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十年七月中旬,晉地南面,延綿的山嶺,旌旗在招搖。
晉寧府西北,延虎關,新修的關隘,小半座都已經陷入火海之中,在已經被擊破的南面城墻,密密麻麻的士兵正一隊一隊地往城中涌進去,在如林的旌旗之下,火焰晃動著士兵煞白的臉。
在已經被擊破的城池當中,廝殺還在兇猛地持續著,于玉麟率領隊伍籍助城池中的工事死守不退,投石器與重弩朝關卡破口的方向連番發射。身上纏著繃帶的于玉麟站在城池的最高處,指揮著戰斗,火焰將焦灼的氣息往天空中蒸騰。
自城墻被擊破后,戰斗已經持續了一日一夜,城內的頑抗不見停歇,以至于在關卡外頭進攻的士兵也沒有當初的銳氣。但無論如何,占據優勢、規模龐大攻擊軍隊還在不斷地將隊伍往關卡里塞,延虎關以東的山間,密密麻麻的都是等待著前進的士兵身影。
自正月二十二田實遇刺身亡,二月底三月初,以廖義仁為首的降金派系實質上完成了對晉地的瓜分,五月威勝破城,在樓舒婉決絕的命令下,整座城池付之一炬。此時,完顏宗翰、希尹所統領的西路軍選擇直接南下,任命以廖家為首的眾勢力主持對晉地反金力量的剿滅。
樓舒婉等人棄威勝后撤往西面、南面的重重山嶺,依靠越來越崎嶇的地勢與關隘進行防守。而剛剛投靠金國的投降派勢力則不顧一切地調集重兵,往這個方向推來,七月初八,延虎關在困守月余后因一隊士兵的倒戈,被對面撕開一道口子。
在延虎關以西,不愿意降金的百姓還在密密麻麻地進入樓舒婉等人所轄的山中,在延虎關東南方向,帶領明王軍試圖前來救援的王巨云被領兵五萬余的投降派大將陳龍舟阻隔,陷入激烈的廝殺之中。
殘陽如血,地勢崎嶇的山間,游鴻卓揮刀廝殺,他面目猙獰,渾身是血,可怖的傷口正從他的肩頭延伸往下。這一處山間,接受了任務的十二名綠林人護送著斥候殺向延虎關,要向于玉麟報告安惜福率小股部隊繞行而來的消息,然而在途中被降金軍隊的斥候發現,一番廝殺過后,如今只剩包括游鴻卓在內的五人了。
對面有長槍刺來,游鴻卓一聲大喝糅身而上,順著槍勢投入對方槍影范圍之內,長刀已順勢斬出,對方一個閃避,槍身推開了孤注一擲的游鴻卓,隨后收槍突刺。已受傷力竭的游鴻卓身形晃動了一下,眼看著槍尖刺到眼前,卻已無法躲避,便在此時,有人影從旁邊過來,那長槍在空中節節斷碎,一道龐大的身影抓起飛碎在空中的槍尖,在前行中順手插進了那持槍者的脖子。
“…這是雁南的王家槍,靈動有余,但內蘊不足,適合戰陣廝殺,但若是你內力深厚,造詣高他一籌,便不足為懼…炮錘,如今打得最好的,當屬南方的陳凡,在這兩人手中,簡直辱沒了武功,傻把式…這使刀的原本學的是虎形,空有架子,毫無氣勢,你看我手中的虎…”
游鴻卓身形踉蹌,那身影已經走入人群,步伐看起來倒也不快,然而隨著聲音的傳開,那身影一拳一腳間,袍袖飛舞呼嘯,罡風如雷,前方殺來的斥候身影便像是遭遇了戰場上飛舞的局勢,頃刻間左飛右倒,到后來他打出虎形拳,空氣中隱隱能聽到猛虎般的咆哮,擋在他前頭的身影血灑長空,猶如爆開了一般。
如此深厚的內勁,已臻化境的武學造詣,游鴻卓只在當年的趙氏夫婦,以及如今在女相身邊的八臂龍王身上隱隱看到過。他此時受傷太重,目光已然搖晃。在這高手到來之前,雙方已經有過激烈的廝殺,如今對面尚有十一二人,不一陣便被殺得只剩最后一名持槍者,只見那身形龐大的來著手朝后方一揮,將一名先前躲在樹下的孩子召了過來。
“…為師先前說過,綠林間使槍,講究一寸長一寸強,對付他怎么辦?平安,刀拿出來,今日他是你的…”
后方那孩子身形矮小,看來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此時的游鴻卓自然不可能再記得他當初曾在澤州救過的那名孩子了——這名叫平安的孩子身形顫抖,在師父的喝聲中拿出了匕首,卻不敢上前。
前方那人只是哈哈一笑:“平安,為師說過什么?人在江湖,俠義為先,如今天下動蕩,這些奸賊投靠金國人,欺我漢家江山,吃里扒外死有余辜,想想這些天來為師帶你看過的那些景象,想一想這些天來看過的那些該死的金兵,想一想那些跟你一樣大小的孩子!不要害怕!他們該死!該殺!他們是比你虛長幾歲,身形高大些,但脖子也是軟的!今日為師替你壓陣,你去見見他們的血——”
這人說著,伸手抓起那孩子的衣襟,猛地將孩子扔了出去,那孩子的身影在空中驚呼翻轉,前方最后一名持槍的斥候忍不住揮槍刺上來,這邊那武藝高強的龐大身影袍袖呼嘯揮舞,孩子的身影落上槍身,只聽當當當的幾下,人影往地上撞飛出去,持槍的男子倒在地上,又爬起來,伸手摸了摸脖子,鮮血飚出來,落到正從地上爬起來的孩子的臉上——持槍者的喉嚨已經被匕首劃開了。
“哈哈哈哈,好——”游鴻卓聽見渾厚的笑聲在耳邊想起來,殘陽如血彌漫,“平安!好!從今日起,你便是堂堂男兒,再不遜于任何人了——”
亂世的氛圍已變,即便是眼前這樣的景象,慢慢的恐怕也會見怪不怪。彌漫的硝煙升騰上天下,人們在天空下廝殺與掙扎。
梁山水泊,小船穿行過蘆葦蕩,船上的人們屏住了呼吸,看見尸體浮動在前方的水面上,沿著尸體前行,廝殺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隨后他們殺出蘆葦蕩,朝著更前方開闊水域上的戰場匯集過去。
炮響如雷,箭矢飛舞,士兵在船上、水上、水底各處展開廝殺,一艘大的官船上,火藥被點燃了,巨大的爆炸聲伴隨火焰涌出船艙,船只帶著彌漫的硝煙往水底沉下去。
西南,成都平原。夏日里的汛情已經轉緩,在完成了抗洪任務,守住華夏軍第一年的擴張成果后,華夏第五軍重新回到訓練備戰的節奏之中,小范圍的征兵也已經有序地展開,理論上來說,一旦完成這一年的秋收,西南的華夏軍就可以進入新一輪的擴軍節奏了。
張村,華夏軍核心所在,總參謀部,早在六月間就已經進入到緊張里狀態里了。一方面接收外界信息,研究女真軍隊的各種薄弱點,另一方面,根據先前傳來的消息,推算和預測戰爭的發展狀況,事實上,考慮到未來必然會發生的戰爭,各種有針對性的戰爭準備,此時也必須提交項目,溝通后勤,開始做起來了。
東西兩路戰況的訊息每日一傳,在張村進行匯總,每天也總會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讓所有人聚集進行分組的分析和討論,之后又會有各種任務分配到每一個人的頭上,例如根據已經確定的戰況分析女真高層諸如宗翰、希尹、宗輔、宗弼等將領的戰爭思維和習慣傾向,再根據對他們每個人的心理分析建立粗步的邏輯框架,分析他們下一步可能做出的決定。
雖然看起來像是紙上談兵,但對部分思維簡單的將領的行為預測,還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準確度了。
最近幾日,在這總參謀部里,最讓眾人嘖嘖稱道的,是西路軍方向上岳飛的戰術動向。他在襄陽經營已久,隨著女真人的到來,卻是他首先出擊,圍困鄧州而后打援。
女真將領阿里刮原本鎮守汴梁,籍著在中原的搜刮,聚起了上萬重騎兵——對于鐵浮屠重騎,一段時間內曾經是金人熱衷的發展方向,只是后來榆木炮、火藥使用得愈發厲害,再到鐵炮出世后,希尹一方意識到了重騎的局限,才漸漸叫停。不過大規模的披甲重騎在戰場上仍舊是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阿里刮接手了原本金國的部分鐵浮屠,后來又在中原大量的補充,將鐵浮屠喪心病狂地擴充到近萬之數,這次見岳飛攻鄧州,他急吼吼地便碾殺了過來。
岳飛的背嵬軍于鄧州以北二十里的地方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戰場的挑選與布防,雙方短兵相接之后,雙方展開激烈的廝殺,岳飛巧妙地構筑起數道鐵炮的防線,阿里刮試圖以重騎兵正面推垮對方的炮陣,在先后推翻背嵬軍兩道陣地后,進入到大規模的鐵炮包圍里,遭遇了激烈的攻擊。
這慘烈的一戰雙方損失都不少,背嵬軍死傷數千,被摧毀鐵炮百余門,阿里刮一方在悍然突進中一開始嘗到了甜頭,后來泥足深陷無法自拔,投入巨大的重騎兵當場折損近千余,有三千余騎因戰馬重傷而失去戰斗力,步兵折損兩千余。待到阿里刮駭然收兵,背嵬軍撤回,又在鄧州城下擊潰來援的新野軍隊,斬首近三千,完成了希尹到來之前的一次迎頭痛擊。
待到希尹抵達南陽,背嵬軍從容退回襄陽,火氣上來的希尹直接解了阿里刮的職,貶為先鋒,此后大軍修整,不再進攻,也算是認可了岳飛麾下這支背嵬軍的戰力。
至于揚州,兀術在城下展開狂轟濫炸已有幾日,自后方宗輔大軍壓上,與前來解圍的傅定康所部十萬大軍展開對峙,前鋒已開始廝殺,高郵方向上猛烈的戰火也并未停歇,目前大部分參戰軍隊都已到位,但論起戰果還需要幾日的發展。
到得七月十一這天,參謀部里眾人聚集起來開會,名叫彭越云的小參謀遞交了有關韓世忠可能已經開始耍陰招的戰術推論,眾人圍繞這戰術一番議論,寧毅也過來了,討論片刻,又有新的情報送到。寧毅看了第一份,笑著塞給其他人。
“或許說中了,看起來,韓世忠未來還真有可能棄揚州以引宗弼上鉤。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這份是江南傳過來的關于難民疏散的消息報告,看起來,小太子那邊已經做好了放棄長江以北每一處的思想準備,長江以南才是選定的決戰地…當然,要把這個局做好,肯定還是要花時間,看韓世忠什么時候放棄揚州吧…嗯…”
寧毅一面說著,一面看傳來的第二份情報,到得此時,他微微皺眉,臉上是涵義復雜的笑容。眾人朝這邊望過來,寧毅沉默片刻,將情報交給眾人,臉上有些糾結。
“這家伙,怎么做到的…”
眾人看了那情報,先是皺眉,隨后恍然,接著興奮,然后卻也神色復雜起來,各自對望。
“是小湯啊…”
“這…這家伙太狠了吧…”
“今晚是不是得加餐?”
“女真人要瘋,這是好還是不好…”
“呃,大家說說,這個消息…是我們先拿到還是女真東西兩路大軍先知道…”
“…他們知不知道是我們做的啊?”
“哈哈哈…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有點不太想跟那個家伙掛上關系,要不然我們先發個聲明,說這事跟我們沒關系?”
“要不然,撇清關系的申明,我們在女真人發瘋之前發?”眾人的議論聲中,寧毅看了眾人一眼:“這樣子,顯得比較逼真啊哈哈哈哈…”
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請報上是云中慘案的消息。
七月初五,一眾反金匪人入云中,本欲至大儒齊硯府中劫掠,捉齊氏一族后即行撤離,然而行事之中出錯,先是齊府家丁頑抗,稍稍打亂了一眾匪人的步調,而后,時立愛之長孫時遠濟被離奇卷入事件之中,被人割喉而死,將整個事件卷入了完全失控的方向上。
時立愛乃是北面漢人中名氣最高者之一,金滅遼時,他便在遼國為官,其時武朝有數度相召,時立愛覺得武朝腐朽,推脫不去,并且嚴肅警告整個家族的人不得出仕。
直到后來金國一統,時立愛投靠金國,大受重用,到得如今,他是宗翰麾下乃至于整個女真朝廷上的漢臣之首,封國公,知樞密院事。宗翰南征后,云中府的大小事務,便是他在主持。
若以實權而論,便是幾個女真國公甚至于王爺加起來,恐怕都比不過如今的時立愛。這一晚別的女真勛貴被卷入齊家之事,恐怕都還不會鬧大,然而首先死的,卻是時立愛的長孫。
時遠濟在傍晚失蹤后不久,時家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對,此后云中府全城戒嚴,進入齊家的一種匪人走無可走,面對著時立愛長孫的尸體,開始了此后一系列瘋狂的舉動。
這一夜,入城的數百匪人在云中府內奔走廝殺,瘋狂求生四處放火,正值天干物燥的秋天,不知為何,一些地方又囤積有火油,這一夜大風吹刮,云中府內火勢延綿,燒蕩了無數房舍,竟有數千人在這場混亂與大火中喪生。而在一眾匪人求生的過程里,十數名被當成人質的女真勛貴子弟也先后喪命,死狀慘烈。
而在這場巨大的混亂里,黑旗軍的探子還順勢進入了險些被火勢波及的大造院,進行了一番破壞。
時間回到七月初五那一日的晚上。
齊府之中,完顏文欽在看見時遠濟尸體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就懵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