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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三章 苦難的塵世(下)

  九月二十二,清晨如約而至。

  天亮之后,江寧城內的喧囂有了一段短暫的間歇期。。。被凌晨各式混亂攪擾了一晚的人們開始陸續地起來,小心翼翼地出門,打探事態的進展。

  一些旅店、客棧之中,部分商旅與綠林人也開始了第一輪的來來去去,并且在早餐時間里,交換著各種各樣的一手訊息。

  真真假假的無數訊息這一刻正在城市當中混亂交雜,一如過去的每一天,真相與謠言參差在一起,對于大量的普通人來說,不到最后,根本難以看清楚事態的輪廓。

  城市的北端,關于公平王與刺客大戰三百回合后以番天印重傷對手的傳言與公平王遇刺垂危的消息同時在人們的口耳間流傳,而在城市的南面,軍隊的政變以及某幾位大王開撥大軍入城最后被大光明教主制止的訊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靠近城市的內圍,一些綠林高手照常鍛煉后在餐桌上聽到的各式巔峰對決已不下五場,包括林宗吾對決公平王、孟著桃挑戰林宗吾、公平王以一打四不分勝負等等,不一而足。而這些消息傳播一陣,到得上午的日頭大些,一些關鍵的訊息才會在人們的議論與比對中變得清晰起來。

  五位大王的決裂,似乎已然成為不可挽回的現實。從昨晚到今晨,公平黨五方之中針對彼此中高層爆發的數十起刺殺,就是這一整個晚上騷亂的主軸。

  而在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五位大王相繼離開江寧城的行為,便預示著這場對抗已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淵。

  昨天夜里,還只是一切的開端罷了。

  城市當中的人們還需要花上不少的時間,才能將這些訊息漸漸的加以消化。有人開始做出離城的準備,但更多的人則只是沉默地觀望。這一切固然不是一個好的信號,可如今的江南,又有多少日子,是在沒有顛簸的太平狀況中度過的呢?

  在部分客棧當中,亦有一些武者,仍在迷惑:“那比武大會…該怎么辦呢?”

  “…就剩最后幾場了,會打完的吧?”

  “…說不定公平黨的這五位會各自派出高手,在擂臺上分個高下。”

  人們說起這些,便又逐漸興奮起來:“喔喔…那可真是龍爭虎斗。”

  武者們在微帶茫然的對望里,期待著這場龍爭虎斗的到來。

  部分更為確切的消息,則已經傳入城內一處處更為隱蔽也更為高層的勢力使者們的耳朵里。

  “江南就要打起來了。”

  城市北面,屬于高暢地盤的一所院落當中,左修權用過了簡單的早膳,掏出手帕來抹了抹嘴,將目光望向廳堂里包括銀瓶、岳云在內的一眾背嵬軍精銳。

  “何文苦心孤詣,擺下江寧的這個舞臺,如今已經在將他的想法,昭告天下各方。但是說跟做之間,有一條明明白白的線,現在看來,就是今天,公平王會徹底的踏過這條線,而其余諸方,則再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模棱兩可,內部的決裂,要明明白白地展現在天下人面前了…諸位,今日會死很多人,咱們看完戲后小心離場,老夫的小命,就交到你們手上嘍。”

  他說完這話,房間之中有人點頭拍胸,有人神情泰然,跟在姐姐旁邊的岳云一面點頭,一面露出迷惑的神色:“那何文…到底會怎么做呢?”

  左修權笑起來:“他昨日,與那四位大王,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岳云撓了撓頭,迷惑不解。

  太陽升起第一縷光芒之時,參與了凌晨混亂的人們仿佛是被陽光驅散般,相繼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駐地。一方面匯總昨夜混亂的信息,另一方面也開始正式接受凌晨一系列變故所蘊含的影響和意義。

  昨天下午何文拋出自己的想法,周商一怒掀桌時,仍舊可以說是某一個或是幾個人的一意孤行。

  清晰的綱領放出來,外部也會產生清晰的反饋,即便在“公平王”一黨內部,也仍有各式各樣的游說與勸說同時出現。

  夜晚與凌晨,第一輪的廝殺與對抗同時出現,但即便在那樣的時刻,只要有某個強有力的人物能夠居中調停,而公平王回心轉意,五位私下里再進行一輪談判,事情仍舊具備消弭的可能性。

  許多的政治斗爭,雙方都需要保持足夠的威懾力,不到最后一刻,彼此都不愿后退的情況,并不鮮見。公平王的任性到底是鐵了心還是一種漫天要價,逼四人退后的政治策略,對于中層的人們而言,始終都可以保持一份懷疑。

  只要沒有明確的大規模開戰,事情總有一份轉機的可能。

  然而隨著五位大王在江寧城的陸續離開,許許多多的人便終于能夠明白,事情已沒有了轉圜的余地。

  晨霧漾起,目睹了城市南面廝殺的盧顯與李端午,也帶著李家村的青壯與家屬,回到了一度離開的坊市。

  人們開始鬧哄哄地回家,疲憊的婦人將沉沉睡去的孩子們安置到家中,隨后開始燒水做飯,部下的青壯在李端午的指揮當中開始第二輪的修筑街壘。盧顯在街口的河邊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過了一陣,李端午走過來了,后方帶著集合起來的、最得力的十余名部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兩顆饅頭,隨后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何雙英已經死了,改主意,現在也還來得及。”

  盧顯吃饅頭的時間里,老人在旁邊說了話。

  “何雙英死了,天殺的部下卻沒有死光,待會還得去報到。”盧顯撕著饅頭,塞進嘴里,緩緩說話,“而且,何雙英已經打了招呼,何孚不敢再放我們出城了。”

  “…要不要找一找其他方向的人?”

  “…現在出城,又花一輪銀子。”盧顯嘆了口氣,“而且端午叔,江南就要大亂了,李家村就在周大王的地盤上,咱們去哪?”

  清晨之中,老人沉默了片刻:“亂世之中,只要手底下有人,總能找到地方可以投靠,這點倒不用擔心。”

  “投靠何文嗎?端午叔,這次大戰,結果如何…看不準啊。”

  “何文那邊說是得了西南的支持,按照前兩次的遭遇,西南…是真的來了人。”

  “他或許是得了西南的支持。”盧顯目光望著遠處,將一片饅頭放進嘴里,咀嚼一下:“可無論西南還是讀書會,給咱們開的藥方是,讓這些大王、頭頭們,不要徇私貪腐…端午叔,若是公平黨初建,這是好事,可現如今,大家都有了山頭,有了自己的家當,莫非還真的再公平一輪?”

  他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扭頭朝后方的街巷望去:“西南黑旗再厲害,遠水抵不得近急,無非口頭上支持一下公平王。咱們這邊,成千上萬的泥腿子,如今得了這么好的坊市、宅院,想要再公平一次,誰愿意?端午叔,你要是一聲令下,說這些宅子不要了,以后他們跟那些家破人亡的乞丐也要真的公平,你說柱子他們,還會不會聽我們的?”

  “那咱們這次…”

  盧顯沉默了片刻。

  “人生在世,都說最難的是做選擇。但是端午叔,我是這樣想的,將來有一日黑旗若是殺出來,可能會占上風,可如今何文做這件事,一開始必然是要挨打的。雖然何文的大道理聽來有趣,但周大王…他又何曾吃過虧呢?縱然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可這么多人,誰不想一擁而上,多搶好處。即便按照讀書會的說法,將來地盤夠大,占了便宜的人只知享受,成了第二個方臘,那至少也是殺掉吳啟梅、鐵彥等人以后的事情了…”

  他微微的頓了頓:“今日的江寧城,就要亂起來。端午叔,其實下令回到這里的那一刻,我已經做了抉擇,大丈夫在世,想要拿到好處,誰能不為人拼命,咱們既然上了周大王的這條船,也就只能殺出一片天地來,將來…方才能有談判的籌碼。而且…”

  話說到這里,盧顯伸手,將隨身的長刀拔了出來,在晨光之中,看著那刀上的鋒芒。

  “而且…端午叔,你見到了林教主的那等武藝了,都說這天下間高手輩出,這一次的龍爭虎斗,其實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提刀習武、貪勇搏命,這世道上的綠林人,數十數百年間,其實都是低賤之輩,縱然某個時期出現一兩個聞名天下的游俠刺客,多半也是作為文人或是政權的附庸而存在。如鐵臂膀周侗,縱然在綠林間傳聞至天下第一,于盛世之時,仍舊求一官身而不得。

  盧顯習武半生,多數時候,也只為爭殺求活而已。他率領李家村的眾人出門打拼,成為衛文手底下的精銳打手,要說本身藝業加廝殺經驗,戰力也堪堪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只是過往他更習慣于將自己視為一介爪牙鷹犬。

  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寧毅這些年惡趣味的宣傳以及亂世的到來,眼下混亂的這幾年,又確實是綠林豪客最為滋潤的一段時間。自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會轟轟烈烈搞過兩屆之后,何文要吸引人的眼球,也得弄個比武大會,這些日子,政治的渾水固然一直攪動不停,但城市之中綠林人聚集,有關于白道、黑道的各種議論嘈雜喧嚷,那些似乎充滿浪漫色彩的江湖爭殺,也確實在一段時間里成為了文化的一部分。

  盧顯縱然能夠清醒地認知到個人能力有限,但偶爾自然也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豪邁想象。尤其是到得今日凌晨,“量天尺”孟著桃刺王殺駕,所展現出來的身手委實令他感到望塵莫及,而隨著林宗吾展現力量,那天下第一的豪邁與霸氣,同樣令得盧顯心中的熱血,澎湃不已。

  他這些年來戰戰兢兢地捶打自己的武藝,也有許多的時候,活躍于賣命廝殺的前線,對于自身的藝業,亦有驕傲,然而…這一刻他終于見識到:世上竟有如此境界。

  他做出了決定,也已然想得清楚:當此亂世,遇上事情若還不能勇猛精進,將來這天下,又豈能有自己人等的一席之地?

  更何況,那圣教主林宗吾率領的大光明教精銳已然決定出手,眼下又是四打一的局面。未來公平黨上千萬人混戰,戰場上勾心斗角,結果或許難料,但在今日的江寧城,何文留下的區區力量,又能翻起多大的浪來呢?

  他振起長刀,霍然起身,向后方十余名李家村的青壯,說明了自己的選擇。這些人便也當即拔刀,予以相應。他們這些時日隨衛文的命令行動,也早已是見過血海、殺人如麻的“天殺”部屬,此時盧顯或許還有些事情需要思考,對他們而言,卻反倒沒有多少問題需要糾結。

  無非是過去殺人而已。

  “…今日之事,自有各路高手沖殺在前,爾等聽令而行,必先求自保,再伺機建功…我等出發后,余者守好街壘,待異日此間太平,附近幾個坊市,便皆歸我等所有。諸位…”

  他揚起刀鋒:

  “去求一場富貴吧――”

  眾人齊聲吶喊。

  聽得這邊動靜,坊市那邊的眾人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朝這邊望來。有人揮了揮手,坊間留守的青壯、婦孺便見這作為頂梁柱的十余人提著鋼刀,去謀一番興旺了。

  轉過身去盧顯回頭看了看,隨后,又回頭看看,他伸手朝這邊指來,罵道:“狗子!你不許在路邊拉屎了!”

  之前折騰了一晚,此時蹲在路邊拉屎的孩子揉了揉眼睛,隨后捧著屁股跑開。

  一群嗜血的刀手笑罵一陣,走向象征著廝殺的遠方。

  但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由廝殺而來,于是他們堅信,這一次,他們仍將滿載而歸…

  辰時二刻。

  況文柏揮起單鞭,將一名中年女人打倒在血泊當中。由于對方穿的衣服挺厚,這一鞭并未將對方直接打死,女人在血泊中爬行,周圍一片混亂與血紅。

  如果鼻子還能聞得到,這個時候他應該聞到濃重的血腥氣,但這一刻,因為鼻子壞掉,他的嗅覺失靈了。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帶給他的是煩躁還是解脫,但無論如何,連續多日的病休暫時的停止,他再度參與到不死衛的任務當中來,這第一個任務非常輕松,敵人的弱小、驚慌的尖叫令他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鼻子雖然壞了,但他已經打造好一張猙獰的面具,面具套住了臉的下半部分,吃飯的時候得摘下來,但總的來說,這個形象讓他更添了幾分高手、甚至魔頭的氣質,讓人望而生畏。

  在江湖上,讓人怕總是一件好事。

  并且在多日的修養之后,如今第一次殺人,身手并未感到有多大的腿步,甚至于因為兩次受到偷襲,他的精神更為緊繃、反應也更為敏銳,這是武藝有了更多突破的象征。

  他將鋼鞭在手中晃了晃。

  這是清晨開始對“怨憎會”一撥成員家屬的突襲,如今廝殺與搜捕已進入尾聲。不遠處隊長大步走了過來:“快一點快一點,眼下只是熱身,你們慢吞吞的作甚!待會跟隨林教主,還有正事、大事要辦呢!都給我快著點――”

  地上的女人在往前爬,況文柏笑了笑,揮起鋼鞭,打爆了對方的頭。他將尸體翻過來,在對方懷里摸了摸,掏出些金銀塞進衣服,方才向外頭走去,作為副隊長,他便也喊了幾句:“都給我快些――”

  眾人便將屠殺草草收尾,隨后又放了一把火,方才穿過街巷,朝最近出的一處聚集地過去。

  進入駐地,一隊一隊穿著類似衣服的武者也都已經陸續朝這邊集合,人們在校場上碰頭,相互閑聊的,都是今日凌晨一場大戰的情況,一道道的身影說起孟著桃的反叛、行刺,又說起圣教主的無敵,再說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何文那廝…他到底想干些什么啊?”

  “哈哈…他想出個衙門,來管我們…”

  這樣的話語當中,來去的一隊隊人馬身上、武器上也大都沾有鮮血,況文柏站在一群高手當中,看著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公平黨五方的決裂即將開始,天下英雄聚首。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恐怕都將是整個江湖上,最大的一場盛事了。

  不死衛,云集而來!

  深秋的肅殺推散晨曦,又鼓動風云。

  江寧城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事項的端倪便開始出現在人們的眼中。

  “不死衛”、“天殺”、“阿鼻元屠”、“龍賢”、“蜉蝣”、“白羅剎”、“天寶閣”、“鎮海衛”、“無生軍”…一面面在過去便顯得駭人的旗幟,到今日似乎飄得格外密集。

  一隊一隊的人開始從不同的方向聚集。

  又有一隊隊的人格外謹慎地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一些不同勢力的人們走過街巷,都像是懷著難言的惡意。

  靠近城門的地方擁擠起來,人們焦急地等待著過境,但在許多的地方,出城的名額像是限死了一般,大量人群等待半天,也不見前方有多大的動靜。

  因為這次結盟而從各地過來的各個勢力的使節們在各自的地方等待著事態的發展,也有的人去往城市中央,在一些鬧事的茶樓酒肆間,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察覺到不詳端倪的人們忙著回家,忙著筑起街壘,街頭上的人們迷惑地感受著這一切。而在這樣的人生百態當中,曾經名為五湖客棧的廢墟前方,小小橋洞邊的三道身影找來了鐵鍬,緩慢而隨意地在地上挖著坑,其中,佝僂的薛進與名為龍傲天的少年滿身都是在河里沾染的臭氣。

  少年一面鏟土,一面說著跟城市當中的狀況并無任何關聯的事情。

  “…華夏軍就這樣呢,在小蒼河開始了跟金人和偽齊朝廷的三年大戰…”

  他口中講述的,是有關于那西南大魔頭寧毅在離開江寧之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或許是因為接觸得太多,少年的語氣平靜而輕松,與說書無異,一旁自稱敲過寧毅頭頂的薛進靜靜地聽著,偶爾身體會因為難受而顫抖一陣,而在另一邊,嘿咻嘿咻挖坑、出力最多的小光頭則聽得最是興致盎然,時不時的瞪大眼睛,發出“啊啊哦哦”的感嘆聲,有時候華夏軍在與敵人的作戰里取得了勝利,他還會伸出雙手,用力鼓掌。

  這些講述在某些時候也會涉及到大魔頭家中的狀況,包括一些蘇家人的近況,當家主母蘇檀兒的英明神武,以及蘇文方、蘇文定、蘇文昱、蘇雁平等人負責的一些事情,或許是因為過去也跟蘇家這些一度并不成才的親族認識,說到他們如今的狀況時,薛進的反應最為激烈,有時候流下的眼淚,便不是為死去的月娘了。

  仍未吃早餐的三人準備挖一個坑,將月娘埋掉。

  雖然將想要自殺的薛進從河里拖了上來,但對于接下來該怎么辦,寧忌的心中并無想法,說出自己從西南而來的事情后,他也只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將父親這些年來的經歷與作為再細細地給薛進說上一遍。可這樣有什么意義呢?他自己也想不到。

  而再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在長期的傷病當中拖延如此多的時日,橋洞下接近油盡燈枯的,又何止是月娘一人。在埋葬月娘之后,如何勸說他活下來,又或者說,為什么要勸說他活下來。

  更進一步的事實是,勸說他活下來,他就能活下來嗎?

  他想不清楚這些,口中只能平靜地將能說的事情一一說出,如此過了許久,也不知什么時候,一直在慢吞吞干活的三人將月娘的尸體放進坑里,河灘上方,道路不遠處的喧鬧聲,已經漸漸變得明顯。

  “這大早上的,又干什么了啊…”

  這城市的上午,喧囂的聲音并不是剛剛才起來的,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就已經有人在這條路上走來跑去,附近廢墟當中扎營的那群人神態焦慮,偶爾說起話來,聲音也大,大抵是在說有什么事情就要發生,于是他們便哐哐哐哐的敲打廢料,又做柵欄,又堆垃圾,很是煩人…

  而這一刻,有更為明確的聲音,朝著這邊蔓延而來…

  九月二十二,上午,巳時一刻。

  原本在城市中央大武館外等待比武大會召開的綠林人們,沒有等到大門的敞開。

  由于情況的詭異,此刻在這片街道上聚集的人不算太多,又有一些人過來之后去到了附近的酒樓茶肆之中,坐在窗戶邊上一面竊竊私語,一面看著事態的變化。

  “…我就說了,要出大事了。”

  “…費了這么大勁,昭告天下,這四強都決出來了…突然不辦了?”

  “…不辦也該有個通告啊,這公平黨的臉往哪擱?”

  “…在天下人眼前,面子落地嘍。”

  “…確切的消息是,五方要打起來了。”

  “…聽說大光明教林教主,昨晚在城南出手了。”

  一陣一陣的低語與議論之中,時間抵達了過去開場的正點。部分人起身準備離開,隨后,他們看到有一小隊人馬奔行而來,這些人背后的旗幟,屬于“公平王”,“龍賢”。

  這小隊人馬抵達大武館前方的廣場,下馬之后便在路邊的告示欄停下,取出一張告示,朝那里貼上去。

  “那是什么…”

  看熱鬧的人們一陣迷惑,但隨即便有人看著上面的內容,大聲復述起來。

  “公平王令――”

  “…有鑒于公平黨過往諸多不法、不尊《公平典》行事,濫殺無辜之現象…現設公平黨監察司…可依法令,監督天下公平黨人任何不法之事,有告必查、有查必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好像說…公平王設了個新衙門…”

  “…今由監察司副掌印徐勇為總理江寧一地監察事務…從今日起,其辦公所在即設于江寧舊武衙門…即日起,凡于公平黨轄境有任何含冤,皆可至此處,擊鼓鳴怨…凡手頭有任何公平黨人不法行兇罪證者,可至此處,上報拿人…”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人群之中,有人皺眉、有人疑惑,也有人退向后方,臉上露出一絲恍然的神色。便也在此時,只見側面有人掄起一面大斧,朝著那告示欄的柱子上劈了過去,只聽得轟然巨響,街頭木屑飛濺。

  方才貼下告示的幾人此時尚未走遠,在那邊回過頭來,為首那人陡然拔刀,而附近的人群里,有人揮舞巨錘向幾人砸了過來,為首那人猛然避開,后方一人卻避之不及,被砸得吐血飛出。

  當是時,這街道的前前后后只聽得無數的聲音爆響而起,有人揮斧、有人揮槌、有人拔刀、有人出劍,一些綠林人縱向遠處,另一些原本混在人群當中的身影,在剎那間開始對殺。

  方才揮槌將貼告示的成員砸飛的巨漢,一拳打倒了后方偷襲的身影,又將另一名瘦高個子踩在了地上,他的同伴突襲這些貼告示者的同時,不遠處的告示欄旁,那揮舞巨斧的身影被沖上來的兩人用劍刺穿了,這兩人隨即又被后方的人突襲,數道身影殺成一團,四五人在第一輪兇戾的砍殺中倒下。

  剎那間的兔起鶻落,偷襲與對殺,街頭血腥氣彌漫,也有一道道的身影隨即散開、對峙。眾人聽得那揮舞巨錘的高手內力迫發,嗜血的聲音響徹街頭:“我乃‘阿鼻元屠’帳下‘巨靈神’左浩!現正告天下――何文為妖言所惑,未得公平黨各方允可,私發亂命,公平黨中伸冤一事自有人主持,卻輪不到他何文借機殺人!今日的江寧城,此亂命,不許有人貼――”

  同樣的聲音在貼告示的那邊響起來:“你們這是反叛――”

  那告示欄邊,有帶血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站在了前頭:“我乃‘讀書會’欒白。今日誰欲毀此令,便從我身上跨過去!”

  遠遠近近的人們目睹著這一幕。

  血腥的廝殺展開。

  同樣的時間,混亂的城市當中,數十撥的傳令人縱馬而行,將公平王一意孤行下發出的這道影響深遠的命令,傳往城市的一處處主要街道,在這些騎士的周圍,隨即出現一撥撥的廝殺與對沖。

  公平王要將這樣的命令,發到所有人的眼前。

  而其余四王,要將這堅決的殺戮與對抗,展現給天下諸方。

  橋洞一側,三道身影將尸體緩緩埋進了坑里。他們還沒開始填土,便看著滿身鮮血的騎士一面呼喊、一面策馬奔跑過去了。

  “…他說了什么?”

  “…喊…冤?”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城中中央靠北一些的地方,過去屬于武朝的老衙門墻漆剝落、門庭半毀,但從昨夜到此時,已經漸漸清理開地方。

  新建“監察司”的副掌印徐勇為是一名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他打掃了衙門前的道路,灑了一些清水。跟他呆在這里的人并不多,一隊士兵,幾名文書,甚至撐不起一個小官府的配置,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站在衙門口的臺階上,等待著人過來。

  沒有普通百姓過來。

  一道道的身影從不久前開始,就在朝老衙門附近的道路上聚集,這一刻,大量的旗幟開始在這衙門附近的數條長街之上招展。“轉輪王”、“平等王”、“高天王”、“閻羅王”的部屬們有條不紊地封鎖了附近的每一條道路,守好了周圍院落的每一處城院墻。

  “轉輪王”麾下執掌“不死衛”的“寒鴉”陳爵方;“平等王”麾下“人字號”大掌柜金勇笙;“高天王”麾下大先鋒“開山將”羅彥;“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等陸續過來,與徐勇為打了個招呼。

  “何文瘋了…”

  “以一叛四,執意要搞個新公平黨,他說,今日有人能走到這里來喊冤…”

  “大伙兒說,沒有可能…”

  “那今天,大家便要仔仔細細地,瞧個清楚…”

  一條條的街道、一處處的庭院,旗幟飄揚,包括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在內的一名名高手,都逐漸的進入了約定好的位置,有人筑起街壘,擺開拒馬,數以千計的綠林人、公平黨各方的客卿與高手,將這衙門方圓里許的范圍,圍成了森嚴的堡壘。

  堡壘的外圍,在每一處街頭巷尾,人們開始觀望這一切。普通的百姓惴惴不安,好事者們心潮澎湃,從各地而來的勢力代表們冷眼觀望,也有大量的綠林人,在那一扇扇招展的旗幟與名號當中,就感受到了沸騰的熱血,或許只有一路打到比武大會決賽的幾名高手,會在這里感到悵然若失。

  公平黨盡起江南千萬的資源,走到這一刻,終于決裂。而在這一片已然建好的浩大舞臺上,整個天下,會看見世道人心的端倪。

  零零碎碎仿佛熱身般的廝殺正在城市的遠處蔓延。

  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出“轉輪王”方執守的壁壘,開始在街頭說話。

  “我乃‘大光明教’護法,‘天刀’譚正!江寧大會,本為公平黨諸方會盟,共同商議將來之事,然何文為讀書會妖言所惑,一意孤行,圖謀奪權,他建此所謂監察司,為的便是清除異己,要公平黨各方不經商議,便聽他一人之令…此人權欲迷心,已然瘋啦――”

  他的聲音隨著內力迫發,遠遠回蕩,與此同時,城市各處的類似宣傳,也已經開始。

  “猴王”李彥鋒一身青灰短打,行走在“堡壘”外圍的街道上,注視著路面上,酒樓、茶肆間的一張張面孔,偶爾會記住幾個可疑院落的位置…

  丁嵩南在遠處的屋頂上,以望遠鏡張望城市的景象…

  張羅好使團成員離開的路徑后,安惜福稍作易容,一路走向城市當中漸漸開始變得狂暴的地方,他在尋找失蹤的使團成員…

  譚正高聲嘶吼的路口一側,安惜福所尋找的目標正與游鴻卓一道穿過道旁的行人,某一刻,甚至與在周圍巡弋的“猴王”擦肩而過。

  此刻的人群中,周圍各種各樣的身影都帶著自己的意圖,背刀的游鴻卓與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也并不顯得格外起眼,他們在附近轉了一圈,也都看到了譚正、陳爵方、不死衛…等各種各樣的存在…

  四師兄況文柏戴著遮住下半邊臉的猙獰面具,正在這片“堡壘”外圍一處宅子的二樓上,睥睨著附近街頭的情況,他單手扶著鋼鞭,由于樣貌奇特,也格外顯得威風凜凜…

  數得出名頭的,說不出名頭的人,從各地而來的數十上百支大小勢力,無數的揣摩與惡意,已彼此交纏在一起。

  隨著人的聚集,遠遠近近的屋頂上,漸漸的都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身影。在岳云、銀瓶等人的拱衛下,左修權走上小廣場角落中的一處茶樓,隨即,發現了意外的身影。

  他笑呵呵地走了過去,朝對方以及周圍人抱了抱拳,在桌邊坐下。

  “錢八爺,久違了…”

  老人的話語中,從茶樓窗口向外望去,江寧城的上方,是鋪展如林的旌旗。而當中最為顯眼的一面,便在眾人拱衛中象征著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的戰旗,它帶著過去多年間“天下第一人”的威壓,猶如煌煌烈日,便要居中鎮壓下此刻江寧城內的一切波瀾。

  集合整個江南最為精銳的武者群體,居于數千人之中,這是過去的周侗都從未有過的地位。

  “寧人屠未至,你們拔得掉這面旗嗎?”

  雙方進行了一些友好的對話。

  某一刻,左修權好奇地問了一句。

  茶樓中安靜了下來。

  某些年輕人目光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被老頭子我傷到自尊了…

  老頭子我就是太直言不諱啊…

  左修權拿起茶杯,心下明了,且反省。

  “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事,江南的局勢,與江寧這邊,牽扯已不多了…”

  他作為年高德劭的老人家,笑著安慰了一句。

  錢洛寧在那邊想了想,偏過頭來。

  “左公,這個…我們不是來打架的…”

  “老頭子我懂…”

  左修權笑著,與對方禮貌地笑在了一起。

  某一刻,他們從位置上站起來。

  狂瀾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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