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飛草長的初春,戰亂的大地。
時間,是距離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后的第十三個年頭,武朝南渡后的第十一年,在歷史之中一度壯麗輝煌,領風騷兩百余載的武朝朝廷,在這一刻名存實亡了。
維系起武朝最后一系血脈的隊伍,將這一年命名為振興元年。在這戰火延綿的歲月里,背負振興之志的武朝新帝周君武暫時也并未成為時代注視的焦點。
正月里于福建靠岸的長公主隊伍在成舟海等人的輔助下輕取了重鎮福州,到得元月中旬,浩浩蕩蕩的龍船艦隊沿海岸北上,接應君武隊伍的主力上船,輔助其南奔,船隊一度進入錢塘入海口,逼近與威懾臨安。
考慮到追殺周君武的計劃已經難以在短期內實現,二月初雪融冰消時,宗輔宗弼宣布了南征的勝利,在留下部分隊伍坐鎮臨安后,率領浩浩蕩蕩的大隊,拔營北歸。
考慮到這次南征的目標,作為東路軍,宗輔宗弼已經可以勝利凱旋,此時武朝在臨安小朝廷與女真隊伍過去半年多時間的運作下,已經四分五裂。不曾抓捕住周君武完全覆滅周氏血統只是一個小小瑕疵,棄之固然稍顯可惜,但繼續吃下去,也已經沒有多少滋味了。
另一方面,氣勢洶洶準備覆滅西南的西路軍陷入戰爭的泥沼當中,對于宗輔宗弼而言,也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誠然作為同族,宗輔宗弼還是希望宗翰等人能夠取勝——也必然會取勝——但在取勝之前,打得越爛也就越好。
西南的戰爭,到得眼下,成為整個天下注視的核心目標,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為之焦急。在這期間,與之對應展開的長沙之戰,也被許多人所矚目,考慮到長沙附近雙方的戰力對比,到得這一年二月底它首先落下帷幕的時候,許許多多的人都被報來的戰果驚呆了眼睛。
參與整個長沙戰役的士兵,站在金國一邊的,前前后后達數十萬人之多,其中由女真老將銀術可率領的金國精銳部隊,就多達三萬余人,這三萬人中更有半數是希尹從宗弼手上要來的騎兵隊伍。在銀術可部隊之外,先后趕來的投降漢軍,則有超過三十萬的數字。
而在華夏軍中,由陳凡率領的苗疆部隊不過萬余人,即便加上兩千余戰力堅強的特種作戰部隊,再加上零零總總的如朱靜等熱血漢將率領的雜牌軍、鄉勇,在整體數字上,也不曾超過四萬。
雖然在去年戰爭初期,陳凡以七千精銳長途奔襲,在開展不到一月的短暫時間里邊迅速擊潰了來犯以李投鶴、于谷生等人為首的十余萬漢軍,但隨著銀術可主力的到達,此后持續半年左右的長沙戰役,對華夏軍而言打得極為艱難。
陳凡一度放棄長沙,后來又以回馬槍攻破長沙,接著再放棄長沙…整個作戰過程中,陳凡部隊展開的始終是依托地形的運動作戰,朱靜所在的居陵一度被女真人攻破后屠殺干凈,此后也是不斷地逃亡不斷地轉移。
若從后往前看,整個長沙會戰的大局,即便在華夏軍內部,整體也是并不看好的。陳凡的作戰原則是依靠銀術可并不熟悉南方山地不斷游擊,抓住一個機會便迅速地擊潰對方的一支部隊——他的兵法與率軍能力是由當年方七佛帶出來的,再加上他自己這么多年的沉淀,作戰風格穩定、堅決,表現出來便是奔襲時異常迅速,捕捉機會異常敏銳,出擊時的進攻極其剛猛,而一旦事有未果,撤退之時也絕不拖泥帶水。
即便在銀術可的追捕壓力下,陳凡在數十萬大軍包圍的夾縫中也打出了數次亮眼的勝局,其中一次甚至是擊潰了銀術可的偏師,吞下了近六百金兵精銳后揚長而去。
但再優秀的指揮也不過是這個程度了,如果面對的全都是投降后的武朝部隊,陳凡領著一萬人或許能夠從江南殺個七進七出,但面對銀術可這種層次的女真老將,能夠偶爾占個便宜,就已經是兵法運籌的極限。
在華夏軍的內部,對整體趨勢的預測,也是陳凡在不斷周旋之后,逐步進入苗疆深山堅持抵抗。不被剿滅,便是大勝。
誰也沒有料到長沙之戰會以銀術可的敗陣與死亡作為結局。
誰也沒有料到,在武朝的軍隊當中,也會出現如于明舟那般堅決而又兇戾的一個“異數”。
長沙之戰落幕于這一年的二月二十四。
完顏青玨被俘于二月二十一這天的傍晚。他記得硝煙彌漫、夕陽通紅,長沙東南面,瀏陽縣附近,一場大的會戰實際上已經展開了。這是對朱靜所率部隊的一次圍堵截殺,根本目的是為了吞下前來救援的陳凡所部。
在那夕陽之中,那名性格暴戾但頗得他好感的武朝年輕將領陡然的一拳將他打落在馬下。
完顏青玨甚至都沒有心理準備,他暈厥了一瞬,待到腦子里的嗡嗡作響變得明晰起來,他回過頭有了反應,眼前已經展現為一片屠殺的情景,戰馬上的于明舟居高臨下,面目血腥而猙獰,之后拔刀出來。
這是完顏青玨對那一天的最后記憶,其后有人將他徹底打暈,塞進了麻袋。
這是完顏青玨第二次被華夏軍俘虜。
醒來之后他被關在簡陋的營地里,周圍的一切都還顯得混亂。其時還在戰爭當中,有人看管他,但并不顯得上心——這個不上心指的是如果他逃獄,對方會選擇殺了他而不是打暈他。
完顏青玨沒能找到逃亡的機會,短時間內他也并不知道外界事情的發展,除了二月二十四這天的傍晚,他聽見有人在外歡呼說“勝利了”。二月二十五,他被押解往長沙城的方向——暈厥之前長沙城還歸己方所有,但顯然,華夏軍又殺了個回馬槍,第三次拿下了長沙。
路途之中押解俘虜的士兵儼然已經忘了金兵的威脅——就仿佛他們已經獲得了徹底的勝利——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情,即便華夏軍又取得了一次勝利,銀術可大帥率領的精銳也不可能就此損失干凈,畢竟勝負乃兵家之常。
他一路緘默,沒有開口詢問這件事。一直到二十五這天的夕陽之中,他接近了長沙城,夕陽如橘紅的鮮血般在視野里澆潑下來,他看見長沙城城內的旗桿上,掛著銀術可大帥的甲胄。甲胄一旁懸著銀術可的、猙獰的人頭。
道路上還有其他的行人,還有軍人來去。完顏青玨的步伐搖搖晃晃,在路邊跪倒下來:“怎么、怎么回事…”
他聲音沙啞而虛弱地詢問,但刀柄打在了他的背上,催促他往前走。完顏青玨雙目通紅,他指著旗桿上的人頭回望看押的士兵,表情猙獰得可怕。士兵抬起一腳狠狠地蹬在了他的臉上,把他踢翻在泥地里。
沒有人跟他解釋任何的事情,他被看押在長沙的大牢里了。勝負變換,政權更替,即便在牢獄之中,偶爾也能察覺出外界的動蕩,從走過的獄卒的口中,從押解來去的罪犯的呼喊中,從傷者的呢喃中…但無法因此拼湊出事情的全貌。一直到二月二十七這天的下午,他被押解出去。
從牢獄中離開,穿過了長長的走廊,隨后來到大牢后方的一處院落里。這邊已經能看到不少士兵,亦有可能是集中看押的囚犯在挖地做事,兩名應該是華夏軍成員的男子正在走廊下說話,穿軍裝的是中年人,穿長袍的是一名油頭粉面的年輕人,兩人的表情都顯得嚴肅,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朝對方微微抱拳,看過來一眼,完顏青玨覺得眼熟,但隨后便被押到旁邊的空房間里去了。
空房間簡單而寬敞,開了窗戶,能夠看見前前后后士兵站崗的景象。過得片刻,那微微有些眼熟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完顏青玨瞇了瞇眼睛,之后便想起來了:這是那奸人于明舟手下的一名隨從,并非于明舟最為倚重的左右手,也是因此,過往的時日里,完顏青玨只依稀看見過一兩次。
年輕人長得挺好,像個戲子,回憶著過往的印象,他甚至會覺得這人乃是于明舟養著的——于明舟性情焦躁、暴戾,又有貪圖玩樂的世家子習氣,便是如此也并不奇怪——但眼前這一刻完顏青玨無法從年輕人的面目中看出太多的東西來,這年輕人目光平靜,帶著幾分陰郁,開門后又關了門。
他走了過來,完顏青玨的手被拴在桌子上,無法動彈,抬起頭微微掙扎了一下,隨后咬牙道:“于小狗呢?這個時候派個手下來支應我,沒有禮數了吧,他…”
對峙的這一刻,考慮到銀術可的死,長沙會戰的大敗,身為希尹弟子驕傲半生的完顏青玨也已經完全豁了出去,置生死與度外,正要說幾句諷刺的臟話,站在他面前俯瞰他的那名年輕人眼中閃過兇戾的光。
猛烈的一拳照著完顏青玨的臉上,落了下來。
嗡的一聲,完顏青玨整個腦子都響了起來,身體扭曲到一旁,待到反應過來,口中已經滿是鮮血了,兩顆牙齒被打掉,從口中掉出來,半張嘴的牙都松了。完顏青玨艱難地吐出口中的血。
“唔…你…”
“于明舟很早以前就說過,遲早有一天,他要一拳親在你那張自鳴得意的臉上,讓你永遠笑不出來。”
“咳…讓他來啊…”完顏青玨艱難地說話。
“他來不了,所以辦完事情之后,我來看你一眼。”
“畜生!”完顏青玨仰了仰頭,“他連自己的爹都賣…”
“他只賣光了自己的家當,于世伯沒死…”年輕人在對面坐了下來,“這些事情,也都是被你們逼的。”
“讓他來見我,當面跟我說。他現在是大人物了,了不起了…他在我面前就是一條狗。”完顏青玨道,“他沒臉來見我吧,怕被我提起來吧,他是狗!”
年輕人的雙手擺在桌子上,緩緩地挽著袖子,目光沒有看完顏青玨:“他不是狗…”他沉默片刻,“你見過我,但不知道我是誰,認識一下,我叫左文懷,字家鎮,對這個姓,完顏公子你有印象嗎?”
“去!你!娘!的!殺了我啊!”完顏青玨奮力掙扎。
眼前名叫左文懷的年輕人眼中閃過悲哀的神色:“比起令師完顏希尹,你確實只是個不值一提的紈绔子弟,相對明舟,你也差得太遠。左繼筠是我的族叔,我左氏族中其中一位叔爺爺,叫做左端佑,當年為了殺他,你們可也是出過大賞金的。”
完顏青玨反應過來。
武朝的大族左家,武朝南遷后跟隨建朔朝廷到了江南,大儒左端佑據說一度到過幾次小蒼河,與寧毅坐而論道、爭吵未果,后來雖然立足于江南武朝,但對于小蒼河的華夏軍,左家一直都懷有好感,甚至一度傳出左家與華夏軍有私下勾連的情報。
這樣的傳言或許是真的,但始終未曾定論,一是因為左端佑在武朝儒人圈中負有盛名,家族根系深厚,二來自建朔南渡后,太子長公主對華夏軍亦有好感,為周喆復仇的呼聲便逐漸降低了,甚至有一部分家族與華夏軍展開貿易,希望“師夷長技以制女真”,關于誰誰誰跟華夏軍關系好的傳言,也就一直都只是傳言了。
只有女真方面,一度對左端佑出過人頭賞金,不僅因為他確實到過小蒼河受到了寧毅的禮遇,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左端佑之前與秦嗣源關系較好,兩個原因加起來,也就有了殺他的理由。
左端佑最終不曾死于女真人手,他在江南自然死去,但整個過程中,左家確實與華夏軍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當然,這聯系深到怎樣的程度,眼下自然還是看不清楚的。
宗輔宗弼聯手希尹擊破江南防線后,希尹一度對左家投去關注,但在當時,左氏全族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眼前,希尹也只覺得這是大家大族避禍的智慧。但到得眼下,卻有這樣的一名左氏子弟走到完顏青玨眼前來了。
完顏青玨回憶片刻,開口說道:“成王敗寇,我棋差一招,如今爾等自然怎么說都行…”
他針對的是左文懷對他“紈绔子弟”的評價,左文懷望了他片刻,又道:“我乃華夏軍軍人。”
“…爾等小狗自然都是華夏軍軍人。嘿嘿,你知道于明舟做過些什么…”
左文懷搖了搖頭:“我今日過來見你,便是要來告訴你這一件事,我乃華夏軍軍人,一度在小蒼河念書,得寧先生授課。但送給你們這場慘敗的于明舟,從頭到尾都不是華夏軍的人,由始至終,他是武朝的軍人,心系武朝、忠于武朝的千萬黎民。為武朝的境遇痛心疾首…”
左文懷盯著他,一字一頓:“你記住了——你和銀術可,是被這樣的人打敗的。”
完顏青玨偏了偏頭,先前的那一拳令他的思維轉得極慢,但這一刻,在對方的話語中,他終于也意識到一些什么了…
“哈哈…于明舟…怎么樣了?”
他腦中閃過的,是二月二十一那天傍晚于明舟從戰馬上望下來的、暴戾的眼神。
硝煙彌漫,夕陽如火。有些年月的有些仇恨,人們永遠也報不了了。
于是某些心情,才會在這樣的情緒中變得清晰起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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