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抗洪,你們新聞紙上才鋪天蓋地地說了軍隊的好話,到,你們這次的整風,聲勢可真大…”
入夜后的雨才停下不久,涼爽的風從庭院里帶來潮濕的氣息,于和中在書房中落座,帶著些許酒味地說起這件事,這大概也是在夜里參加應酬時的話題了。師師挽起袖子給他倒了杯茶,微笑道:“怎么說呢?”
“…你們這邊掌柜的昨天來找了我。”于和中捧起茶杯,“跟這事有些關系。”
華夏軍改組政府后,竹記被拆分,其中不少大掌柜進入商務部成為高層負責人,職銜自有更改,但在成都非華夏軍的圈子里,不少人為了顯示自己交游廣闊,跟某某人過去有過交情,仍舊會以掌柜這樣的稱呼來指代某些官員。
師師微笑看著他。于和中頓了頓,道:“因為這次的事情,跟劉將軍那邊正在交的這批貨,乃至下一批,都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說是總體會延后一兩個月。你也知道,劉將軍那邊已經開始打起來了,這事情延后,就有些麻煩。”
“這次整風波及的是整個第七軍,從上到下,包括剛升上去的陸橋山,現在都已經回來做檢討。于大哥,華夏軍每次的整風都是最認真的事情,中間不會含糊。”師師說道,“不過,怎么會連累到你們那邊的?”
“…這次你們整風第七軍,查的不就是往外商路上吃拿卡要的事嘛,商路上的人被拿下去,本來要做的交易,當然也就拖延下來了。”
“但是跟劉將軍那邊的交易是華夏軍對外買賣的大頭,犯事的被拿下來,商務部和第七軍那邊應該已經調撥了人員去接手,不至于影響整個流程啊。先前那邊開會,我似乎聽說過這件事。”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查出來的不止是第七軍…”
“嗯?”
師師蹙起眉頭,房間里安靜下來。于和中喝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
“嗨。”他伸手拍了拍大腿,苦笑出來,“劉將軍那邊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嗎?從西南到鄂州,再從鄂州到西南,兩邊多長的路程。你們華夏軍年年整風,第七軍也有人吃拿卡要,劉將軍那邊…”
他的手在空中劃了劃:“這次預備交貨的那批東西,原本已經出了劍閣,快要到漢中了,這次上下一查,你們這邊的人下去了幾個,我們這邊…王八蛋,鋌而走險要搞火龍燒倉,好在你們這邊戒備心足,壓下來了。但是那邊說,貨已經對不上了。你們這邊要一查到底,所以就停在半路當中了…”
師師想了想:“我倒還沒有聽說這件事。”
“你畢竟在宣傳部,這種事不是特意打聽,也傳不到你這里來。”
“難處在那里?”師師溫和地看著他,“你占了多少?”
“我不占啊,師師,你知道我的,我的志向不大,在這些事情上,手腕也算不得高明,偷換軍資這種事,我搭進去遲早是個死。我知道輕重,不過…劉將軍那邊安排我在這里與你們接洽,整件事情出了問題,我當然也有責任。”
“那…具體的…”
“接近兩千里的商路,中間經手的各種人吃拿卡要,以次充好,其實這些事情,劉將軍自己心里都有數。以往的幾次交易,大概都有兩成的貨被換成次品,中間這兩成好的,其實大多數被就近高價賣給了戴夢微。吃這一口油水的,其實主要是嚴道綸他們那一大幫子人,我頂在前頭,但是大部分事情不知情,實際上也確實不知道他們怎么干的,只是他們有時候會送我一筆辛苦費,師師,這個…我也不至于都不要。”
他面容誠懇,師師笑了笑:“知道,反正你們敗的是劉光世的錢,我是沒關系。”
“送過來西南這邊的那些礦石、鐵器、金銀,那可是沒人敢動,都知道你們一板一眼。但現在事情被揭出來了,到了明面上,你們這邊沒辦法將錯就錯,先把那剩下的九成送過去…其實劉將軍如果在,肯定會先收了這九成再說…”
“這個我覺得倒也怪不得商務部,他們做生意,不能把人想得太好,萬一這九成馬馬虎虎的送過去了,劉將軍先收貨,然后再回過頭來說華夏軍短斤少兩,這邊很難扯皮。而且整個華夏軍不怕扯皮,負責的那幾個人,恐怕難免要吃排頭,這也是他們的難處。”
“懂的、懂的。”于和中點頭,“所以現在,貨要耽擱一兩個月,劉將軍在前頭打仗,知道了多半要生氣,我們這邊的問題是,得給他一個交代。今日跟嚴道綸他們碰頭,他們的想法是,交出幾個替罪羊給劉將軍,就是這些人,暗地里換貨,甚至事發后以其中一人大肆破壞,導致華夏軍的交貨不得已的滯后…其實我有些犯嘀咕,要不要在這件事情上給他們背書,所以就跑過來,讓師師你給我參謀一下。”
“如果不背書,你也要負責任。”師師道。
“是啊。”于和中點頭,隨即又道,“不過,我覺得劉將軍也不至于把責任扔到我身上來太多,畢竟…我只是…”他擺了擺手,似乎想說自己只是個被頂出來的幌子,因為關系才上的位,但終于沒能說出口。
師師看了他一陣,嘆了口氣:“大人物不是這么考慮事情的。”
“我也知道,所以…”他稍稍有些為難。
師師笑了起來:“說吧,你們都想出什么壞點子了,反正是坑劉光世,我能有什么不好意思?”
于和中也無奈地笑了:“劉將軍對官場上、軍隊里的事情門清,扔出幾個替罪羊,讓劉將軍先抄了他們的家,說起來是可以,但嚴道綸他們說,難免劉將軍心中還藏著芥蒂。所以…他們知道我私下能聯系你,所以想讓你幫忙,再私下遷一道線。當然不會讓你們太難做,而是在華夏軍經手調查整件事的時候,稍微點一點那幾個人的名字,如果能有華夏軍的署名,劉將軍必然會深信不疑。”
他說完這些,目光誠懇地望著師師,師師也看著他好一陣,隨后才輕聲道:“名單呢?讓我看看到底是哪幾個倒霉鬼啊。”
于和中松了口氣,從衣袖中取出一小張宣紙來,師師接過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片刻,隨后才收進衣衫的口袋里。
她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笑起來:“于大哥啊,其實于公呢,我當然會傳這個話,你看,是于公,我才會傳話。因為說到底,這件事吃虧的是劉將軍,又不是我們華夏軍,當然我不說結果會如何,但如果只是個背書的小動作,尤其是幫嚴道綸他們,我覺得上頭會幫忙。當然,具體的答復還要過兩天才能給你。”
“當然。”于和中笑道,“不管怎么樣,我過來一趟,說過了這件事,其實就能跟嚴道綸他們交代過去了。”
師師點頭,露出笑容:“但是于私呢…”
聽她說到這里,于和中低了低頭,伸手拿起一邊的茶杯,舉起來似乎要擋住自己:“于私我知道、我知道,唉,師師啊…”
師師眼睛瞇起來,嘴角笑成月牙:“于私呢,于大哥啊,我其實是想說,嫂子和侄子他們,你是不是該把她們接來成都了,你們都分別一年多了,這不著家的,算什么呢?”
師師說起私事,原本自然是要勸他,見他不愿聽,也就轉換了話題。于和中聽得這件事,微微一愣,隨后也就為難地嘆了口氣:“你嫂子她們啊,其實你也知道,她們原本沒什么大的見識,這些年來,也都是窩在家中,縫衣繡花。成都這邊,我如今要參加的場合太多,她們要真過來了,恐怕…難免…不自在…”
“于大哥是舍不得那兩位紅顏知己吧?”師師望著他,話語之中雖然有責備,但語調仍舊是輕柔的,并不會咄咄逼人的去強迫人做些什么。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隨后又拿起茶杯在手上,“嗨。其實…師師啊…其實你也知道,我年輕的時候,胸中是有幾分大志氣的,但是…也不說時勢什么的吧,總之是沒能做到了不起的事情。中原淪陷后我顛沛半生,然后到了成都,再遇上你…師師,不怕你笑話,最近這一年,或許是我一生之中最為快意的一年時間…”
他頓了頓:“我何嘗不知道你說的于私是什么事情呢。你們華夏軍,只要有點問題,就處處整風,看起來不近人情,但是能做事,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劉將軍這邊,大家就是有好處就撈,出了問題,敷衍塞責,我也知道這樣不行,但是…師師我沒做好準備啊…”
師師看著他:“人都不是準備好的。其實都是逼出來的。”
“我懂。”于和中點頭,“但是…師師,這一年多的時間,我很快活…我確實是覺得…唉,妹子,你別逼我了…而且我現在,至少也能幫到你們的忙吧…別逼我了…”
“好了。”師師點頭,伸手從他的手中將茶杯拿了過來,又斟上熱茶,“還是立恒的話說得對,如果做得到,誰不想當一條咸魚過一輩子呢。”
“咸魚?”
“撒上鹽,腌得硬邦邦的,掛在屋檐下頭,風吹也好,雨淋也好,就是呆呆地掛著,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多開心。我當年在汴梁,想著自己成親以后,應該也是當一條咸魚過日子。”
她這樣一番打趣,于和中忍不住笑了出來,兩人之間的氣氛復又融洽。如此過得片刻,于和中想了想。
“有件事情,雖然知道你們這邊的情況,但我覺得,私下里還是跟你說一嘴。”
“嗯?”
“這件事情不管做不做得到,按照規矩,嚴道綸那邊會有一筆重金酬謝你。我知道你這邊肯定不會要,但那邊一定會給,所以我就夾在中間了。你先別說話…我們現在就當你不知道這件事,這筆錢我也許可以幫你收著,幫你做點小買賣,反正你就當沒有,但也許…將來有一天你如果要花銷…我不一定給你啊,因為不是你的,但如果我有錢,也許能借給你救急…”
他目光認真地看著師師,師師也以審慎的目光望了他一陣。
“做什么小買賣?于大哥你最近在忙哪一塊的生意?”
“都是正當生意,你們華夏軍批準了的。”于和中道,“當然我也不是自己下場,這里也是跟幾個靠譜的人搭了伙,中間甚至有李如來李將軍他們的分子,主要還是城外頭建廠的事情。我知道你們華夏軍這邊也特別希望別人過來建廠,大家一起發財,才越來越繁榮嘛,所以才走的這一塊。另外,我這邊畢竟有嚴道綸他們的關系,劉將軍這一線上的人,都給我一些面子,那好嘛,外頭的人運進來,這些關系也正好能用,你別擔心,都是簽了大合同的,白紙黑字,我知道不會惹麻煩。其實啊,外頭也都知道,最初投錢的那一批人,現在全賺翻了…”
他壓低聲音,絮絮叨叨而又頗有自信地說起了這一塊賺錢的路子。相對于在軍械交易上吃拿卡要,成都這邊建廠乃是華夏軍大力推廣的事情,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聽得“李如來”三個字,師師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弧線,整張臉上看起來都是嫵媚而復雜的笑容。于和中說到后來才微微有些猶豫,師師睜開眼睛,嘴唇一抿,然后才點頭:“好的,投吧。我的錢都放進去,我會跟上頭報備一下,沒事的。”
于和中看了看他,隨后重重地一點頭:“沒錯吧,這也是幫華夏軍做事,將來你要捐了都好啊。”
“嗯,沒錯,賺錢。”師師點頭,伸出手掌往旁邊推了推,“耶!”這卻是寧毅教給她的動作了,如果對方在場,也會伸出手掌來擊打一下,但于和中并不明白這個路數,而且最近一年時間,他其實已經越來越避諱跟師師有過于親近的表現了,便不明就里地往后縮了縮:“什么啊。”
“你是土包子。”師師白他一眼。
“我畢竟老了,跟你們城里的新潮人不太熟。”
“哈哈。”
“嘿嘿。”
這是最近成都年輕人們常有的說話方式,如此說完,兩人便都笑起來。
如此又聊了一陣,于和中才起身告辭,師師將他送到院子門口,承諾會盡快給他一個消息,于和中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回過頭來,師師才有些復雜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隨后叫勤務兵出門跑一趟:“去把侯元顒叫來。”
勤務兵離開這邊,騎著馬過去了情報部的一處辦公地點,又過了一陣,侯元顒騎著馬來了。他進到院內的書房里跟師師見面,師師將于和中留下的名單交給了他:“跟你前兩天提醒的一樣,于和中今天來找我,那邊有動作了。”她將于和中、嚴道綸等人的計劃與意圖做了轉達。
雖然如今主要的工作已經轉移到宣傳部門,但由于于和中這個特殊中間人的存在,師師也一直在劉光世的這條線上與情報部門保持著聯系,畢竟只要那邊有事,于和中的第一反應,當然會找師師這邊進行一輪私下里的溝通。
“這件事情,最好還是嚴道綸他們能親自出面。”師師道,“抓住他們的把柄,劉光世留在這邊的人手,基本上我們就能掌握清楚了。”
侯元顒點頭:“接下來跟…那位于大哥那邊的溝通,交給我們就可以了,由我們來刁難一下他,然后讓他約出嚴道綸,讓嚴道綸親自過來做交易。”
師師點頭:“嗯。”
兩人如此做完交接,并沒有聊起更多的事情。侯元顒離開后,師師坐在書房之中想了一會兒,其實關于整件事的疑問和線頭還有一些,例如為什么非得推遲一兩個月的交貨時間,她隱隱約約能察覺到部分端倪,但并不方便與侯元顒求證。
只能明天去見寧毅時再跟他私下里聊一聊了。
庭院外夜色清澄,到得第二天,又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