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要落下的時候,長江江北的杜溪鎮上亮起了火光。
原本古色古香中的青石大宅里如今立起了旌旗,女真的將領、鐵浮屠的精銳進出小鎮內外。在鎮子的外圍,連綿的軍營一直蔓延到北面的山間與南面的大江江畔。
往北凱旋的女真東路軍領導層,此時便駐扎在江北的這一塊,在每日的慶祝與喧鬧中,等待著此次南征所擄的百萬漢奴的完全過江。一直到得最近幾日,熱鬧的氣氛才稍有些冷卻下來。
有關于西南傳來的情報,以宗輔、宗弼為首的高層將領們正在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復盤與推演,并且隨著消息的完善進行著認知的調整。遠隔三千余里,這些訊息一度令凱旋的東路軍將領們感到無法理解。
縱然一直以來,東西兩路軍隊、東西兩面的“朝廷”都處于直接或間接的對抗當中,但突然聽到宗翰等人在西南遭受的巨大挫折,東路軍的將領們也不免產生兔死狐悲之感。比這種感覺更為強烈的,是西南方面出現了他們無法把握、無法理解之物的迷惑與不安。
即便處于對立狀態,偶爾產生大大小小的摩擦,偶爾要冷嘲熱諷一番,但對于宗翰、希尹這些人的實力,東路軍的將領們自認是有個概念的。便是在性情傲慢,見了希尹卻總是外強中干的兀術這里,他也一直都是認可宗翰、希尹等人的厲害的,頂多是自己覺得并不遜色而已。
完顏斜保三萬人敗于寧毅七千人之手,全軍遭俘,斜保被斬殺于宗翰的面前。對于寧毅所使的妖法,三千里外的勝利者們是難以想象的,縱然情報之上會對華夏軍的新火器加以陳述,但在宗輔、宗弼等人的眼前,不會相信這世上有什么無敵的火器存在。
當然,新火器可能是有的,在此同時,完顏斜保應對不當,心魔寧毅的狡計百出,最終導致了三萬人全軍覆沒的丟人慘敗,這中間也必須歸咎于宗翰、希尹的調配不當——這樣的分析,才是最合理的想法。
有宗翰、希尹的坐鎮,女真的西路軍固然是曾經縱橫天下的班底。但在東面,除了宗輔、宗弼是以王子身份掌軍,資歷比不得宗翰、希尹這樣的宿將,在他們麾下的,卻大都是當初跟隨女真軍神完顏宗望征戰的老將了。往日里對宗翰、希尹的肯定與尊重是一回事,但若是對方戰敗,這邊的眾人代入進去,卻并不認為自己面對同樣的戰局就一定會失敗。
“…望遠橋的全軍覆沒,更多的在于寶山大王的魯莽冒進!”
數日的時間里,對數千里外戰況的分析不少,許多人的眼光,也都精準而毒辣。
“…客軍作戰,面對狡黠陰險名滿天下的心魔,完顏斜保選擇的是全軍突進。三萬人馬放棄地利而過河,明知寧毅慢吞吞地調兵是為了引其上鉤,他卻自恃兵力雄厚,徑直迎上。傲慢地選用了寧毅精心挑選的戰場,以為人多就能勝,他當寧毅是傻子么…”
“…要說應對火器,先前便有著許多的經驗,或是選取陰雨天進軍,或是利用輕騎繞行破陣。我不曾看見寶山大王有此安排,此敗咎由自取…”
“…三萬人于寧毅面前戰敗,確實是動搖軍心的大事,但這樣便不能打了嗎?看看這請報上寫的是什么!吹噓!我只說一點——若寧毅手上的火器真有毀天滅地之能,劍閣之后山道蜿蜒,他守著山口殺人就是了嘛,若真有這等火器在我手中,我金國算什么,明年就打到云中府去——”
“我看哪…今年下半年就足以平云中了…”
“路途遙遠,舟車勞頓,我有了此等毀天滅地之武器,卻還如此勞師遠征,路上得多看看風景才行…還是明年,說不定人還沒到,咱們就投降了嘛…”
一眾將領對于西南傳來的情報或是調侃或是憤怒,但真正在這消息背后逐漸醞釀的一些東西,則掩藏在公開的輿論之下了。
暗涌正在看似尋常的水面下醞釀。
透過水榭的窗口,完顏宗弼正遠遠地注視著逐漸變得昏暗的長江江面,巨大的船只還在不遠處的江面上穿行。穿得極少的、被逼著唱歌跳舞的武朝女子被遣下去了,兄長宗輔在餐桌前沉默。
“…這兩日傳來的消息,我始終…有些難以置信,寶山被殺于陣前,宗翰元帥…竟開始掉頭逃亡,四弟,這不是他的性情啊,你何時曾見過這樣的粘罕?他可是…與大兄一般的英雄啊。”
宗弼看著外頭:“…他老了。”
“…之前見他,并未覺察出這些。我原以為西南之戰,他已有不死不休的決心…”
“他老了。”宗弼重復道,“老了,故求其穩妥。若只是小小挫折,我看他會奮勇向前,但他遇上了勢均力敵的對手,寧毅打敗了寶山,當面殺了他。死了兒子以后,宗翰反而覺得…我女真已遇上了真正的大敵,他以為自己壯士斷腕,想要保全力量北歸了…皇兄,這就是老了。”
“也是。”宗輔想了想,點頭道,“父皇起事時,不論面對多厲害的敵人,也只是沖上去便了,還有大兄…早些年的他們,哪里遇得上什么必勝之局,粘罕征戰一生,到得老來會這樣想也有可能…唉,我原以為谷神會勸住他啊,這次怎的…”
“谷神又如何!”宗弼回過頭,目光憤懣,“我給了他三萬騎兵,他不給我帶回去看我怎么對付他!”
宗輔心中,宗翰、希尹仍有余威,此時對于“對付”二字倒也沒有接茬。宗弼兀自想了片刻,道:“皇兄,這幾年朝堂之上文臣漸多,有些聲響,不知你有沒有聽過。”
“文臣不是多與谷神、時老大人交好…”
“希尹心慕漢學,漢學可未見得就待見他啊。”宗弼冷笑,“我大金于馬上得天下,未必能在馬上治天下,欲治天下,需修文治之功。往日里說希尹漢學精深,那不過因為一眾兄弟叔伯中就他多讀了一些書,可自我大金得天下之后,四方臣子來降,希尹…哼,他不過是懂漢學的人中,最能打的那個罷了!”
“…”宗輔聽著,點了點頭。
“說馬上得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說的是什么?咱們大金,老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過時了,粘罕、希尹,包括你我兄弟…這些年征戰廝殺,要說兵力越來越多,武器越來越好,可就是對付區區一個武朝,拖得竟比遼國還久,為何?”他頓了頓,“宗翰、希尹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過時了…”
宗弼皺著眉頭。
“往日里,我麾下幕僚,就曾與我說過此事,我等何須在乎什么西朝廷,老朽之物,遲早如積雪消融。哪怕是這次南下,先前宗翰、希尹做出那兇悍的姿態,你我兄弟便該覺察出來,他們口中說要一戰定天下,其實何嘗不是有所覺察:這天下太大,單憑用力,一路廝殺,慢慢的要走不通了,宗翰、希尹,這是害怕啊。”
宗輔也皺起眉頭:“可征戰廝殺,要的還是勇力啊。”
“是要勇力,可與之前又大不相同。”宗弼道,“你我年幼之時,尚在大山之中玩雪,我們身邊的,皆是家中無長物,冬日里要忍饑挨餓的女真漢子。那時候一招手,出去廝殺就廝殺了,因此我女真才打出滿萬不可敵之名譽來。可打了這幾十年,遼國打下來了,大伙兒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牽掛,再到征戰時,振臂一揮,搏命的自然也就少了。”
宗弼冷笑:“宗翰、希尹等人將此當成我女真一族的滅頂大禍,覺得失了這勇力,我大金江山便危在旦夕了。可這些事情,皆是人之常情啊,走到這一步,便是這一步的樣子,豈能違背!他們以為,沒了那身無長物帶來的不要命,便什么都沒了,我卻不這樣看,遼國數百年,武朝數百年,如何過來的?”
“馬上可得天下,馬上不可治天下,這便是其中的道理!咱們金國人是沒有二十年前那般光棍不要命了,可戰場上的勇力,莫非真的只有光棍才能出來。戰場上有軍法、有激勵、有訓練,國家大了,還有那個什么…教化之功嘛,愿意為我大金沖陣的勇士,看的是我們如何找到辦法,練出來嘛。”
“宗翰、希尹只知向前,他們老了,遇上了大敵,心中便受不得了,以為遇上了金國的心腹之患。可這幾日外頭說得對啊,倘若寶山不是那般有勇無謀,非得把天時地利都讓給寧毅,寧毅哪能打得如此順利!他便是稍微換個地方,不要背靠一座孤橋,三萬人也能夠逃得掉啊!”
“…皇兄,我是此時才想通這些道理,往日里我想起來,自己也不愿去承認。”宗弼道,“可這些年的戰果,皇兄你看看,婁室折于黑旗,辭不失折于黑旗,銀術可折于黑旗,宗翰于西南慘敗,兒子都被殺了…這些大將,往日里在宗翰麾下,一個比一個厲害,可是,越是厲害的,越是相信自己之前的戰法沒有錯啊。”
“靠著一腔勇力奮勇往前,剛猛到了極點,固然打敗了遼人,也打敗了武朝,但對上寧毅這種剛柔并濟的對手,最終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吃了敗仗。其實我覺得啊,說到底,世道在變了,他們不肯變,慢慢的,也就把路走盡了。二十年前,他們揮揮手說,沖上去啊,大家伙兒上去拼命了,二十年后,他們還是揮揮手說沖上去啊,拼命的人少了,那也沒有辦法。”
他往日里性情傲慢,此時說完這些,背負雙手,語氣倒是顯得平靜。房間里略顯寂寥,兄弟兩都沉默了下來,過得一陣,宗輔才嘆了口氣:“這幾日,我也聽別人私下里說起了,似乎是有些道理…不過,四弟啊,畢竟相隔三千余里,內中情由為何,也不好如此確定啊。”
“我也只是心中推測。”宗弼笑了笑,“或許還有其它情由在,那也說不定。唉,相隔太遠,西南受挫,反正也是鞭長莫及,諸多事宜,只能回去再說了。無論如何,你我這路,總算幸不辱命,到時候,卻要看看宗翰希尹二人,如何向我等、向陛下交代此事。”
他說到這里,宗輔也不免笑了笑,隨后又呵呵搖頭:“吃飯。”
實際上,說起宗翰那邊的事情,宗輔宗弼表面上雖有焦急,高層將領們也都在議論和推演戰況,有關于凱旋的慶祝都為之停了下來,但在私下里人們慶祝的心情并未停歇,只是將女子們喚到房間里淫亂取樂,并不在公眾場合聚集慶祝罷了。
兄弟倆交換了想法,坐下飲酒取樂,此時已是三月十四的夜晚,夜色吞沒了天光,遠處長江上燈火點點蔓延,每一艘船只都運載著他們勝利凱旋的果實而來。只是到得深夜時分,一艘傳訊的小船朝杜溪這邊飛快地駛來,有人叫醒了睡夢中的宗弼。
長江南面,出了亂子。
一支打著黑旗名號的義軍,潛入了鎮江外圍的漢軍營地,宰殺了一名叫做牛屠嵩的漢將后引發了混亂,附近俘虜有將近兩萬人的匠人營地被打開了大門,漢奴趁著夜色四散逃亡。
“黑旗?”聽到這個名頭后,宗弼還是微微地愣了愣。
女真人肆虐江南之后,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紛涌的義軍打著抗金旗號的很多,但真正敢于對金人動手、而且因為有章法組織還能成功的,幾乎已經沒有了。一月里有人打著黑旗名號在江南聚攏流民,宗弼固然心中有數,但今日對方竟然跑來救人,還鬧出了亂子…
…這黑旗莫非是真的?
片刻之后,他為自己這片刻的遲疑而惱羞成怒:“傳令升帳!既然還有人不要命,我成全他們——”
為止凌晨,剿滅這支匪軍與逃亡之人的命令已經傳到了長江以南,尚未過江的金國軍隊在鎮江南面的大地上,再度動了起來。
三月中下旬,何文所帶領的華夏義軍殺入女真營地,救下了近八千被俘漢民的消息在江南傳開。女真人因此展開了新一輪的屠殺。而公平黨的名號伴隨著肆虐的兵鋒與鮮血,在不久之后,進入人們的視野當中。
同一時刻,一場真正的血與火的慘烈盛宴,正在西南的山間綻放。就在我們的視野投向天下四方的同時,激烈的廝殺與對沖,在這片延綿百里的山道間,一刻都不曾停歇過。
為了爭奪大金崛起的國運,抹除金國最后的隱患,過去的數月時間里,完顏宗翰所率領的大軍在這片山間悍然殺入,到得這一刻,他們是為了同樣的東西,要沿著這狹窄曲折的山道往回殺出了。進入之時兇猛而激昂,待到回撤之時,他們仍舊如同野獸,增加的卻是更多的鮮血,以及在某些方面甚至會令人動容的悲壯了。
無論在數千里外的人們置以何等輕浮的評價,這一刻發生在西南山間的,確實稱得上是這個時代最強者們的抗爭。
“…喵喵喵。”
接到從臨安傳來的消遣文章的這一刻,“帝江”的火光劃過了夜空,身邊的紅提扭過頭來,望著舉起信紙、發出了奇怪聲音的寧毅。
“嘎?”她問,“怎么了?”
“開玩笑…兇殘、奸狡、瘋狂、暴虐…我哪有這樣了?”
不遠處,火焰在夜幕下的山道間轟然爆開、肆虐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