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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九章 凜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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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落下余暉,和登縣城上的燈火便亮起來了。.半山腰上,一座座院落間人聲來去顯得熱鬧。

  華夏軍總政治部附近,一所種有兩棵山茶樹的院落,是寧毅慣常辦公的地點所在,事務繁忙時,難有早歸的日子。十月里,華夏軍攻下成都后,已經進入暫時的休整和鞏固階段,這一天韓敬自前方歸來,白日里開會,晚上又過來與寧毅碰頭。

  韓敬原本便是青木寨幾個當家中在領軍上最出色的一人,溶入華夏軍后,如今是第五軍第一師的師長。這次過來,首先與寧毅說起的,卻是寧忌在軍中已經完全適應了的事情。

  眼下已是建朔九年,寧毅與家人、孩子重聚后,相處也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天下局勢混亂,小孩子大都摔摔打打,并不嬌氣。在寧毅與家人相對隨和的相處中,父子、父女間的感情,總算沒有因為長時間的分離而斷開。

  長子寧曦如今十四,已快十五歲了,年初時寧毅為他與閔初一訂下一門親事,而今寧曦正在責任感的趨勢下學習父親安排的各種數理、人文知識其實寧毅倒無所謂子承父業的將他培養成接班人,但眼下的氛圍如此,孩子又有動力,寧毅便也樂得讓他接觸各種數理化、歷史政治之類的教育。

  長子并不讓人操太多的心,次子寧忌今年快十二了,卻是頗為讓寧毅頭疼。自從來到武朝,寧毅心心念念地想要成為武林高手,而今成就有限。小寧忌自小謙恭有禮、文質彬彬,比寧曦更像個書生,卻不料天賦和興趣都在武藝上,寧毅未能從小練功,寧忌從小有紅提、西瓜、杜殺這些老師教導,過了十歲的當口,基礎卻已經打下了。

  然而要在武藝上有建樹,卻不是有個好師傅就能辦到的事,紅提、西瓜、杜殺乃至于苗疆的陳凡等人,哪一個都是在一次次生死關頭歷練過來,僥幸未死才有的提高。當父母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跑去生死搏殺,于寧毅而言,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都有自保能力,從小讓他們練習武藝,至少身強體壯也好,另一方面,卻并不贊成孩子真的往武藝上發展過去,到得如今,對于寧忌的安排,就成了一個難題。

  也是他與孩子們久別重逢,得意忘形,一開始吹噓自己武藝天下第一,跟周侗拜過把子,對林宗吾不屑一顧,后來又與西瓜打打鬧鬧,他為了宣傳又編了好幾套武俠,堅定了小寧忌繼承“天下第一”的念頭,十一歲的年紀里,內家功打下了基礎,骨骼漸漸趨于穩定,看來雖然清秀,但是個子已經開始竄高,再穩固幾年,估計就要趕超岳云、岳銀瓶這兩個寧毅見過的同輩孩子。

  寧忌是寧毅與云竹的孩子,繼承了母親清秀的面貌,志向漸定后,寧毅糾結了好一陣,終究還是選擇了盡量開明地支持他。華夏軍中武風倒也興盛,即便是少年人,偶爾擺擂放對也是尋常,寧忌時常參與,這時候對手放水練不成真功夫,若不放水就要打得頭破血流,一向支持寧毅的云竹甚至因此跟寧毅哭過兩次,幾乎要以母親的身份出來反對寧忌習武。寧毅與紅提、西瓜商量了許多次,終于決定將寧忌扔到華夏軍的軍醫隊中幫忙。

  習武可以,先去學會治傷。

  這也是幾個家長的用心良苦。習武難免面對生死,軍醫隊中所見識的殘酷與戰場類似,許多時候那其中的痛苦與無奈,還猶有過之,寧毅便不止一次的帶著家中的孩子去軍醫隊中幫忙,一方面是為了宣揚英雄的可貴,另一方面也是讓這些孩子提前見識世情的殘酷,這期間,即便是最為有愛心、喜歡幫人的雯雯,也是每一次都被嚇得哇哇大哭,回去之后還得做噩夢。

  休養生息期間軍醫隊中收治的傷員還并不多,待到華夏軍與莽山尼族正式開戰,而后兵出成都平原,軍醫隊中所見,便成了真正的修羅場。數萬乃至數十萬軍隊的對沖中,再精銳的軍隊也免不了傷亡,縱然前線一路捷報,軍醫們面對的,仍舊是大量的、血淋淋的傷者。頭破血流、殘肢斷腿,甚至于身體被劈開,肚腸橫流的士兵,在生死之間哀嚎與掙扎,能夠給人的便是無法言喻的精神沖擊。

  然而,這些也就是勇于奮戰的英雄。

  將十一歲的孩子扔在這樣的環境里,是最為殘忍的成長方法,但這也是唯一能夠取代生死歷練的相對“溫和”的選擇了。如果能夠知難而退,自然也好,若是撐下來了…想成人上人,原本也就得去吃這苦中苦。那就讓他走下去。

  “…要說你這歷練的想法,我自然也明白,但是對小孩子狠成這樣,我是不太敢…家里的婆娘也不讓。好在二少這孩子夠爭氣,這才十一歲,在一群傷兵里跑來跑去,對人也好,我手下的兵都喜歡他。我看啊,這樣下去,二少以后要當將軍。”

  在房間里坐下,閑聊之后談起寧忌,韓敬頗為贊賞,寧毅給他倒上茶水,坐下時卻是嘆了口氣。

  “能有其他辦法,誰會想讓小孩子受這個罪,但是沒辦法啊,世道不太平,他們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我在汴梁的時候,一個月就好幾次的刺殺,如今更加麻煩了。一幫孩子吧,你不能把他整天關在家里,得讓他見世面,得讓他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以前殺個皇帝都無所謂,如今想著哪個孩子哪天夭折了,心里難受,不知道怎么跟他們母親交代…”

  “…也不用這樣想。”

  “是做了心理準備的。”寧毅頓了頓,隨后笑笑:“也是我嘴賤了,不然寧忌不會想去當什么武林高手。就算成了大宗師有什么用,未來不是綠林的時代…其實根本就沒有過綠林的時代,先不說未成宗師,半路夭折的概率,就算成了周侗又能怎么樣,將來搞搞體育,要不然去唱戲,神經病…”

  他話說得刻薄,韓敬忍不住也笑起來,寧毅拿著茶杯像喝酒一般與他碰了碰:“小孩子,韓大哥不要叫他什么二少,紈绔子弟是早死之象。最珍貴的還是韌性,一開始讓他跟著軍醫隊的時候,每天晚上做噩夢,飯都吃不下。不到一個月,也沒有叫苦,熬過來了,又開始練武。小孩子能有這種韌性,我不能攔他…不過,我一開始暗示他,將來是火槍的時代,想要不受傷,多跟著宇文飛渡請教箭法和槍法嘛,他倒好,軍醫隊里混久了,死纏爛打要跟小黑請教什么十三太保橫練金鐘罩,唉,本來他是我們家最帥氣的孩子,這下要被糟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云竹交代。”

  韓敬也笑:“十三太保功內外兼修,咳,也還是…不錯的。”

  “什么內外兼修,你看小黑那個樣子,愁死了…”他隨口嘆氣,但笑容之中多少還是有著小孩子能夠堅持下來的欣慰感。過得片刻,兩人從軍醫隊聊到前線,攻下成都后,華夏軍待命整修,一切維持戰時狀態,但短時期內不做攻打梓州的計劃。

  “…封鎖邊界,鞏固防線,先將占領區的戶籍、物資統計都做好,律法隊已經過去了,清理積案,市面上引起民怨的惡霸先打一批,維持一段時間,這個過程過去以后,大家互相適應了,再放人口和商貿流通,走的人應該會少很多…檄文上我們說是打到梓州,所以梓州先就不打了,維持軍事動作的主動性,考慮的是師出要有名,只要梓州還在,我們出兵的過程就沒有完,比較方便應對那頭的出牌…以威懾促和談,如果真能逼出一場談判來,比梓州要值錢。”

  “我雖然不懂武朝那些官,不過,談判的可能性不大吧?”韓敬道。

  “是不大。”寧毅笑著點了點頭,“不過,只要梓州還在他們手里,就會產生大量的利益相關,這些人會去勸朝廷不要放棄西南,會去指責丟了西南的人,會把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啊,搞得焦頭爛額。梓州一旦易手,事情定了,這些人的說話,也就沒什么價值了…所以先放放,局勢這么亂,明年再拿下也不遲。”

  寧毅一面說,一面與韓敬看著房間一側墻壁上那巨大的武朝地圖。大量的信息化作了一面面的旗幟與一道道的箭頭,密密麻麻地呈現在地圖之上。西南的戰火僅只一隅,真正復雜的,還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北的動作與對抗。大名府的附近,代表金人黃色旗幟密密麻麻地插成一個小樹林,這是身在前線的韓敬也不免牽掛著的戰局。

  宗輔、宗弼九月開始攻大名府,一月有余,大戰未果,如今女真軍隊的主力已經開始南下渡黃河。負責后勤的完顏昌率三萬余女真精銳,連同李細枝原轄區搜羅的二十余萬漢軍繼續圍困大名,看來是做好了長期圍城的準備。

  而最新的一些訊息,則反應在與東路對應的中原西線上,在王巨云的興兵之后,晉王田實御駕親征,盡起大軍以玉石俱焚之勢沖向越雁門關而來的宗翰大軍,這是中原之地突然爆發的,最為強勢也最令人震撼的一次反抗。韓敬對此心有疑惑,開口跟寧毅詢問起來,寧毅便也點頭做出了確認。

  中原晉王方向的消息,是由負責與樓舒婉聯系的竹記掌柜展五親自傳遞過來,隨著田實的動身,晉王麾下陸陸續續動員的軍隊多達百萬之眾,這是田虎十余年間攢下的家當。

  而隨著大軍的出動,這一片地方政治圈下的斗爭也陡然變得激烈起來。抗金的口號雖然激昂,但不愿意在金人鐵蹄下搭上性命的人也不少,這些人隨之動了起來。

  大軍出動的當天,晉王地盤內全滅開始戒嚴,第二日,當初支持了田實叛亂的幾老之一的原占俠便偷偷派出使者,北上試圖接觸東路軍的完顏希尹。

  當天,早已備下人手的樓舒婉率兵殺入原家,一整個大家族被悉數下獄,第三日便于威勝城中將原家老小滿門抄斬,與此同時,朝堂、軍隊體系中凡與原家有關聯者被下獄無數,區區幾日內,威勝城中砍下的人頭可以筑起一座京觀。

  這等兇殘暴虐的手段,出自一個女子之手,就連見慣世面的展五都為之心悸。女真的軍隊還未至太原,整個晉王的地盤,已經化作一片肅殺的修羅場了。

  黃河以北這樣緊張的局面,也是其來有自的。十余年的休養生息,晉王地盤能夠聚起百萬之兵,然后進行反抗,固然讓一些漢人熱血澎湃,然而他們眼前面對的,是曾經與完顏阿骨打并肩作戰,如今統治金國半壁江山的女真軍神完顏宗翰。

  反觀晉王地盤,除了本身的百萬大軍,往西是已經被女真人殺得緲無人煙的西北,往東,大名府的反抗即便加上祝彪的黑旗軍,不過區區五六萬人,往南渡黃河,還要越過汴梁城以及此時實際上還在女真手中的近千里路途,才能抵達實際上由武朝掌握的長江流域,百萬大軍面對著完顏宗翰,實際上,也就是一支千里無援的孤軍。

  所有人都在拿自己的性命做出選擇。

  “…當年在呂梁山,曾與這位田家公子見過一次,初見時覺得此人心高氣傲、見識短淺,未在做留意。卻想不到,此人亦是英雄。還有這位樓姑娘,也真是…了不起了。”

  當年田實、樓舒婉去呂梁時,韓敬等人還在準備代號叫做“毆打小朋友”的戰斗,此時翻看著北面傳來的眾多訊息匯總,才不免為對方感嘆起來。

  這些消息之中,還有樓舒婉親手寫了、讓展五傳來華夏軍的一封書信。信函之上,樓舒婉邏輯清晰,語句平靜地向以寧毅為首的華夏軍眾人分析了晉王所做的打算、以及面對的局勢,同時陳述了晉王部隊必將失敗的事實。在這樣平靜的陳述后,她希望華夏軍能夠本著皆為華夏之民、當守望相助的精神對晉王部隊做出更多的支援,同時,希望一直在西南修養的華夏軍能夠果斷出兵,迅速打通從西南往襄陽、汴梁一帶的通路,又或是由西南轉道西北,以對晉王部隊做出實際的支援。

  讓黑旗軍在眼下出動,直接打通整個中原的千里疆域,而后與女真部隊展開對抗。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對方平靜的陳述與拼命的事實中,韓敬竟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敬佩和內疚。當他神色復雜地將這封信交還寧毅的時候,寧毅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感覺如何?”

  “…了不起,而且,她說的也是真話。”

  “是啊,了不起。”寧毅笑了笑,過得片刻,才將那信函扔回到書桌上,“不過,這女人是個神經病,她寫這封信的目的,只是拿來惡心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呃…”

  韓敬心中不解,寧毅對于這封看似正常的書信,卻有著不太一樣的感受。他是心性決然之人,對于庸庸碌碌之輩,慣常是不當成人來看的,當年在杭州,寧毅對這女人毫無欣賞,即便殺人全家,在呂梁山重逢的一刻,寧毅也絕不在意。只是從這些年來樓舒婉的發展中,做事的手段中,能夠看出對方生存的軌跡,以及她在生死之間,經歷了何等殘酷的歷練和掙扎。

  雙方的梁子結的太深,然而到得這一刻,卻不得不承認,對方是長成真正的人了。尤其是這封書信寫過來,她做出了拼命的選擇,也知道華夏軍絕不可能在此時揮師北上、收復中原,這等置生死于度外的行為卻足以讓人覺得欽佩,華夏軍人欽佩她的同時,寧毅的心情,自然是惡心的。

  這種近乎變態的幽默感,反而也讓寧毅在哭笑不得中,產生了一分尊重。

  “早知道當年干掉她…一了百了…”

  與韓敬又聊了一陣子,待到送他出門時,外頭已經是星斗漫天。在這樣的夜晚說起北地的現狀,那激烈而又殘酷的戰局,實際上談論的也就是自己的將來,即便身處西南,又能平靜多久呢?黑旗與金人的對沖,遲早將會到來。

  平凡的星光中,往北、往東走,冬天的痕跡都已經在大地上降臨。往東越過三千里的距離,臨安城,有著比大山中的和登繁華百倍的夜色。

  作為如今武朝的心臟,南來北往的人們在這里匯聚,無數關系到整個天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這里發生、醞釀。眼下,發生在京城的一個故事暫時的主角,叫做龍其飛。

  八月里華夏軍于西南發出檄文,昭告天下,不久之后,龍其飛自梓州啟程回京,一路上車船快馬星夜兼程,此時回到臨安已經有十余天了。

  家國危亡之際,也多是英雄輩出之時,此時的武朝,士子們的詩詞尖銳悲壯,綠林間有了愛國情懷的渲染,俠士輩出,文武之風比之太平年間都有了長足進步。此外,各種的流派、思想也逐漸興起,眾多文人每日在京中奔走,兜售心中的救國之策。李頻等人在寧毅的啟發下,辦學、辦報,也逐漸發展起來。

  自金人南下露出端倪,太子君武離開臨安,率各路大軍趕赴前線,在長江以北筑起了一道鋼鐵長城,往北的視線,便一直是士子們關心的焦點。但對于西南,仍有許多人抱持著警惕,西南未曾開戰之前,儒士之間對于龍其飛等人的事跡便有著宣傳,等到西南戰危,龍其飛抵京,這一撥人立即便吸引了大量的眼球。

  對于這些人臨陣脫逃的質疑或許也有,但終究相距太遠,局勢危亡之時又需要英雄,對于這些人的宣傳,大都是正面的。李顯農在西南遭到質疑被抓后,儒生們說服莽山尼族起兵對抗黑旗軍的事跡,在眾人口中也大都成了龍其飛的運籌帷幄。面對著黑旗軍這樣的野蠻魔頭,能夠做到這些事情已是不易,畢竟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悲壯,也是能夠讓人感到認同的。

  這一程三千里的趕路,龍其飛在惴惴不安與高強度的奔走中瘦了一圈,抵達臨安后,形銷骨立,嘴角滿是上火的燎泡。抵京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所有認識的儒生下跪,黑旗勢大,他有辱使命,只能返京向朝廷呈情,請求對西南更多的重視和援助。

  這等大儒心系家國,向眾人下跪請罪的事情,立刻在京城傳為佳話,此后幾日,龍其飛與眾人來回奔走,不斷地往朝中大臣們的府上求告,同時也請求了京中眾多賢人的幫忙。他陳述著西南的重要性,陳述著黑旗軍的狼子野心,不斷向朝中示警,述說著西南不能丟,丟西南則亡天下的道理,在十余天的時間里,便掀起了一股大的愛國熱潮。

  眾多京中大員過來請他赴宴,甚至長公主府中的管事都來請他過府商議、了解西南的具體情況,一場場的詩會向他發出了邀約,各種名士登門拜會、絡繹不絕…這期間,他二度拜訪了曾經促使他西去的樞密使秦會之秦大人,然而在朝堂的失利后,秦檜已經無力也無心再度推動對西南的征討,而即便京中的眾多大員、名流都對他表示了極度的重視和尊敬,對于出兵西南這件大事,卻沒有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愿意做出努力來。

  這天深夜,清漪巷口,大紅燈籠高高的張掛,巷道中的青樓楚館、戲院茶肆仍未降下熱情,這是臨安城中熱鬧的社交口之一,一家名叫“四海社”的客棧大堂中,仍舊聚集了許多前來此地的名士與書生,四海社前方便是一所青樓,即便是青樓上方的窗戶間,也有些人一面聽曲,一面注意著下方的情況。

  終于,一輛馬車從街口進來了,在四海社的門前停下,身材干瘦、發絲半白、目光泛紅卻依然熱烈的龍其飛從馬車上下來了,他的年紀才過四十,一個多月的趕路中,各種擔憂叢生,心火煎熬,令得頭發都白了一半,但也是這樣的樣貌,令得眾人更加的尊重于他。離開馬車的他一手拄著木杖,艱難地站定,暗紅的雙唇緊抿,臉上帶著憤怒,眾人圍上來,他只是一言不發,一面拱手,一面朝客棧里走去。

  出兵西南是決定一個國家方向的、復雜的決定,十余天的時間沒有結果,他認識到是聲勢還不夠浩大,還不夠促使如秦大人、長公主等大人們做出決定,然而書生、京中有識之士們終究是站在自己一邊的,于是這天晚上,他前去明堂拜會曾經有過一次面談的李頻李德新。

  李德新的報紙如今在京中影響巨大,但這些時日以來,對于龍其飛的回京,他的報紙上只有一些不咸不淡的陳述性的報導。龍其飛心有不滿,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對他表示的尊重不夠,這才親自上門,希望對方能夠意識到西南的重要性,以國事為重,多多推動捍衛西南的輿論。

  然而李德新拒絕了他的請求。

  此時回到客棧,眾人詢問起雙方商議的結果,龍其飛只是朝著里頭走,待到穿過了大堂,才將木杖柱在了地上,片刻,說出一句:“李德新…沽名釣譽之輩…”

  話語憤懣,卻是擲地有聲,廳堂中的眾人愣了愣,隨后開始低聲交談起來,有人追上來繼續問,龍其飛不再說話,往房間那頭回去。待到回到了房間,隨他上京的名妓盧果兒過來安慰他,他沉默著并不說話,眼中殷紅愈甚。

  “老爺,這是今天遞帖子過來的大人們的名單…老爺,天下之事,本就難之又難,你不要為了這些人,傷了自己的身子…”

  盧果兒也是見識過許多事情的女子,說話勸慰了一陣,龍其飛才擺了擺手:“你不懂、你不懂…”

  有些事情,他也不會向這身邊的女人說出來。李頻今天與他的對話中,痛陳厲害,有些話說得太過,讓龍其飛感到心悸。自他回京,眾人將他當成了眾望所歸的領袖,但這也是因為西南的處境所致,如果朝廷真的在實際意義上無法取回西南,他這個意見領袖,又能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李頻沽名釣譽,當初說著如何如何與寧毅不同戴天,籍著那魔頭太高自己的地位,而今倒是假惺惺的說什么徐徐圖之了。另外…朝中的大員們也都不是東西,這中間,包括秦會之!當初他慫恿著自己去西南,想盡辦法對付華夏軍,如今,自己這些人已經盡了全力,抓捕華夏軍的使者、煽動了莽山尼族、九死一生…他推動不了舉國的圍剿,拍拍屁股走了,自己這些人如何能走得了?

  肉食者鄙。圣人之語說得透徹。他聽著外頭仍舊在隱約傳來的憤慨與議論…朝堂諸公碌碌無為,只有自己這些人,嘔心瀝血為國家奔走…如此想了片刻,他定下心神,開始翻看那些送來的名帖,翻看到其中一張時,猶豫了片刻、放下,不久之后又拿了起來。

  “…這位似是趙相公門下。”盧果兒在旁邊低聲說了一句。龍其飛按下那名字,手指敲了敲。

  過得片刻,卻道:“君子群而不黨,哪有什么門下不門下。”

  那請帖上的名字叫做嚴寰,官位倒不高,卻是左相趙鼎的弟子,而趙鼎,據說與秦檜不睦。

  “…先前見過這位嚴大人寫的文章,胸有正氣…或許可以見見。”龍其飛嘆了口氣,如此說道。

  窗外傳來夜風的嗚咽聲。

  這吹拂的夜風往北一千五百里,刮過城墻上空的寒風正將夜色中的火焰吹得熾烈,大名府北墻,投石器的連續轟擊將一處城墻砸開了一個豁口。豁口下方,尸體、碎石、軍隊沖擊時不斷運來的泥土沿著圍墻堆起了一個傾斜的土坡,在女真人的催促下,城外的士兵嘶喊著朝這處豁口發起了海潮般的攻擊。

  城墻上,推來的火炮朝著城外發起了攻擊,炮彈穿過人群,帶起飛濺的血肉,弓箭,火油、滾木…只要是能夠用上的防御方法此時在這處豁口內外兇猛地匯集,城外的陣地上,投石器還在不斷地擊發,將巨大的石塊投向這處高墻。

  “將火炮調過來…諸位!城在人在,城亡我亡”王山月頭戴白巾,在夜色之中以沙啞的聲音嘶吼,他的身上早已是血跡斑斑,周圍的人隨著他大聲喊叫,然后朝著高墻的豁口處壓過去。

  大名府是為了衛戍而建的堅城,整個外墻的厚度有數丈之寬,還不成熟的火炮無法對這樣的墻壁造成影響,反倒是投石器還有著些許作用,而城上往城外轟擊的火炮能夠造成巨大的防御優勢。即便如此,一個多月以來,數度登城的敵人還是需要用大量的生命去填,王山月幾次都率隊沖殺在前方…

  這一夜仍舊是如此激烈的廝殺,某一刻,冰冷的東西從天上降下,那是大雪將至前的小顆的冰粒,不多時便嘩啦啦的籠罩了整片天地,城上城下無數的火光熄滅了,再過得一陣,這黑暗中的廝殺終于停了下來,城墻上的人們得以生存下來,一面開始清理土坡,一面開始加固地升高那一處的城墻。

  攻城的營地后方,完顏昌在大傘下看著這黑暗中的一切,目光也是冰冷的。他沒有鼓動麾下的精兵去奪取這難得的一處豁口,收兵之后,讓工匠去修理投石的器械,離開時,扔下了命令。

  “不要閑著,繼續把尸體給我投進去!”

  往南數十里。延綿的旌旗象征的是一支規模多大數十萬的大軍,在過去的時日里,他們陸續的開始渡過黃河。兀術率領先鋒首先渡河,回首北顧,黃河河水濤濤,大名府的硝煙已經看不到了,但他相信,不久之后,那座城中的一切,都會消失在完顏昌率領的、數十萬漢兵的輪番攻擊中。

  大軍的前方,是一片不久之前才遭過流民的、廢墟般的土地,除了尸體和瘟疫,如今肆虐在這片土地上的,是一支被籠統稱為“餓鬼”的流民隊伍。

  即便是曾經駐守在黃河以南的女真軍隊或是偽齊的部隊,如今也只能依靠著堅城駐守一方,小規模的城池大多被流民敲開了門戶,城池中的人們失去了一切,也只能選擇以掠奪和流浪來維持生存,不少地方草根和樹皮都已經被啃光,吃觀音土而死的人們皮包骨頭、唯獨肚皮漲圓了,腐爛在野地中。

  這些失去了家園、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能依靠掠奪維生的人們,如今在黃河以南的這片土地上,已經多達數百萬之眾,沒有任何筆觸能夠準確地形容他們的遭遇。

  好在冬天已經到來,乞丐不能過冬,大雪一下,這數百萬的流民,就都要陸續地死去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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