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八月。
給都江堰帶來告急洪水的暴雨季節才剛剛過去,留下了小小的尾巴,惱人的秋雨打落樹葉,仍舊一陣一陣的侵擾著已經成為華夏軍政治文化中心的這座古老城池。這些天里,城市的泥濘就像是應了天下各方敵人的詛咒般,一刻也沒有干過。
變得枯黃的樹木葉子被雨水打落,掉落在惱人的泥濘里,等待著給這座古城的排水設施帶來更大的壓力。路面上,許許多多的行人或小心或急促的在街巷間走過,但小心也只是短暫的,路面的泥水遲早會濺上那些漂亮而嶄新的褲腿,于是人們在抱怨之中,咬咬牙管,慢慢也就無所謂了。
有仍舊天真的孩子在路邊的屋檐下打鬧,用浸濕的泥巴在房門前筑起一道道堤壩,防御住街面上“洪水”的來襲,有的玩得滿身是泥,被發現的媽媽歇斯底里的打一頓屁股,拖回去了。
一匹匹高頭大馬拖著的大車在城內的大街小巷間穿行,偶爾停靠固定的站臺,穿著打扮或新穎或陳舊的人們自車上下來,躲避著泥水,撐起雨傘,人流來去,便是一片傘的海洋。
大大小小的酒樓茶肆,在這樣的天氣里,生意反而更好了幾分。懷著各種目的的人們在約定的地點碰頭,進入臨街的廂房里,坐在敞開窗戶的茶桌邊看著下方雨里人群狼狽的跑動,先是照例地抱怨一番天氣,隨后在暖人的茶點陪伴下開始談論起碰面的目的來。
“你不知道,城外的路面,比這里可糟得多了。”
“華夏軍大興土木,城外頭都大了一整圈,沒看《天都報》上說。成都啊,自古便是蜀地中央,多少代蜀王陵墓、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這里呢。說是去年挖地,觸了王陵啦…”
“華夏軍衙門里是說,發展太快,排水配套沒有完全做好,主要還是外頭排水的口子不夠,所以城里也排不動。今年城外頭可能要征一筆稅嘍。”
“挖溝做排水,這可是筆大買賣,咱們有路子,想辦法包下來啊…”
“七月還說軍民一體,想不到八月又是整風…”
各種各樣的訊息混雜在這座忙碌的城池里,也變作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下午時分,成都老城墻外最先興建也最為繁榮的新廠區,部分道路由于車馬的來去,泥濘更甚。林靜梅穿著蓑衣,挎著工作用的防水皮包,與作為搭檔的中年大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行的路上。
她被調配到成都的時間還不久,對于周圍的情況還不是很熟,因此被安排給她搭伙的是一名早就在這邊參與了工廠區開發的老華夏軍炊事員。這位女炊事員姓沈名娟,人長得三大五粗,并不識字,林靜梅初時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被調來教育部門工作,但過得幾日倒也明白了,這女人的性格像母雞,鎮得住孩子,也非常護崽,林靜梅過來跟她搭檔,算得上是補足對方文字工作的短板了。
她們現在正往附近的廠區一家一家的走訪過去。
“我們是教育部的,關于最近就要開始的‘善學’計劃,上頭應該已經跟你們發了通知。這是命令的原文,這是戶籍部門之前匯總的掛在你們這邊的外來孩子的情況,現在要跟你們這邊做一下對比和核實。九月初,這附近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善學’上學,不能再在外頭亂跑,這里有費用的章程…”
“還要出錢啊?”
“基本的費用我們華夏軍出了大頭了,每天的飯菜都是我們負責,你們承擔一部分,未來也可以在要交的稅收里進行抵扣。七月底你們開會的時候應該已經說過了…”
“你們那么多會,天天發文件,我們哪看得來。你看我們這個小作坊…先前沒說要送孩子上學啊,而且女孩要上什么學,她女孩…”
“女孩也必須上學。不過,只要你們讓孩子上了學,他們每次休沐的時候,我們會允許適齡的孩子在你們工廠里打工賺錢,貼補家用,你看,這一塊你們可以申請,如果不申請,那就是用童工。我們九月以后,會對這一塊進行清查,將來會罰得很重…”
“你們這…他們小孩子跟著大人做事本來就…他們不想上學堂啊,這自古以來,讀書那是有錢人的事情,你們怎么能這樣,那要花多少錢,這些人都是苦人家,來這里是賺錢的…”
十家作坊進入八家,會遇上各種各樣的推諉阻撓,這或許也是教育部本就沒什么威懾力的緣故,再加上來的是兩個女人。有的人插科打諢,有的人嘗試說:“當時進來是這么多孩子,但是到了成都,他們有一些吧…就沒那么多…”
沈娟便起身:“你說什么?”
林靜梅的目光也沉下來:“你是說,這里有小孩子死了,或者跑了,你們沒報備?”
名單核對的工作進行得頗為艱難,甚至偶爾會遇上態度更不善的,開始炫耀跟華夏政府的某某官員有關系的,大嚷著讓她們滾出去,有的廠區保安會被沈娟拍倒在地,有些時候,林靜梅則興致勃勃地開始詢問對方的“關系”是誰,拿出小本本來,做出簡單的記錄,一直到對方的臉色不自信地驚疑起來。
這注定不會是簡簡單單能夠完成的工作。
而除了她與沈娟負責的這一塊,此時城外的各處仍有不同的人,在推進著同樣的事情。
“七八月這天氣真是煩死了…”
在一片泥濘中奔走到傍晚,林靜梅與沈娟回到這一片區的新“善學”學堂所在的地址,沈娟做了晚餐,迎接陸續回來的學校成員一道吃飯,林靜梅在附近的屋檐下用水槽里的雨水洗了腳。腳也快泡發了。
彭越云過來蹭了兩次飯,說話極甜的他大肆夸獎沈娟做的飯菜好吃,都得沈娟眉開眼笑,拍著胸脯承諾一定會在這邊照顧好林靜梅。而大家當然也都知道林靜梅如今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正是為了這定親后的夫婿,從外地調入成都來的。
暫時并沒有人知道他們與寧毅的關系。
吃過晚飯,兩人在路邊搭上回內城的公共馬車,寬敞的車廂里常常有許多人。林靜梅與彭越云擠在角落里,說起工作上的事情。
“如果只是教育這邊在跑,沒有棒子敲下來,這些人是肯定會耍滑頭的。被運進西南的那些孩子,原本就算是他們預定的童工,現在他們跟著父母在作坊里做事的情況非常普遍。我們說要規范這個現象,實際上在他們看來,是我們要從他們手上搶他們本來就有的東西。爸爸那邊說九月中就要讓孩子入學,恐怕要讓商務部和治安這邊聯合有一次行動才能保障。但最近又在上下整風,‘善學’的推行也不止成都一地,這么大規模的事情,會不會抽不出人手來…”
百年大計,教育第一。華夏軍教育體系的建設,幾乎是從弒君之后就立刻在做的事情,但每一個階段的華夏軍的規模都有不同。幾年前困于和登三縣那樣的小地方,培養出來的教師力量已經接近夠用,然而隨后躍出成都平原又是一次大的擴張,到擊潰女真人,往天下開放,就繼續擴大了一次。
雖然寧毅大辦夜校,簡化教學,可是能夠擔任老師的人縱然真以指數升級,突然要適應這么大的地盤也需要時間。今年上半年教師的數目本來就大量缺乏,到得下半年,寧毅又絞盡腦汁地擠出來部分老師,要將初級學堂覆蓋到成都附近外來孩子的頭上,所有的事情,其實都頗為倉促。
這樣的“善學”學堂,師資力量使注定不夠的,而將這些外來做童工的男女孩子納入學堂,本身也必然會引起一波不理解和反彈,但寧毅還是決定推進下去。林靜梅來到這邊,也屬于安插在這件工作內部的重要“觀察員”。
她自小跟隨在寧毅身邊,被華夏軍最核心最出色的人物一齊培養長大,原本負責的,也有大量與秘書有關的核心工作,眼光與思考能力早已培養出來,此時擔心的,還不僅僅是眼前的一些事情。
“…其實我心中最擔心的,是這一次的事情反倒會導致外頭的狀況更糟…這些被送進西南的流民,本就沒了家,附近的工廠、作坊之所以讓他們帶著孩子過來,心中所想的,本身是想占孩子可以做童工的便宜。這一次咱們將事情規范起來,做當然是一定要做的,可做完之后,外頭買賣人口過來,恐怕會讓更多人妻離子散,一些原本可以進來的小孩子,或許他們就不會準進了…這會不會也算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彭越云笑一笑:“有些時候,確實是這樣的。”
他沒有在這件事上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類似的思維,每一刻都在華夏軍的核心涌動。華夏軍如今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牽動整個天下的連鎖反應,而林靜梅之所以有此刻的多愁善感,也只是在他面前訴說出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罷了,在她性情的另一面,也有著獨屬于她的決絕與堅韌,這樣的剛與柔融合在一起,才是他所喜歡的獨一無二的女子。
“劉光世跟鄒旭那邊打得很厲害了…劉光世暫時占上風…”
他們在馬車上又這樣那樣的聊了不少事情,車上陸續有人上來,又陸陸續續的下去。到得馬車終點站的華夏軍宿舍區時,夜色已降臨,入夜的天色清澄如水,兩人肩并肩說著話,朝里頭走過去。他們如今還沒有成親,因此各自有自己的房間,但即便偶爾住在一塊,也已經沒有人會說他們了。他們會聊起許多的事情,而成都與華夏軍的迅速變革,也讓他們之間有許多話題可以聊。
同樣的時候,城市的另一側,已經成為西南這塊重要人物之一的于和中,拜訪了李師師所居住的院子。最近一年的時間,他們每個月通常會有兩次左右作為朋友的相聚,晚上拜訪并不常見,但此時剛剛入夜,于和中路過附近,過來看一眼倒也算得上自然而然。
或許是剛剛應酬完畢,于和中身上帶著些許酒味。師師并不奇怪,喚人拿出茶點,親切地接待了他。
“七月抗洪,你們新聞紙上才鋪天蓋地地說了軍隊的好話,八月一到,你們這次的整風,聲勢可真大…”
面對著師師,于和中早已習慣了開門見山,他也知道自己的些許心思躲不過對方的眼睛,于是話語向來是說得很直的。而這些事情,眼前與他這個“富貴閑人”,其實也已經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