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阿骨打起事,積累戰功最后被追封為國公身份,完顏文欽的家庭在云中府雖然說來窘迫,但那也只是跟同等級的各種公子哥兒相對比。能夠隨時進宮面圣,臺面上的人物都能打招呼的家族,每年的封賞,都足以讓眾多普通人開開心心過一輩子。
只是金國初立,許多事情、規矩都處于動蕩期,熱臉面有人捧,冷門檻沒人踏,完顏文欽的國公爺爺已經去世,一脈單傳本人又體弱多病,家庭落魄是可以預見的。這樣的環境,頂個大名頭才令人感到憤懣憋屈。
完顏文欽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不能習武只能寫文,但說真的,生長于女真一族,大家都崇尚勇力的前提下,他身邊也沒有那般學文的環境——谷神固然學識淵博,那也是因為他武藝高強這才被人尊重。完顏文欽自小被人冷落嘲弄——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學文的心思后來也漸漸淡了。
但他喜歡聽說書,聽故事。
早年女真崛起,滅遼伐武,無論遼人武人之中,都有學識淵博之輩,家中給他找來一些老師,脾氣暴躁的完顏文欽聽得煩了,將人打罵出去,甚至揮劍殺了幾個老東西。但聽說書的習慣他卻一直都有,早幾年一名自武朝擄來的老學究漸漸受到完顏文欽的喜愛。
這位武朝的老學究說起故事來,引人入勝又絕不粗俗,為他說過一些故事間或教了他一些南面的成語或是詞匯。完顏文欽一開始倒還未察覺,與人來往間順口說出幾個詞句來,解釋一番,家中人覺得小主子聰明哪,家中有希望啦,贊嘆夸耀一番,完顏文欽這才感受到讀書的好處、有見識的好處。
他對那老學究慢慢重視起來,這才知道老人名叫戴沫,在汴梁本也是有些名氣地位之人。完顏文欽讓戴沫給他說書,說書之余偶爾談及各種知識,對天下對周圍的見識、看法,完顏文欽的各種觀念自此才“成長”起來。
生長在北地環境里的完顏文欽自小覺得沒有希望了,過去只是脾氣暴躁隨意打罵人,戴沫給他一一梳理,又講述了眾多文弱之人亦能建功立業的故事,完顏文欽心潮澎湃,這才找到了一條路,他也漸漸的明白過來,女真以武力建國,但國家安定之后,有見識的文人才是國家最需要的,拳頭不能再解決問題,能解決問題的,只是自己的頭腦。
如此看到了希望,到得去年,名叫戴沫的老人一場大病,完顏文欽怕就此沒了書聽,要求家里人無論如何都要治好他,為此甚至出手了家中的一樣珍藏。老人病愈之后,向完顏文欽吐露了真言,他乃是承襲春秋鬼谷之道、縱橫之道的傳人,胸中學問,最講究人與人之間的博弈,只可惜學問的力量也是有窮的,他的領會未到最深處,武朝積弊又深,他本欲報國,卻無力回天,被擄來金國后,本欲就此帶著胸中學問去到地下,卻未曾料到遇上如此殷厚的小主…
在戴沫口中,鬼谷縱橫之道研究的是這世道的學問,思維靈活隨機應變,絕不是死讀書就能學好的——完顏文欽一想,那自己天生該是這一道的傳人哪。
金國已安定十年,對于武朝的文事,素來心向往之,完顏文欽憋屈了近二十年,終于等到了這樣的奇遇——在他聽過的各種故事中,主人公乃厚德之人,遇上這樣的奇遇絕不未過,更何況看看別的女真人對漢奴的欺壓,自己對著戴沫的態度,反復想想那也是俯仰無愧哪。此后一年時間,他聽這戴沫說起世上各種險惡之事,人心詭譎,成局破局之法,自此打開了胸中一片新的天地,戴沫偶爾還會跟他說起各種勵志的故事,激勵他前行。
去年年底,完顏文欽禮賢下士,主動提出拜戴沫為師,自此以師以父待之,戴沫感激涕零。他原本只有一女,在兵禍當中已然死了,卻想不到臨到老來,有了這樣的兒子和傳人,可以養老送終。
在戴沫的講解之中,完顏文欽逐漸意識到了女真國內的各種問題,自己的各種問題。想指著爺爺國公的身份吃一輩子幾輩子,那是沒出息的人干的事情,也絕不現實,男兒功名只自項上取,自己上不了戰場,想要在云中站穩腳跟,那就的有自己的家當、力量。
此時云中府內都是開國之后,完顏文欽這種冷門檻是沒辦法把手伸到別人那里去的,然而自齊家到來,他便看到了希望,這半年多時間,戴沫每天每天的給完顏文欽分析局勢,研究可行的計劃,又私下里調查了云中府周邊各種黑道的情報。
到得黑旗軍的俘虜要被送來的消息確定,對付齊家的整個計劃,也終于有了著力點。云中府外的蕭淑清等人以為她們是主導者,拉了自己入局,卻根本不知道背后操盤起頭的,是自己這一邊。
到得整個計劃都已定下的半個月前,費了半年心機、殫精竭慮的老人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臨死之時,戴沫與完顏文欽說,他無法看到對方在金國國內崛起的樣子了,只希望他將來能走出一條光輝大道來,將這鬼谷、縱橫之道發揚光大。
眼見老人已死,完顏文欽心中再無半點顧慮和猶豫,對于將自己放入局中打消眾人疑慮的方式,也再無半點害怕。男兒功名自項上取,自己要以天地為棋,若是連命都不敢搭上,將來成得了什么事!
如此這般,到得這天,一切終于順利成局。完顏文欽坐著轎子離開了慶應坊,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同一時刻,湯敏杰已經駕著運菜的車出了城,他這些時日的經營,與城門的衛兵每日都有往來,搜查并不嚴格。離開城池范圍后,馬車拐向城外的一座荒山,停下時,有一名身材干瘦灰頭土臉的女子從車里爬出來。
湯敏杰領著他往山上走,穿過樹林,在林子邊上看到了一片墳墓,其中一塊墓碑上寫的是“戴抒遠之墓”,女人瞬間便是滿臉淚水,跪在了墳前。
湯敏杰看著周圍。
“戴公在生之時,對你很是記掛,我本欲帶他見你,但他說,他身飼虎狼,害怕自己心生軟弱,待到事成之后,自有相見的機會。但沒想到,一個月以前,他忽然病倒,可能是心中已有預兆,他反復跟我提起你,說后悔沒能再見你了,對不住你…戴公生前曾說,身為男兒,讓妻兒受此大難,身為官員,國家萬民受苦,武朝千萬男兒,大罪難贖,他余生數載,只為贖罪而活,這卻又…更加的對不住你了。當然,他也是因為知道,你這幾年已經過得相對安穩,才能安得下心思來,若她知道你仍在受苦,他必然會以你為先。”
地上的女人磕頭,后又不斷搖頭,泣不成聲。湯敏杰沉默了片刻。
“戴公做了了不得的事情,當初女真人加諸在你們身上的一切,我們都會慢慢的討回來…但你不能再待在這邊了,我安排了車馬人手,你先一步南下,再晚一些,各關卡都要戒嚴…”
山道那邊有人影過來,打了手勢,湯敏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戴姑娘,該動身了…”
過得一陣,女子從地上爬起來,抹著眼淚,然后轉身,伸手按在了湯敏杰的胸口上,發出了沙啞而虛弱的聲音:“答應我,別放過他們…別讓我爹爹白死…”
湯敏杰看著她,偏了偏頭。
這一刻,他的目光溫柔,露出不帶半點雜質的、清澈的笑容。
“一路保重。”
金天會十三年七月初五,是個尋常而又并不尋常的日子,云中府,若有似無的肅殺氣氛在凝聚,許多人并無察覺,卻也有人提前感受到了這樣的端倪。
完顏希尹的豫王府中,其次子完顏有儀正在打扮妝容,陳文君從外頭進來,看了他一陣:“怎么了?打扮如此漂亮,是要去會哪家的姑娘啊?”
“娘。”完顏有儀向她行了禮,卻微微有些猶豫,“不敢欺瞞娘親,兒子想去齊府赴宴。”
陳文君皺起眉頭來,她雖是漢人身份,對于叛武投金的齊家卻向來不喜,大儒齊硯幾次投帖拜訪她這位晚輩女子,陳文君都未有答應,當然,在諸多場面上,她自然也不會太過明顯地說出不喜歡齊家的話來。
“齊家今日又開宴席?什么東西讓你忍不住啦?”
完顏有儀笑起來:“齊家今日可是下了血本,請人過去品賞《金橋圖》,據聞是正品,兒子也只是想過去看看。”
“畫圣之作,難怪你心癢如此。”陳文君笑了笑,《金橋圖》乃唐朝畫圣吳道子的作品,希尹的兩個兒子中,完顏德重書法過人,完顏有儀愛習畫作,也難怪忍不住。她皺著眉頭略想了想,隨后沉下目光來。
“今日就不要去齊家了,有些奇怪,你且忍忍。”
“娘…”
“好了。”陳文君笑起來,“這樣,我答應你,你這幾日不去齊家,異日為娘親自為你去齊家求取《金橋圖》,讓你拿回家來,私下里品賞幾日,好不好?”
“可…為什么啊?齊家要出事?”
“誰知道?齊家與黑旗有舊,這次事情做過了,抓了黑旗的俘虜到云中,說是要凌遲、要虐殺,看吧,有人要發瘋,齊家遲早倒霉吃虧…你爹爹以前教過的,君子立身以德、厚德方可載物,再怎么說,他是武朝人,在武朝世家百年,占盡了便宜,又不是受了罪,完全不念舊國,天下人心不容…”
陳文君絮叨起來,到得后來,臉色漸沉,完顏有儀面色也肅穆起來,謹然受教。
日頭到得高處,漸又落下,到得傍晚時分,完顏文欽離開了家,與先前打了招呼的幾名公子哥兒朝齊府的方向過去,齊府外的街道上,踩點的行人也已經到了,在不起眼的后門位置,湯敏杰駕著馬車,拖了最后加送的半車蔬果進入齊府。城外名叫新莊的一片地方,黑旗軍的俘虜已經被押送到了地方,城里城外的許多勢力,都將眼線放了過來。
七月初五,這是江南大戰開始后的第八天,揚州的攻城戰已經進入白熱化的狀態,襄陽的交鋒也已經有了第一波的勝負,近兩百萬大軍或已經、或即將進入戰火,整個天下都已經被拖入巨大的渦旋。晚上亥時,震驚天下的云中慘案,于焉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