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于讓聶云竹去蘇家走一趟的事情,云竹本人雖然看來并不在乎,或者說是坦然接受并選擇了面對,但寧毅這邊則仍是在考慮之中的。
感情之事與理智的關系不大,寧毅雖然已經在心中做好了決定,但殺伐果斷未必能夠良好地處理這件事。作為現代人的道德自覺在某方面還是妨礙了他,況且上輩子的天賦樹沒點到“情圣”的分支上,在面臨這件事時,未免就有些把握不住,一時間找不到最好的解決辦法。
有關性格上的這個短板,終究也是因為上一世時未有真正的去付出自己的感情。他自己未必有認真去想,腦海中只是思考著問題如何去解決,但關于這點,云竹卻是看出來了的,她覺得這是寧毅可愛且真誠的一面,如果對他說,不知道他會不會無奈地笑出來。但無論如何,杏兒過來找她并且提出了邀約的這件事,第二天早上,云竹并沒有跟寧毅提起。
錦兒也被云竹封了口,這天早上只是拿眼睛瞪他,一會兒想:“你家娘子要欺負為我們了哦,你家娘子要欺負我們了哦…”對于云竹姐決定赴約,她心中有幾分忐忑,一方面不知道會對上怎樣的陣仗,希望寧毅可以覺悟過來,知道她與云竹姐受到了威脅,另一方面心中又覺得,要是云竹姐被欺負了也好,以后一旦讓寧毅知道,寧毅肯定會覺得他家娘子蠻橫無理。
兩人的默契畢竟還沒到這個程度,她的眼神寧毅無法第一時間領悟,只覺得今天錦兒對他比較不爽。不過這樣也好,大概是她終于從前天受到的沖擊里恢復了常態,意識到這事情歸根結底得怪自己。
直到這天下午,他才從聞人不二的口中得知杏兒昨天曾拜訪過云竹,隱約覺得有些問題,連忙折返回去,這個時候。云竹已經在蘇家坐了半個時辰了。
天依舊陰著,像是要下雨。長長的巷道高高的屋檐,總給人幾分陰森的感覺,不過偶爾有孩子或下人從前方走過。或高聲嬉鬧或低聲交談,才稍稍沖淡了這樣的觀感。蘇家的大宅在江寧城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住過好些年,住過好些人了。院墻的青磚總有一股古樸的感覺,爬了苔蘚與藤蔓,一個個院落由于居住的人的溫潤,也漸漸的有了自己的氣質。武朝的商人沒有地位。但畢竟有錢,蘇家早幾代買下了宅邸的原型,又一代代的擴建,到得現在,也就終于有了一種享樂的感覺了。
一路走過這長長的道路時,偶爾便有一些院子的人朝這邊瞧過來,目光審慎,神色各異。有些在說話的,也因為看見她前方那領路的丫鬟時,選擇了沉默。眼神也就變得古怪起來。
這樣的宅子與風光,云竹曾經是見過的,那時候爹爹還未有犯事,她還是個官家小姐。縱然當官的未必像經商的那般有錢,但她也曾在父母的帶領下走過許多這樣的路,見過許多這樣的風光,也隱約見到過…隱藏在這樣深宅大院里的復雜人心。她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走回這樣的深宅大院了,但…如今她的情郎,就住在這樣的院子里呵…
如此想想,倒也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曾經的她。十幾年前、十年前、哪怕幾年前,恐怕都未有想過將來會有某一天經歷這樣的心情吧。可時間確實是帶走和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從小時候的無憂無慮,到被貶為妓,到那些年的掙扎彷徨,贖身之后逐漸變得窘迫清貧以及隨后而來的這一切。不過有一點是很有趣的——無論在她曾經的憧憬里將來要交托一生的人是何等摸樣,恐怕都沒有此時現實中的立恒這般奇特,而她也并未為此感到有絲毫不妥。
“聶姑娘,這邊…”
意識到客人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并且朝后看了看,杏兒停了下來,稍稍等了一會兒,待確定后方沒有什么特殊的人影后才出聲提醒。這位聶姑娘神情有些奇怪,看她此時的神態氣質,完全不像是一般的青樓姑娘,倒是像個官家小姐,只是不知道在看什么…不過她提醒之后,云竹也就點了點頭,隨著杏兒朝里面過去了。
片刻之后,云竹在小院的房間里見到了蘇檀兒,這位她曾經聽過了許多次也曾偷偷猜測幻想了許多次的女子由于剛剛生下孩子仍顯得有些憔悴,但已經換上了正式的裙裝。云竹剛剛進門時,看見的便是她倚靠在床邊坐著的身影,稍顯有些單薄,然后,她便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床,帶著笑容有些虛弱地朝她行了一禮。
在云竹原本的想象里,這會是一個有能力執掌整個蘇家的美麗而又強勢的女子,但此時看見,才發現她的笑容并不強勢,那是善意的、卻也帶著些許觀察的笑容,其中并沒有云竹所討厭的感覺,她便也連忙還了一禮。然后,便聽得那邊說起話來。
“眼下這個時候將聶姑娘請過來,實在是有些冒昧,最近這段時間家中一直出大大小小的事情,不足為外人道。聶姑娘是相公的朋友,卻也受到波及,這件事情,我先代那些人,給聶姑娘陪個不是了…”
蘇檀兒與聶云竹終于見面的同時,寧毅辭別了聞人不二,正在往回趕。江寧城內陰霾的天空下除了行人稀少了些,一切都還平平常常,與往日無異。江寧城北府衙附近,一隊行商打扮的旅人趕著大車、推著貨物,與迎面而來的巡街兵丁擦肩而過后,繞向了后方的街道。
這隊旅人的數目大概三十多的樣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也有背著大槍、帶著刀兵武器的。江寧城客商南來北往,商戶也時常都會雇請鏢師或武人,并不出奇,倒是在繞過府衙之后,看見江寧大獄的輪廓時,他們微微停了停,與迎面走來的一名矮個子碰了面。雙方拱了拱手。
“確定了吧。”
“沒錯了,狗朝廷從南方抓來的那些英雄,正是被押解在這里,就停兩天。今晚是最后的機會了。”
“那就按原來說好的動手吧。”
“天色有些不好啊,會不會下雨?”
“原本說好趁著城內熱鬧動手,可以擴大混亂,遇上這賊天氣。這樣一來,怕是不成了吧。”
“下雨更好,咱們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那就還是老樣子,天黑動手。大伙兒切記機靈些…若到時候能下雨,就更好了。”
夾在屋檐下輕響的風鈴聲中的,是嬰兒的哭聲。院落有些安靜,小嬋匆匆趕過來,抱起了搖籃中的孩子,輕聲唱歌搖晃哄著。孩子之前已經喂過奶,現在倒還不至于會餓,如此哄一哄。便又漸漸安靜下來。抱著孩子時,小嬋將目光朝著隔壁的院子望了過去,目光之中。有些憂慮。
小姐將那位聶姑娘請到家里來了,她是知道的,方才還偷偷地過去聽了聽那邊的聲音。對于小姐的用意,她心中有些想不通,但據片刻前娟兒過來說的,小姐與那位聶姑娘只是做著極為家常化的交談,小姐詢問了那聶姑娘的家世,以往的經歷,那位聶姑娘也就自然地說了出來。無論從何種角度看起來,兩人的話語中。似乎都沒有帶著的刺或者是想要給對方下馬威的感覺,就是簡單地了解對方,當然,多數時間還是小姐在詢問,那位聶姑娘回答。
當然不會是要對對方展示什么,否則小姐恐怕就不會讓她將孩子帶到這邊來避著了。就算是尚未確定那位聶姑娘與相公的關系。需要保持禮貌,給她看看孩子,都會是一種有利無害的事情,但小嬋也不知道為什么,小姐最后還是堅持這樣做了。
她心中想著事情,輕輕地搖晃著懷中的孩子,轉身之間,眼角似乎看到了一道人影一閃而過,像是相公的身影,但仔細看時,那邊的院墻角落間并沒有足以察覺的動靜。大概是看錯了吧…再看了幾眼,她心中如此想了想,將再度睡去的孩子放進了搖籃中,蹲在旁邊照看著…
寧毅翻上二樓房間。
之所以鬼鬼祟祟,倒也算是好奇心的驅使。寧毅在這件事上畢竟算不得光明磊落,察知了云竹的登門此時已經無法改變,寧毅也明白這時候殺進去已經不是什么好的對策,于是便翻上二樓房間,靜靜地偷聽了好一陣。他此時內力已經不錯,但由于正上面的一間不好開門,他選擇了偏一點的一間房,下方的聲音便隱隱約約地傳來,大致還是能夠聽清楚的。
然后他也感覺到了情況的古怪,兩個女人如同多年未見的好友般悉心交談了半天,妻子這邊聽不出太多情緒的波動與心中所想,理智告訴他這樣的情況是最麻煩的,但一時間又想不到麻煩會以怎樣的形式出現。直到某一刻,蘇檀兒忽然說道:“杏兒、娟兒,你們先出去吧…聶姑娘麻煩你陪一陪我好嗎,我有一件事,想要單獨與你談談。”
云竹沒有說話,大概是點頭了吧,杏兒似乎有些猶豫,蘇檀兒笑了笑:“沒事的,我現在這樣子,又打不過聶姑娘,聶姑娘也不可能會傷害我…出去吧,把門關上。”
杏兒與娟兒出去了,下方開始變得沉默起來,過了一陣子,寧毅聽得云竹說了一聲:“蘇小姐。”然后蘇檀兒說起話來,聲音有些低,聽得不甚清楚…
蘇檀兒從床邊站了起來,走向云竹那邊,云竹連忙起身,叫了聲:“蘇小姐。”過去扶住她,蘇檀兒笑了笑,聲音有些低了,將云竹推到床邊,讓她坐下。
“聶姑娘,這次叫你過來,我有一個請求,太過分了,我也知道難以啟齒,可是…聶姑娘,我只說出來,你…你要拒絕這事,那也是理所應當的,對不起…”
她大概也是覺得那請求很過分,掙扎片刻之后,終于低聲地說了出來,聽這請求說到一半時,云竹先是臉色緋紅,然后便陡然間蒼白了起來…
隱約間,寧毅聽得檀兒是說要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但畢竟聲音太低,只聽到斷斷續續的一些詞語,“聽說”“完璧”“相公”“處子之身”“爭吵”什么的,但一時間難以拼湊出輪廓。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也不知有沒有到傍晚,然后只見白光閃了一下,三月春雷乍響,一聲轟鳴,便將下方的聲音完全掩蓋了,再接下來,便聽不見任何動靜了。
他心中不斷組織著這些詞句可能導致的事情,陡然間,腦海中劃過了一個極為荒謬的想法…
小院下方臥室,云竹站在那兒,一只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握著胸前的衣襟,目光看著方才被閃電耀白的窗欞。她身材本就高挑,這時候也顯出了幾分柔弱與單薄,她站在那兒,貝齒無意識地輕咬了下唇,但方才聽到的要求似乎令她神色都有些恍惚了。如此想了好一陣,她才將目光收回來,看著前方目光也有些復雜的蘇檀兒。她所愛著的,男人的妻子。
“好…”喉間發出了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的失真的聲音,咽了咽口水之后,她閉上了眼睛。
輕輕地,手拉脫了腰上的系帶,黑暗的房間里,女子身上的外袍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下…
蘇檀兒閉上了眼睛,一滴眼淚在黑暗里沁了出來,無聲地滑落下去…
“不可能吧…”
樓上房間里,寧毅坐在那兒,抬起了頭,剛才他似乎想到了一句話,但那種感覺如果發生的話,就真是太奇怪了。
“我想…看看你還是不是處子之身…就我一個人,我知道這很奇怪…”
這又怎么可能了?
天色將暗,雨下下來了。
江寧府大獄附近,林沖振了振手中的長槍,身邊的人拔出刀兵武器,數十道人影朝著大獄的方向無聲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