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舟…與我自幼相識。”
下午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二月的空氣還有些涼。完顏青玨的疑問中,只見前方的年輕人望著自己擺在桌上的手指,平靜地回憶和開口。
“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景翰九年,我五歲那年的冬天…我左家是代代傳文的大族,于家靠帶兵起來,興盛不過兩代,與我左家旁系有過姻親,那一年于明舟也五歲,他自幼聰慧,于世伯帶著他上門,希望拜在我左家門下,專修文事…”
“其實武朝尚算興盛,金國伐遼,眼見就要成功,武朝北伐之聲正熾。叔爺爺見于明舟果然有幾分機靈,便勸他文武兼修,于左家的私塾學文,后又著請幾位朝中有名的武將,教習武藝謀略,我左家亦有幾名孩子跟過去,我是其中之一,久而久之,與于明舟成了好友…”
“于明舟武將之家出身,身體康健,但性情平和。我自左家出來,雖非主脈,幼時卻自視甚高…”
房間里,在左文懷緩緩的講述中,完顏青玨漸漸地拼湊起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許多的事情,與他之前所見的并不一樣,例如他所見到的于明舟乃是個性情暴戾脾氣極壞的年輕武將,自第一次敗于陳凡之手后便嚷著要殺光華夏軍的一切,哪里有半點性情平和的姿態。
而眼前這名叫左文懷的年輕人油頭粉面,目光平靜,看起來兔兒爺一般。除了見面時的那一拳,倒是沒有了幼時“自視甚高”的痕跡。
這是完顏青玨以往不曾聽過的南方故事了。
景翰九年,兩名五歲的男孩在左家相識,之后由于性格的互補成了好友,左文懷心高氣傲,常常是這對好朋友之中占主導地位的一人,而于明舟出身武將家庭,脾性相對柔和,在許多事情中,對左文懷總是能夠給予遷就。
孩提時的事情也并沒有太多的新意,一道在私塾中逃課,一道挨罰,一道與同齡的孩子打架。當時的左端佑大概已經意識到了某個危機的到來,對于這一批孩子更多的是要求他們修習武事,熟讀軍略、熟悉排兵布陣。
武將門下有武將門下的氛圍,除了打架斗毆的事情多一點,到得七八歲時,一幫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已經能夠初步理解為武將的意義。在一次次打架之后療傷的空隙里,一幫孩子們也都在立志將來要振興武朝、收復幽燕,成為能為武朝橫掃天下的衛青、霍去病。
景翰朝過去,靖平之恥到來時,兩名孩子還只在十歲出頭的年紀上打轉,無法為國分憂,其時外界都鬧哄哄的,人心惶惶,左家也在忙著轉移與避禍。作為河東大族,即便在中原初步淪陷之后,左端佑仍舊在當地坐鎮,一面與投降女真的勢力虛與委蛇,一面資助著中原的眾多義軍、反抗勢力,展開抗爭。但對于家中婦孺、孩子,那位老人還是先一步地將他們遷往江南,保留下未來的火種。
左文懷與于明舟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轉移到江南的,他們不曾感受到戰火的威脅,卻感受到了一直以來令人焦慮的一切:老師們換了又換,家中的大人不見蹤影,世道混亂,無數的難民遷移到南方。
曾經趾高氣揚的孩子們眼前壓下了混亂的陰影,但現實的壓力對于孩子們來說暫時還算不了什么。然后到得建朔二年,左文懷與于明舟都到了十三歲的時候,有了八年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分別。
此時的十三歲,距離這個年代孩子們的“成年”也已經不遠了,少年們已經有了基本的邏輯構架,相約著等到再會的一日,能夠攜手奮戰,屠滅金狗,復興大武。
當時的于明舟并不知道左文懷的去向,左文懷自己對家中的安排其實也并不清楚。在左端佑的授意下,一批年輕的左家少年被迅速地安排北上,到小蒼河交由寧毅教導學習,這樣的學習過程持續了兩年多的時間。
建朔三年,女真人開始進攻小蒼河,掀開小蒼河三年大戰的序幕,寧毅一度想將這些孩子交回左家,以免在大戰之中受到損傷,對不住左家的托付。但左端佑寫信回來,表示了拒絕,老人要讓家中的孩子,承受與華夏軍子弟一樣的打磨。若不能成材,即便回來,也是廢物。
建朔四年的秋天,左文懷等人才隨著第一批離開的婦孺轉移南下,其時他們已經體會過了小蒼河被封鎖時的艱難,見證了華夏軍軍人作戰時的英姿。
在這個年紀上,有一些東西,是見證過一次,便會鐫刻在靈魂之中的。
去到西南,參與了一定時間的建設后再度回到左家,左文懷已經是十六歲的“成年人”了。他與于明舟再度相見,靈魂之中的東西更類似于鋼鐵,當時小蒼河三年大戰剛剛落下帷幕,寧先生的死訊傳了出來,左文懷的心中受到巨大的沖擊,一方面是不能相信,另一方面則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著天下的未來。
于明舟在虛假的歌舞升平中過了幾年的時間,雖然思維仍舊陽光正直,但對于女真人的兇殘理解已然不足,對于南武歌舞升平后的軟弱亦只有些許的警惕,腦海中充滿樂觀的情緒。
滿十六歲的兩人已經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出于在小蒼河學習到的嚴格的保密教育,左文懷一時間沒有對于明舟表露三年以來的去向,他領著學業已成的于明舟離開江南,跨過長江,遍游中原,甚至一度抵達金國邊境。
小蒼河大戰結束后的一兩年,是中原的情況最為混亂的時間,由于華夏軍最后對中原各處軍閥內部安插的奸細,以劉豫為首的“大齊”勢力動作幾乎瘋狂,各地的饑荒、兵禍、各級官府的殘暴、無數慘無人道的景象一一呈現在兩名年輕人的面前,即便是經歷了小蒼河戰爭的左文懷都有些承受不了,更別提一直生活在歌舞升平之中的于明舟了。
如此游歷了一年之后,左文懷才漸漸地向于明舟講述華夏軍的事跡,向他說明過去幾年在他小蒼河見證的一切。
然而此時也僅有十七歲的左文懷心中關于“把事情說開就能獲得理解”的想法也僅是幻想。他最關鍵的三年,見證了小蒼河、見證了華夏軍的一切,而于明舟最關鍵的三年,卻是生活在忠于武朝、剛直不阿的武將的教導之下。當聽左文懷坦白了想法之后,兩名好友展開了劇烈的爭吵。
“中原的一切都是華夏軍造成的”、“寧立恒不過是魯莽的屠夫”、“黑旗軍才該背上整個天下的血債”…當左文懷說出華夏軍的事跡,于明舟也開始了另一個方向上的控訴,情同手足的兩人爭吵了半個月,從口角升級為動手,當看起來文弱的左文懷一次次地將于明舟擊倒在地上,于明舟選擇了與左文懷的割袍斷義。
“武朝必然會有黑旗之外的出路!”
抱持著這樣的信念,與左文懷分道揚鑣之后,于明舟在中原那混亂的大地上又游歷了將近一年,沒有人知道他又看到了多少慘絕人寰的景象。左文懷則回到江南,進入到自己該做的工作里,一年以后他知道于明舟回來繼續學習軍略,對于左文懷很可能已經變成華夏軍成員的事情,倒是從始至終不曾與其他人透露過。
建朔九年開始,女真預備了第四次的南征,十年,天下陷入戰火,才剛剛二十出頭的于明舟做了一些事情,但必然是無濟于事的。沒有人知道,眼看著天下淪陷,這位還沒有根基與能力的年輕人心中有著怎樣的焦灼。
如此一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意外的情況才發生了,此時于谷生為求自保,投靠女真,被希尹支應著要前去攻打長沙,于明舟通過暗線聯系到了左文懷。
兩人的再度見面,左文懷看見的是已經做出了某種決意的于明舟,他的眼底潛藏著血絲,隱約帶著點瘋狂的意味:“我有一個計劃,或許能助你們擊敗銀術可,守住長沙…你們能否配合。”
能夠爭取到援軍,左文懷自然是連連點頭答應,然而當于明舟大概說了個開頭之后,左文懷則為這樣的計劃大大地搖了頭。放棄自家的五萬軍隊,爭取女真上層的一個信任,以期待在關鍵的時候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這樣的想法太過考驗運氣,若真打算這樣做,還不如嘗試說服于谷生攜大軍反正。
但于明舟只是諷刺地大笑:“投靠了金狗,便有半數家人已經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且不說家父那個軟蛋有沒有反正的膽子,即便與你們攜手作戰,那五萬老爺兵恐怕也經不起銀術可的一次沖鋒。湊人數的東西,你們要來何用。”
事后想來,當時決定出賣自家軍隊甚至出賣生父的于明舟,必然已經經歷了一系列讓他感到絕望的事情:中原的慘劇,江南的潰敗,漢軍的不堪一擊,千萬人的潰散與投降…
在通過左文懷將軍隊的訊息轉交給陳凡后,經歷了第一次大敗的于明舟在女真的軍營中,遭遇了匆匆趕來的小王爺完顏青玨。
“有關于你的訊息,在當時才由我轉交給于明舟,你見到的諸多細節,這才在以后的時日里,一一完善。你見到的那個暴躁又無能為力的于明舟,實際上,都來自于他對于你的模仿…”
左文懷的說話聲中,完顏青玨雙手砰的砸在了桌面上,因為這句話中蘊含的羞辱,憤怒已極…
完顏青玨的到來,增加了于明舟計劃成功的可能性。
作為希尹的弟子,金國的小王爺,完顏青玨在此次的長沙之戰中,有著超然的地位。而他當然也不可能想到,當初他被華夏軍俘虜的那段時間里,華夏軍的參謀部,對他進行了大量的觀察與分析,包括讓人模仿他的行為、說話,扮演他的樣貌。在陳凡最初擊潰的三支軍隊中,李投鶴帶領的一支,便是被扮成小王爺的華夏軍隊伍所迷惑,收到假的情報后遭遇到了斬首襲擊而潰敗。
左文懷在華夏軍中為于明舟做出了擔保,此后完顏青玨的資料被交到于明舟的手上。
在第一次的遇襲潰敗當中,雖然于谷生大軍被陳凡擊退,但于明舟在潰敗中表現出了一定的指揮實力,他收攏軍隊殘部且戰且退,顯得頗有章法。但對漢軍心防甚深的女真人并不會因為他的才能而賞識他,于明舟必須選擇其他的方向。
陳凡率領的部隊人員不多,對于十余萬的軍隊,只能選擇擊潰,但無法進行大規模的殲滅,于家軍隊潰敗之后又被收攏起來。第二次的潰敗選擇在完顏青玨遇襲時發生,情報本身是由于明舟傳出去的,他也率領了軍隊朝著完顏青玨靠近,巨大的混亂之中,于谷生遇襲而“死”,于明舟指揮著軍隊殘部頑強作戰,護住完顏青玨轉移。
這一戰中,于明舟不僅“失去”父親,而且失去左手的三根手指。
“他的手指,是被他自己親手剁下來的…我后來說,一根也就行了,他說一刀斬下,只掉一根太小氣了,若剁了四根,手就廢了,他舍不得。”
房間里左文懷平靜的話語中,帶著令人驚心動魄的戰栗。完顏青玨深吸了一口氣,當時那血淋淋的手與那幾乎仇恨到癲狂的年輕將領的樣子,他自然是記得的。
于明舟殺死了自己的一位叔叔,親手綁架了自己的父親,剁掉自己的三根手指之后,開始扮演起想對華夏軍復仇的瘋狂將領。
他的仇恨與后來肆意發泄的丑態,完顏青玨感同身受。
當年被華夏軍輕輕松松地俘虜,是完顏青玨心中最大的痛,但他無法表現出對華夏軍的報復心來。作為決策者尤其是谷神的弟子,他必須要表現出運籌帷幄的鎮定來,在私下里,他更加畏懼著旁人因此事對他的嘲笑。
于明舟表現出的那種更加不堪的丑態,讓他找到了一面鏡子,沒錯,自己也想要讓華夏軍人付出慘重的代價,也想屠殺對方的全家,看著對方嚎哭與求饒。這些庸俗的念頭讓他感到羞恥,也是因此,于明舟的痛苦,讓他感到愉悅。
恰巧于明舟還真不是個無能的將領,他有著不錯的統率與運籌的能力,對于武朝的官場、軍隊中的許多事情,也了若指掌,在私下里,于明舟也格外懂得武朝的享樂之道,他會看似不經意地為完顏青玨提供一些享樂的渠道,會繳獲一些完顏青玨心儀的珍玩,而后以絕不張揚的形式轉交到完顏青玨的手上,而他也會換走一些用作“復仇”的軍資,揚長而去。
四個月時間的相處,完顏青玨終于完全信任了于明舟,于明舟所指揮的部隊,也成為了長沙會戰中最被金人倚重的漢軍隊伍之一。到得二月二十一,一場大規模的會戰已經展開,于明舟在反復的計算后選擇了動手。
圖窮匕見。
左文懷最后一次見到于明舟,是他滿眼血絲,終于決定動手的那一刻。
十余年的好友,雖然也有過幾年的分隔,但這幾個月以來的碰頭,彼此已經能夠將許多話說開。左文懷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也想勸說他將整個計劃再過一遍,但于明舟在這件事上,仍舊表現得剛愎自用。
“這是我的事情。宰了銀術可,我們再來看看是誰厲害。”于明舟如此說著,神色傲岸,“…武朝也有能勝的辦法。若多給我二十年,我用不著你們。”
他說完這些,微微有些猶豫,但終于…沒有說出更多的話語。
在整個作戰的過程中,于明舟的機會只有一次。他抓住完顏青玨,隨后攪亂了傳訊的系統,發出早先草擬的假命令,以完顏青玨的名義將銀術可的部隊引入山中,以山勢分割部隊,隨后調動大量的漢軍堵住道路。
他為銀術可設下了大規模的地雷陣做埋伏,但計劃仍舊沒能趕上變化,作為縱橫一生的女真老將,銀術可先一步察覺出了問題,地雷陣并未對其造成巨大的損傷。山中的形勢一片混亂,銀術可率領精銳沖殺而出,要與大部隊匯合。
陳凡的部隊尚在山間奔突,未曾趕到。于明舟親率隊伍上前堵截,意識到問題所在的銀術可直撲于明舟本陣,于明舟使盡渾身解數,在山間或糾纏或逃跑,牽制住銀術可。
二月二十四這一天的清晨,鏖戰整晚的于明舟率領數量不多的親衛隊,被銀術可堵在了山間——他投降太久,許多事情需要保密,身邊真正有戰力的部隊畢竟不多,大量的部隊在銀術可的沖殺下不堪一擊,最終只是漫山遍野的逃亡,到得被堵住的這一刻,于明舟半身染血,甲胄碎裂,他手持單刀,對著前方沖來的銀術可部隊放聲大笑,發出挑戰。
“哈哈哈哈,銀術可!爺爺是武朝人于明舟!是我讓你走到這一步的!想要報仇,你可敢與我單挑——”
他的手在顫抖,幾乎已經拿不住染血的長刀了,但一面喊,他還在一面往前走,眼中是刻骨銘心的、嗜血的仇恨,銀術可接受了他的挑戰,單槍匹馬,沖了過來。
朝陽升起的時候,于明舟朝著金國的敵人,毫無保留地撲上前去,全力拼殺——
“于明舟不能來見你,二十四的早上,他在跟銀術可的作戰里犧牲了。”左文懷說著話,“跟華夏軍不同的是,他的同伴太少了,直到最后,也沒有多少人能跟他并肩作戰。這是武朝滅亡的原因。但生而為人,他確實沒有輸給這世界上的任何人。”
“他…”
左文懷斟酌片刻,眼中閃過深深的悲戚,但沒有再說話。
他面對的問題太巨大,他面對的世界太慘烈,要背負的責任太沉重,所以只能以這樣決絕的方式來抗爭,他出賣父親,殺死親人,自殘肢體,放下尊嚴…是他的本性殘暴嗎?只因世事太糜爛,英雄便只能如此反抗。
他一路廝殺,最后仗刀前行。有誰能比得過他呢?
左文懷緩緩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情報的混亂,主帥的離隊在戰場上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也是決定性的損失。
銀術可死于于明舟犧牲后的下一個時辰,陳凡率領部隊追上了他。
有人告訴了陳凡于明舟的死訊,不久之后,陳凡從戰馬上下來,走向窮途末路的女真主帥。
“翻譯給他聽,銀術可!給你個機會!你我二人,來決定這場戰爭的勝負!”
銀術可的戰馬已經死在了于明舟的刀下,他揮住衛隊,扔開頭盔,持槍往前。不久之后,這位女真宿將于瀏陽縣附近的坡地上,在激烈的廝殺中,被陳凡活生生地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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