。還是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不過雖然夫妻倆都不是被動的性格,但蘇檀兒陡然做出的決定,某種程度上還是令得寧毅有些意外。
時間還是下午,被叫進房間時,蘇檀兒正倚在床上看著一份關于蘇家二房三房的名單。雖然才剛生完孩子,但畢竟算不得什么傷筋動骨的事情,據說有的農家村婦生了孩子當天就下地干活,蘇檀兒身體還好,孩子生下也有兩天了,可以稍微動動腦筋也沒關系。二房三房眾人的安排由蘇愈主導,她只是隨便看看,杏兒進來之后,她還低頭看了一陣,但腦子里顯然是在想別的事情了。
杏兒給她倒了一杯清水,她接過來喝了一口,頓了頓方才問道:“相公呢?”沒有下床,聲音便也有些柔弱。
“好像是…老爺叫他過去了。”
“哦。”蘇檀兒點了點頭,放開手中的那份名單,拿著茶杯想了一陣后方才道:“杏兒你待會找娟兒過來,你下午出去,幫我辦件事情吧。”
“好的。”
一面想事情一面做決定,杏兒能夠看出蘇檀兒此時是一貫商場上做應對的態度,但這時候的感覺又頗有些不同,她明顯也在猶豫,但終于還是帶著不確定的心情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這事情做得對不對,不過…你待會出門去找一找那位聶姑娘吧,替我給她帶句話,就說…明日有空的話,邀她過府一敘。杏兒你要有禮數…”
杏兒微微遲疑了一下:“那位聶姑娘…”
“就是那位聶云竹聶姑娘。”蘇檀兒笑了笑。杏兒看著她的笑容,這才點了點頭:“哦,我、我知道了…”
蘇檀兒沉默片刻,又補充道:“這是私人邀約,杏兒你安排一下。并不用秘密來,但也不要讓府中的人打擾了聶姑娘,道歉什么的,暫時是不必了,那些人居心不良,只會給人難堪。也跟她說,只是我與她見一見就行,不會有其他人的,也…最好不要讓相公知道,你就這樣跟她說吧…”
“嗯。”杏兒點了點頭,“但是姑爺那邊…若是那位聶姑娘來了府里,他終究還是會知道的…”
“一時間不知道就行了…其實知道了也沒關系。”蘇檀兒復雜又柔弱地笑了笑,“相公其實也猜不到我要做什么。”
杏兒點了頭,在旁邊等了一會兒,見蘇檀兒沒有更多的吩咐,便準備出去叫娟兒過來了。走了兩步,卻又回過了頭,咬了咬牙道:“小姐,其實、其實姑爺的性格一向光明磊落,他在那些人面前既然說了…說了那位聶姑娘是處子之身,想必就是的。婢子覺得、婢子覺得…小姐跟姑爺之間的感情一向是很好的,如果聽了那些人的話,就、就…”
杏兒與蘇檀兒之間情同姐妹,但丫鬟對主人間的事情隨意置喙畢竟不好,三個丫鬟中她的脾氣是相對直率的,這話脫口而出,說到這里,才又有些不好說了。不過蘇檀兒倒不會介意,她坐在床上,雙手摩挲著茶杯,隨后回過頭來朝她笑了笑,片刻,目光望向一旁的窗戶,幽幽說道:
“我也知道相公的性子,他是不屑跟家中那些人說謊的。我叫那位聶姑娘過來,也不是想以大婦的身份質問她什么,或者是給她什么好看。可…杏兒,我想的不是這些事情啊…”她頓了頓,“往日里我讓相公去參加那些詩會文會,讓他去結交那些才子…哪怕是佳人呢,那也沒什么。相公的文采氣度,有人喜歡上他是很容易的事情,咱們江寧的四大花魁,綺蘭姑娘她們,若是相公有意,早就被人傳了許多遍啦…那也沒什么…”
她口中說著沒什么,但語氣卻是稍稍低落下來,大概還是有些什么的。隨后又接著說道:“但相公對她們卻是一點亂來都沒有…只有在杭州時,那位劉西瓜劉寨主,是喜歡上相公了,相公對她…可能也是欣賞的,不過那種欣賞,我也理會不了。相公對我,對你們,都是夠好的,我很少看到有哪家的男子像他一樣了。但也是因為這樣,偏偏是這位聶姑娘,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想…”
“她跟相公在很早以前就認識了,相公還教了她開店,與她成了朋友。她到底是如何看相公的呢,相公又是如何看她的…”她苦笑了一下,“杏兒,這些事情我不敢去問,我也不想去試探相公。那位聶姑娘…她在青樓那么多年,能夠守身如玉又給自己贖了身,或許也是這樣的人,才能得到相公的認可吧…”
蘇檀兒搖了搖頭:“其實…其實現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對那位聶姑娘有怎樣的心情,我也不想對著相公拼命去猜。或許總是要見上一面,我才能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樣想的吧…”
蘇檀兒說完這話,不多時,杏兒叫來娟兒。自己找知情的管事打聽了那聶姑娘的住址,一路找了過去。天陰,秦淮河邊的道路上還留著昨日打鬧的痕跡,被砸爛多處的那棟小樓也尚未修補好,門口附近雖然看來有些守衛之人,但并沒有攔她,她過去敲了門,隨后也見到了那位聶云竹聶姑娘。
先前在家里時聽小姐說了那些話,她對這位聶姑娘也有些好奇。而直到轉告了所有的話,從小樓中被送出來,杏兒心中也在想著,這聶姑娘怎么會是這樣一位恬靜淡雅的女子,心中倒隱隱約約覺得,明天小姐與她見面,恐怕倒未必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