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興元年,三月十一,太湖周邊的區域,仍舊停留在戰火肆虐的痕跡里,不曾緩過神來。
過去半年時間里,征戰與屠殺一遍一遍地肆虐了這里。從無錫到蘇州、到嘉興,一座一座富庶華麗的大城數度被叩開城門,女真人肆虐了這里,武朝軍隊光復這里,隨后又再度易手。一場又一場的屠殺,一次又一次的劫掠,從建朔年末到振興年初,似乎就沒有停下來過。
超過百萬的漢人在去年的冬天里死去了,同等數量的江南工匠、壯丁,以及有些姿色的美女被金軍抓起來,作為戰利品拉向北方。
大規模的戰爭與搜刮到這一年二月方止,但即便在女真人吃飽喝足決定班師回朝后,江南之地的狀況仍舊沒有緩解,大量的流民結成山匪,大族拉起軍隊,人們圈定地盤,為了自己的生計盡可能地掠奪著剩余的一切。細碎而又頻發的廝殺與沖突,仍舊出現在這片曾經富庶的天堂的每一處地方。
原諒我們的視角沒有在一片地方停留太久,在這漫漫戰爭長夜持續的時間里,許多人每一天所受到的煎熬,都要超過太平時節人們的一輩子。
跟隨著逃難百姓奔走的兩個多月時間,何文便感受到了這似乎無窮無盡的長夜。令人難以忍受的饑餓,無法緩解的肆虐的病痛,人們在絕望中吃掉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孩子,許許多多的人被逼得瘋了,后方仍有敵人在追殺而來。
不斷的逃殺與輾轉之中,號稱要守護百姓的新皇帝的組織能力,也并不理想,他不曾看到解決問題的希望,許多時候壯士斷腕的代價,也是如螻蟻般的民眾的死亡。他身處其中,無法可想。
離開牢獄之后,他一只手已經廢了,用不出任何力量,身體也已經垮掉,原本的武藝,十不存一。在幾年前,他是文武雙全的儒俠,縱不能自夸說見識過人,但自問意志堅定。武朝腐朽的官員令他家破人亡,他的心中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恨意,他去殺寧毅,并不成功,回到家中,有誰能給他證明呢?心中的俯仰無愧,到得現實中,妻離子散,這是他的過錯與失敗。
但到得逃亡的這一路,饑餓與無力的煎熬卻也時常讓他發出難言的哀嚎,這種痛苦并非一時的,也并非強烈的,而是持續不斷的無力與憤怒,憤怒卻又無力的撕扯。如果讓他站在某個客觀的角度,冷冷靜靜地分析所有的一切,他也會承認,新皇帝確實付出了他巨大的努力,他帶領的軍隊,至少也努力地擋在前頭了,形勢比人強,誰都抗不過。
但他被裹挾在逃散的人群當中,每一刻看到的都是鮮血與哀嚎,人們吃下人肉后仿佛靈魂都被抹殺的空白,在絕望中的煎熬。眼看著妻子不能再跑動的丈夫發出如動物般的叫喊,目睹孩子病死后的母親如行尸走肉般的前行、在被別人觸碰之后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她口中發出的聲音會在人的睡夢中不斷回響,揪住任何尚存良知者的心臟,令人無法沉入任何安心的地方。
這樣就夠了嗎?
真的盡力了嗎?
他會想起西南所見到的一切。
那里同樣的生活艱難,人們會節衣縮食,會餓著肚子厲行節儉,但此后人們的臉上會有不一樣的神色。那支以華夏為名的軍隊面對戰爭,他們會迎上去,他們面對犧牲,接受犧牲,而后由幸存下來的人們享受平安的喜悅。
他想起無數人在西南時的義正辭嚴——也包括他,他們向寧毅質問:“那百姓何辜!你怎能期待人人都明事理,人人都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會想起寧毅那為人所詬病的冷血的回答:“那他們得死啊!”何文一度覺得自己問對了問題。
寧毅回答的許多問題,何文無法得出正確的反駁方式。但唯獨這個問題,它體現的是寧毅的冷血。何文并不欣賞這樣的寧毅,一直以來,他也認為,在這個角度上,人們是能夠鄙視寧毅的——至少,不與他站在一邊。
但在許多人被追殺,因為各種凄涼的理由毫無重量死去的這一刻,他卻會想起這個問題來。
他們得死啊。
江南素來富庶,即便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遭受戰火肆虐,被一遍一遍的折騰,這一刻一路逃亡的人們皮包骨頭的也不多,一部分甚至是當初的大戶人家,他們過去有著優渥的生活,甚至也有著美好的心靈。他們逃亡、哭喊、死去,誰也不曾因為他們的美好,而給予任何優待。
即便是武朝的軍隊,眼前的這一支,已經打得相當努力了。然而,夠了嗎?
敵人砍過來,擋不住,就死了,談論苦衷和理由,沒有意義啊。
——如果寧毅在旁邊,或許會說出這種冷酷到極點的話吧。但由于對死的恐懼,這么多年的時間,西南始終都在強健自己,利用著每一個人的每一份力量,希望能夠在戰爭中幸存。而生于武朝的百姓,無論他們的軟弱有多么充分的理由,無論他們有多么的無能為力,令人心生惻隱。
他們死了啊。
寧毅看著他:“他們得死啊。”
一月里的一天,女真人打過來,人們漫無目的四散逃亡,渾身無力的何文看出了正確的方向,操著沙啞的嗓音朝四周大喊,但沒有人聽他的,一直到他喊出:“我是華夏軍軍人!我是黑旗軍軍人!跟我來!”
聽清了的人們跟隨著過來,隨后一傳十十傳百,這一天他領著不少人逃到了附近的山中。到得天色將盡,人們又被饑餓籠罩,何文打起精神,一方面安排人初春的山間尋覓聊勝于無的食物,另一方面搜集出十幾把武器,要往附近跟隨女真人而來的投降漢軍小隊搶糧。
一路逃亡,即便是隊伍中之前身強力壯者,此時也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更加上這一路上的潰逃,不敢上前已成了習慣,但并不存在其他的道路了,何文跟眾人說著黑旗軍的戰績,隨后承諾:“只要信我就行了!”
他帶著惴惴不安的十多人,找上了一支近百人的投降漢軍隊伍,要向其報告韓世忠大隊的轉移情報。
那一刻的何文衣衫襤褸、虛弱、干瘦、一只斷手也顯得愈發無力,領隊之人不虞有它,在何文虛弱的嗓音里放下了戒心。
不久之后,何文掏出小刀,在這投降漢軍的陣前,將那將領的脖子一刀抹開,鮮血在篝火的光芒里噴出來,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黑色旗幟高高的揚起,周圍山間的黑暗里,有火把陸續亮起,呼喊聲此起彼伏。
一百多人就此放下了刀槍。
這是他豎起旗幟的開端。若是尋究其純粹的想法,何文其實并不愿意豎起這面黑旗,他并未承襲黑旗的衣缽,那不過是他絕望中的一聲呼喊而已。但所有人都聚集起來之后,這個名頭,便再也改不掉了。
戰火遍地延燒,只要有人愿意豎起一把傘,不久之后,便會有大量流民來投。義軍之間相互摩擦,有的甚至會主動攻擊那些物資尚算充裕的降金漢軍,便是義軍之中最兇悍的一撥了,何文拉起的便是這樣的一支軍隊,他回憶著西南軍隊的訓練內容、組織方法,對聚來的流民進行調配,能拿刀的必須拿刀,組成陣型后絕不后退,培養戰友的相互信任,不時開會、憶苦思甜、控訴女真。即便是女人孩子,他也一定會給人安排下集體的工作。
倉促組織的隊伍極其呆板,但對付附近的降金漢軍,卻已經夠了。也正是這樣的作風,令得人們更加相信何文真的是那支傳說中的軍隊的成員,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聚攏過來的人數不斷擴張。人們依舊饑餓,但隨著春日萬物生發,以及何文在這支烏合之眾中以身作則的公平分配原則,饑餓中的人們,也不至于需要易子而食了。
新帝麾下的要員成舟海一度找上何文,與他陳述周君武離開的迫不得已以及武朝振興的決心,又與何文交談了許多有關西南的事情——何文并不領情,事實上,成舟海不明白,何文的心中也并不恨那位武朝的新皇帝,許多時候他也盡力了,江寧城外何其壯烈的姿態,最后將宗輔的圍城大軍打得灰頭土臉。然而,盡力,是不夠的啊。
另一方面,他其實也并不愿意過多的提及西南的事情,尤其是在另一名了解西南狀況的人面前。他心中明白,自己并非是真正的、華夏軍的軍人。
到得三月里,這支打著黑色旗幟的流民大軍便在整個江南都有了名氣,甚至于不少山頭的人都與他有了聯絡。聞人不二過來送了一次東西,示好之余也與何文聊起寧毅——他與成舟海一般,不明白何文的心結,最終的結果自然也是無功而返。
三月初八、初九幾日,西南的戰果實質上已經在江南擴散開來,頂著黑旗之名的這支義軍聲明大振,隨后是臨安朝堂中吳啟梅的文章傳發到各地大族手上,有關于暴虐的說法、平等的說法,之后也傳到了許多人的耳朵里。
何文是在北上的途中接到臨安那邊傳來的消息的,他一路星夜兼程,與同伴數人穿過太湖附近的道路,往鎮江方向趕,到蘇州附近拿到了這邊流民傳來的信息,同伴之中,一位名叫皇甫青的劍俠也曾飽讀詩書,看了吳啟梅的文章后,興奮起來:“何先生,西南…真的是這樣平等的地方么?”
“…他確曾說過人人平等的道理。”
看完吳啟梅的文章,何文便明白了這條老狗的險惡用心。文章里對西南狀況的講述全憑臆測,不值一提,但說到這平等一詞,何文微微猶豫,沒有做出過多的議論。
他在和登身份被識破,是寧毅回到西南之后的事情了,有關于中原“餓鬼”的事情,在他當初的那個層次,也曾聽過參謀部的一些議論的。寧毅給王獅童建議,但王獅童不聽,最終以劫掠為生的餓鬼群體不斷擴大,百萬人被波及進去。
江南的狀況,自己的狀況,又與餓鬼何其類似呢?
女真人拔營去后,江南的物資將近見底,或者的人們只能刀劍相向,相互吞噬。流民、山匪、義軍、降金漢軍都在互相爭奪,自己揮舞黑旗,麾下人員不斷膨脹,膨脹之后攻擊漢軍,攻擊之后繼續膨脹。
——這最終是會自噬而亡的。
他不曾對吳啟梅的文章做出太多評價,這一路上沉默思考,到得十一這天的下午,已經進入鎮江南面百里左右的地方了。
金軍的營地在長江兩岸駐扎,包括他們驅趕而上的百萬漢奴,過江的隊伍,延綿成長長的一片。隊伍的外圍,亦有降金之后的漢軍隊伍駐扎巡弋,何文與同伴悄悄地靠近這個最危險的區域。
傍晚時分,他們在山間稍作休息,小小的隊伍不敢生活,沉默地吃著不多的干糧。何文坐在草地上看著夕陽,他一身的衣衫破舊、身體依然虛弱,但沉默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旁人都不敢過去打擾他。
直到夕陽變得通紅的那一刻,他將皇甫青等人招了過去。
“…寧先生在西南之時,確實許多次的說過,人人平等的理念,他說,這毋庸置疑,是人類社會最終的、最高的追求。就是說,這世道變啊變啊,最后,一定是要變到那個方向上去的。”
圍坐的眾人有人聽不懂,有人聽懂了一部分,此時大都神色肅穆。何文回憶著說道:“在西南之時,我曾經…見過這樣的一篇東西,如今想起來,我記得很清楚,是這樣的…由格物學的基本理念及對人類生存的世界與社會的觀察,可知此項基本規則:于人類生存所在的社會,一切有意識的、可影響的變革,皆由組成此社會的每一名人類的行為而產生。在此項基本規則的主導下,為尋求人類社會可切實達到的、共同尋求的公平、正義,我們認為,人生來即具備以下合理合法之權利:一、生存的權利…”(回憶本不該這樣清晰,但這一段不做修改和打亂了)。
何文坐在夕陽之中如此說著那些文字,眾人或多或少地感到了迷惑,卻見何文之后頓了頓你:
“你們知道,臨安的吳啟梅為何要寫這樣的一篇文章,皆因他那朝廷的根基,全在各個士紳大族的身上,這些士紳大族,平素最害怕的,就是這里說的平等…倘若真人人平等,憑什么他們錦衣玉食,大家忍饑挨餓?憑什么地主家里良田千頃,你卻一輩子只能當佃農?吳啟梅這老狗,他覺得,與這些士紳大族這樣子說起華夏軍來,這些大族就會害怕華夏軍,要打倒華夏軍。”
他一揮手,將吳啟梅與其他一些人的文章扔了出去,紙片飛舞在夕陽之中,何文的話語變得鏗鏘、堅定起來:“…而他們怕的,我們就該去做!他們怕平等,我們就要平等!這次的事情成功之后,我們便站出來,將平等的想法,告訴所有人!”
“諸位,這天下已經亡了!”何文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而那些大族,武朝在時他們靠武朝活著,活得比誰都好,他們正事不做、尸位素餐!這里要拿一點,那里要占一點,把武朝搞垮了,他們又靠賣武朝、賣我們,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這就是因為他們占的、拿的東西比我們多,小民的命不值錢,太平時節如牛馬,打起仗了如螻蟻!不能再這樣下去,從今往后,我們不會再讓這些人高人一等!”
何文揮起了拳頭,他的腦子原本就好用,在西南數年,其實接觸到的華夏軍內部的作風、信息都非常之多,甚至于眾多的“主義”,不管成不成熟,華夏軍內部都是鼓勵討論和辯論的,此時他一面回憶,一面訴說,終于做下了決定。
“…這世上的士紳大族,能有多少?如今家破人亡者才是多數!大家被士紳大族剝削,被女真人當豬羊一樣的驅趕,因為這全天下最多的人都是烏合之眾。但從今往后,不是這樣了,我們要把道理說給他們聽,憑什么!憑什么我們就不配當人,我們要讓他們覺醒起來、團結起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叫做——”
他頓了頓,最后平靜而又堅定地點了點地面:“——公!平!黨!”
眾人的神色都顯得激動,有人要站起來呼喊,被身邊人制止了。何文看著這些人,在夕陽之中,他看到的是幾年前在西南時的自己和寧毅,他想起寧毅所說的那些東西,想起他說的“先讀書、再考試”。又想起寧毅說過的平等的前提。又想起他幾度說起“打土豪分田地”時的復雜神色。其實許許多多的辦法,早就擺在那里了。
世事總被風雨催。
我們沒有那樣的余裕了,不是嗎?
既然他們如此害怕。
既然前頭已經沒有了路走。
那就打土豪、分田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