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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八章 天地風雨 無夢人間

  樓舒婉并未在軟弱的情緒中停留太久。

  對于過去的緬懷能夠使人內心澄凈,但回過頭來,經歷過生與死的重壓的人們,仍舊要在眼前的道路上繼續前行。而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來沉溺酒色導致的思維遲鈍,樓書恒沒能抓住這罕見的機會對妹妹進行冷嘲熱諷,這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見樓舒婉的脆弱。

  此后兩天,大戰將至的消息在晉王地盤內蔓延,軍隊開始調動起來,樓舒婉再度投入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去。武建朔九年九月二十五的這天,晉王田實的使者離開威勝,奔向已經越過雁門關、即將與王巨云大軍開戰的女真西路大軍,同時,晉王向女真宣戰并號召所有中原民眾抵抗金國侵略的檄文,被散往整個天下。

  飛蛾撲向了火焰。

  生靈涂炭、山河淪陷,在女真入侵中原十余年之后,始終畏縮的晉王勢力終于在這避無可避的一刻,以行動證明了其身上的漢人骨血。

  抗金的檄文令人慷慨激昂,也在同時引爆了中原范圍內的反抗大勢,晉王地盤原本貧瘠,然而金國南侵的十年,豐饒富庶之地盡皆淪陷,民不聊生,反是這片土地之內,擁有相對的行政權,后來還有了些太平的樣子。如今在晉王麾下生息的民眾多達八百余萬,得知了上頭的這個決定,有人心頭涌起熱血,也有人悲涼張惶。面對著女真這樣的大敵,無論上頭有著怎樣的考慮,八百余萬人的生活、性命,都要搭進去了。

  有人投軍、有人遷徙,有人等待著女真人到來時趁機謀取一番富貴功名,而在威勝朝堂的議事期間,首先決定下來的除了檄文的發出,還有晉王田實的率隊親征。面對著強大的女真,田實的這番決定出人意料,朝中眾大臣一番勸說未果,于玉麟、樓舒婉等人也去規勸,到得這天夜里,田實設私宴請了于、樓二人。他與于、樓二人初識時還是二十余歲的紈绔子弟,有著伯父田虎的照應,素來眼高于頂,后來隨于玉麟、樓舒婉去到呂梁山,才稍稍有些交情。

  到后來天下大亂,田虎的政權偏安于群山之中,田家一眾親屬子侄橫行無忌時,田實的性情反而安靜沉穩下來,偶爾樓舒婉要做些什么事情,田實也愿意與人為善、搭手幫忙。如此這般,待到樓舒婉與于玉麟、華夏軍在其后發飆,覆滅田虎政權時,田實則早先一步站到了樓舒婉等人的這邊,隨后又被推舉出來,成了新一任的晉王。

  對于田實,樓舒婉、于玉麟等人一直與其有著很好的關系,但真要說對能力的評價,自然不會過高。田虎建立晉王政權,三兄弟不過獵戶出身,田實自小身體扎實,有一把力氣,也稱不得一流高手,年輕時見識到了驚才絕艷的人物,此后韜光養晦,站隊雖敏銳,卻稱不上是多么熱血決斷的人物。接下田虎位置一年多的時間,眼下竟決定親征以抵御女真,實在讓人覺得奇怪。

  但對于此事,田實在兩人面前倒也并不避諱。

  “…對于親征之議,朝堂上上下下鬧得沸沸揚揚,面對女真來勢洶洶,往后逃是正理,往前沖是傻子。本王看起來就不是傻子,但真實情由,卻只能與兩位私下里說說。”

  田實的私宴設在天極宮高處的花園,自這院子的露臺往下看,威勝車水馬龍、夜景如畫,田實背負雙手,笑著嘆息。

  “女真人打過來,能做的選擇,無非是兩個,要么打,要么和。田家自來是獵戶,本王小時候,也沒看過什么書,說句實在話,如果真的能和,我也想和。說書的師傅說,天下大勢,五百年輪轉,武朝的運勢去了,天下便是女真人的,降了女真,躲在威勝,世世代代的做這個太平王爺,也他娘的帶勁…但是,做不到啊。”

  他搖了搖頭:“本王與樓姑娘第一次共事,前去呂梁山,比武招親,入贅那什么血菩薩,當時見到不少英雄人物,只是那時候還沒什么自覺。后來寧立恒弒君,轉戰西北,我那時悚然而驚,區區晉王算是什么,那時候我若惹惱了他,腦袋早就沒有了。我從那時開始,便看這些大人物的想法,又去…看書、聽人說書,古往今來啊,所謂仁慈都是假的。女真人初掌中原,力量不夠,才有什么劉豫,什么晉王,一旦天下大定,以女真人的兇殘,田氏一脈怕是要死絕。諸侯王,哪有給你我當的?”

  他的面色仍有稍許當年的桀驁,只是語氣的嘲諷之中,又有著些許的無力,這話說完,他走到露臺邊緣的欄桿處,直接站了上去。樓舒婉與于玉麟都有些緊張地往前,田實朝后方揮了揮手:“伯父性情兇殘,從不信人,但他能從一個山匪走到這步,眼光是有的,于將軍、樓姑娘,你們都知道,女真南來,這片地盤雖然一直臣服,但伯父始終都在做著與女真開戰的打算,是因為他性情忠義?其實他就是看懂了這點,天下大亂,才有晉王處身之地,天下一定,是沒有諸侯、梟雄的活路的。”

  “但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居中坐鎮…”樓舒婉走上前去,說了一句。

  “居中坐鎮,晉王跟劉豫,跟武朝天子,又有什么區別?樓姑娘、于將軍,你們都知道,這次大戰的結果,會是什么樣子”他說著話,在那危險的欄桿上坐了下來,“…中原的燈會熄。”

  山風吹過去,前方是這個時代的燦爛的燈火,田實的話溶在這風里,像是不祥的預言,但對于在場的三人來說,誰都知道,這是即將發生的事實。

  “中原已經有沒有幾處這樣的地方了,但是這一仗打過去,再不會有這座威勝城。宣戰之前,王巨云私下寄來的那封手書,你們也看到了,中原不會勝,中原擋不住女真,王山月守大名,是破釜沉舟想要拖慢女真人的步子,王巨云…一幫飯都吃不上的乞丐了,他們也擋不住完顏宗翰,我們加上去,是一場一場的大敗,但是希望這一場一場的大敗之后,江南的人,南武、乃至黑旗,最終能夠與女真拼個魚死網破,如此,將來才能有漢人的一片江山。”

  “既然知道是大敗,能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轉移和重整旗鼓了,打不過就逃,打得過就打,打敗了,往山里去,女真人過去了,就切他的后方,晉王的全副家當我都可以搭進去,但如果十年八年的,女真人真的敗了…這天下會有我的一個名字,或許也會真的給我一個位子。”

  “一條路是臣服女真,再享福幾年、十幾年,被當成豬一樣殺了,或許還要遺臭萬年。除此之外,只能在九死一生里殺一條路出來,怎么選啊?選后頭這一條,我其實怕得不得了。”

  他隨后回過頭來沖兩人笑了笑,目光冷冽卻決然:“但既然要砸鍋賣鐵,我居中坐鎮跟率軍親征,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名聲。一來我上了陣,下面的人會更有信心,二來,于將軍,你放心,我不瞎指揮,但我跟著軍隊走,敗了可以一起逃,哈哈…”

  于玉麟便也笑起來,田實笑了一陣子又停住:“但是將來,我的路會不一樣。富貴險中求嘛,寧立恒告訴我的道理,有些東西,你得搭上命去才能拿到…樓姑娘,你雖是女子,這些年來我卻愈發的佩服你,我與于將軍走后,得麻煩你坐鎮中樞。雖然許多事情你一直做得比我好,可能你也已經想清楚了,但是作為這個什么王上,有些話,咱們好朋友私下里交個底。”

  “請王上示下。”樓舒婉拱手行禮。

  “跟女真人打仗,說起來是個好名聲,但不想要名聲的人,也是太多了。威勝…我不敢呆,怕半夜被人拖出去殺了,跟軍隊走,我更踏實。樓姑娘你既然在這里,該殺的不要客氣。”他的眼中露出殺氣來,“反正是要砸鍋賣鐵了,晉王地盤由你處置,有幾個老東西靠不住,敢亂來的,誅他們九族!昭告天下給他們八輩子罵名!這后方的事情,即便牽涉到我父親…你也盡可放手去做!”

  之前晉王勢力的政變,田家三兄弟,田虎、田豹盡皆被殺,剩下田彪由于是田實的父親,軟禁了起來。與女真人的作戰,前方拼實力,后方拼的是人心和恐懼,女真的陰影已經籠罩天下十余年,不愿意在這場大亂中被犧牲的人必然也是有的,甚至很多。因此,在這已經演變十年的中原之地,朝女真人揭竿的局面,可能要遠比十年前復雜。

  樓舒婉簡單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樓姑娘手下有人,于將軍也會留下人手,宮中的人,可用的你也盡管調撥。但最重要的,樓姑娘…注意你自己的安全,走到這一步,想要殺你的人,不會只有一個兩個。道阻且長,我們三個人…都他娘的珍重。”

  他在這高高的露臺上揮了揮手。

  人都只能順著大勢而走。

  離開天極宮時,樓舒婉看著繁華的威勝,想起這句話。田實成為晉王只一年多的時間,他還未曾失去心中的那股氣,所說的,也都是不能與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在晉王地盤內的十年經營,如今所行所見的一切,她幾乎都有參與,然而當女真北來,自己這些逆大勢而上、行博浪一擊,眼前的一切,也隨時都有倒戈的可能。

  這城市中的人、朝堂中的人,為了生存下去,人們愿意做的事情,是難以想象的。她想起寧毅來,當年在京城,那位秦相爺下獄之時,天下民意洶洶,他是搏浪而行之人,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本領…

  幾日后,宣戰的信使去到了女真西路軍大營,面對著這封戰書,完顏宗翰心情大悅,豪邁地寫下了兩個字:來戰!

  當日,女真西路軍擊垮王巨云先鋒大軍十六萬,殺人無數。

  不久后,威勝的大軍誓師,田實、于玉麟等人率軍攻向北面,樓舒婉坐鎮威勝,在高高的城樓上與這浩蕩的軍隊揮手道別,那位名叫曾予懷的儒生也加入了軍隊,隨大軍而上。

  威勝隨之戒嚴,自此時起,為保證后方運作的嚴厲的鎮壓與管制、包括腥風血雨的清洗,再未停歇,只因樓舒婉明白,此刻包括威勝在內的一切晉王地盤,城池內外,上下朝堂,都已化為刀山劍海。而為了生存,獨自面對這一切的她,也只能更加的不擇手段與冷酷無情。

  在雁門關往南到太原廢墟的貧瘠之地間,王巨云一次又一次地戰敗,又被早有準備的他一次次的將潰兵收攏了起來。這里原本就是沒有多少活路的地方了,軍隊缺衣少糧,器械也并不精銳,被王巨云以宗教形式聚攏起來的人們在最后的希望與鼓舞下前行,隱約間,能夠看到當年永樂朝的些許影子。

  大名府的鏖戰猶如血池地獄,一天一天的持續,祝彪率領萬余華夏軍不斷在四周騷擾點火。卻也有更多地方的起義者們開始聚集起來。九月到十月間,在黃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上,被驚醒的人們猶如病弱之人身體里最后的白細胞,燃燒著自己,沖向了來犯的強大敵人。

  這是中原的最后一搏。

  在西北,平原上的戰火一日一日的推向古城成都。對于城中的居民來說,他們已經許久未曾感受過戰爭了,城外的消息每日里都在傳來。知府劉少靖聚攏“十數萬”義軍抵抗黑旗逆匪,有捷報也有戰敗的傳言,偶爾還有嘉定等地被黑旗逆匪屠滅一空的傳聞。

  有的人在大戰開始之前便已逃離,也總有故土難離,或是稍稍猶豫的,失去了離開的機會。劉老栓是這未曾離開的眾人中的一員,他祖祖輩輩世居成都,在南門附近有個小鋪子,生意一向不錯,有第一批人離開時,他還有些猶豫,到得后來不久,成都便四面戒嚴,再也無法離開了。再接下來,各種各樣的傳言都在城中發酵。

  黑旗——這是武朝的人們并不了解的一支軍隊,要說起它最大的逆行,無疑是十余年前的弒君,甚至有許多人認為,便是那魔頭的弒君,導致武朝國運被奪,從此轉衰。黑旗轉移到西南的這些年里,外界對它的認知不多,就算有生意往來的勢力,平時也不會說起它,到得如此一打聽,眾人才知道這支悍匪早年曾在西北與女真人殺得昏天黑地。

  得是多么兇殘的一幫人,才能與那幫女真蠻子殺得有來有往啊?在這番認知的前提下,包括黑旗屠殺了半個成都平原、嘉定已被燒成白地、黑旗軍不光吃人、而且最喜吃女人和小孩的傳言,都在不斷地擴大。與此同時,在捷報與敗績的消息中,黑旗的炮火,不斷往成都延伸過來了。

  到得九月下旬,成都城中,已經時時能看到前線退下來的傷兵。九月二十七,對于成都城中居民而言來得太快,實際上已經放緩了攻勢的華夏軍抵達城池南面,開始圍城。

  劉老栓拿起了家中的火叉,告別了家中的妻兒,準備在危急的關頭上城幫忙。

  十月初一,華夏軍的沖鋒號響起半個時辰后,劉老栓還沒來得及出門,成都南門在守軍的倒戈下,被攻破了。

  大門在炮火中被推開,黑色的旗幟,蔓延而來…

  武朝,臨安。

  且不提西南的戰事,到得十月間,天氣已經涼下來了,臨安的氛圍在沸騰中透著志氣與喜氣。

  黃河以北轟轟烈烈爆發的戰爭,此時已經被廣大武朝民眾所知曉,晉王傳檄天下的戰術與慷慨的北上,似乎意味著武朝此時仍舊是天命所歸的正統。而最為鼓舞人心的,是王山月在大名府的堅守。

  光武軍在女真南來時首先啟釁,奪取大名府,擊敗李細枝的行為,最初被人們指為魯莽,然而當這支軍隊竟然在宗輔、宗弼三十萬大軍的攻擊下神奇地守住了城池,每過一日,人們的心思便慷慨過一日。如果四萬余人能夠抗衡女真的三十萬大軍,或許證明著,經過了十年的磨練,武朝對上女真,并不是毫無勝算了。

  與大名府戰事同時傳播的,還有對當年太原守城戰的平反。女真第一次南下,秦嗣源長子秦紹和守住太原達一年之久,最終因為左右無緣,城破人亡,這件事在寧毅謀反之后,原本是禁忌的話題,但在眼下,終于被人們再度拿了起來。無論寧毅如何,當年的秦嗣源,并非一無是處,尤其是他的長子,實在是真正的忠義之人。

  至少景翰帝周喆在這件事上的處置,是不妥的。

  這番輿論口風的變化,來自于如今掌握了臨安下層宣傳力量的公主府,但在其背后,則有著更加深層次的原因:其一在于,這么些年來,周佩對于寧毅,是一直帶有恨意的,之所以有恨意,是因為她多少還將寧毅視為老師而并非視為敵人,但隨著時間的過去,現實的推擠,尤其是寧毅在對待武朝手段上不斷變得凌厲的現狀,打破了她心底的不能與外人道的幻想,當她真正將寧毅當成敵人來看待,這才發現,埋怨是毫無意義的,既然停止了埋怨,接下來就只能清醒地權衡一番利弊了。

  第二則是因為尷尬的西南局勢。選擇對西南開戰的是秦檜為首的一眾大臣,因為害怕而不能盡力的是皇帝,等到西南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北面的戰事已經迫在眉睫,軍隊是不可能再往西南做大規模調撥了,而面對著黑旗軍如此強勢的戰力,讓朝廷調些殘兵敗將,一次一次的搞添油戰術,也只是把臉送過去給人打而已。

  如何緩解西南局面,太子君武是表現得很流氓的:你們搞出的事,你們收拾,人家黑旗軍在檄文中說得清楚明白,我們要保障商道,暫時占城,你們想拿回去,派人來談就行了。

  但實際上怎么可能去談?武朝與華夏軍之間乃是不共戴天的弒君之仇,而且一直以來的定性,黑旗軍不過是一幫流匪。一旦朝廷派出人去談判,不管結果如何,這就是官方的認慫,確認華夏軍乃是與武朝對等的一支大勢力。這種定性,別說談了不能保證取回川四,就算黑旗真的將成都平原拱手退回,也是武朝不能接受的交換。

  然而當對方的實力真的擺出來時,無論多么不情愿,在政治上,人就得接受這樣的現狀。

  對于秦紹和的平反,便是轉變態度的第一步了。

  天下太大,巨大的變革、又或是災難,近在眼前。十月的臨安,一切都是鬧哄哄的,人們宣揚著王家的事跡,將王家的一眾遺孀又推了出來,不停地褒獎,書生們投筆從戎、慷慨而歌,這個時候,龍其飛等人也正在京中不斷奔走,宣傳著面對黑旗匪人、西南眾賢的慷慨與悲壯,祈求著朝廷的“天兵”出擊。在這場喧囂之中,還有一些事情,在這城市的角落里靜靜地發生著。

  李頻所在的明堂,這些天里,是相對安靜的一處地方。

  在臨安城中的這些年里,他搞新聞、搞教育、搞所謂的新儒學,前去西南與寧毅為敵者,大多與他有過些交流,但相對而言,明堂漸漸的遠離了政治的核心。在天下事風云激蕩的近期,李頻閉門謝客,保持著相對安靜的狀態,他的報紙雖然在宣傳口上配合著公主府的步調,但對于更多的家國大事,他已經沒有參與進去了。

  但偶爾會有熟人過來,到他這里坐一坐又離開,一直在為公主府做事的成舟海是其中之一。十月初七這天,長公主周佩的車駕也過來了,在明堂的院子里,李頻、周佩、成舟海三人落座,李頻簡單地說著一些事情。

  “…這些年來,想在正面打過華夏軍,已近不可能。他們在川四路的攻勢看起來所向披靡,但實際上,接近成都就已經放緩了步伐。寧毅在這方面很吝嗇,他寧愿花大量的時間去策反敵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兵損失太多。成都的開門,就是因為軍隊的臨陣倒戈,但在這些消息里,我關心的只有一條…”

  日光之中,李頻緩緩地倒著茶水:“華夏軍橫掃大半個川四路,一開始還有些違規犯紀的行為,在嘉定,都被揪了出來,進行了很嚴厲的處置。進了成都,華夏軍的士兵與城中百姓幾乎秋毫無犯,不拆房、不搶糧,除了必要的抓捕,跟城中居民幾乎沒有發生太多的沖突。殿下、成先生,武朝軍隊有幾支做得到這樣?岳飛的背嵬軍或許勉強能到,但也只是勉強,其它的軍隊,破城之后定這樣的規矩,還要執行下去,帶兵的就要來訴苦了,這樣根本帶不了兵…”

  李頻頓了頓:“寧毅…他說得對,想要打敗他,就只能變成他那樣的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反復推敲他所說的話,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許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這些話里,我發現,他的所行所思,有許多矛盾之處…”

  “…在他弒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沒有想清楚,說得比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時,那一次與他決裂,他說了一些東西,說要毀儒家,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其后看來,他的步子,沒有這么激進。他說要平等,要覺醒,但以我后來看到的東西,寧毅在這方面,反而非常謹慎,甚至于他的妻子——姓劉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遠,兩人之間,時常還會產生爭吵…已經離世的左端佑左公離開小蒼河之前,寧毅曾與他開過一個玩笑,大概是說,若是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天下人都與我為敵了,我便均地權…”

  李頻端著茶杯,想了想:“左公后來與我談起這件事,說寧毅看起來在開玩笑,但對這件事,又是十分的篤定…我與左公徹夜長談,對這件事進行了前后推敲,細思恐極…寧毅之所以說出這件事來,必然是清楚這幾個字的恐怖。平均地權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說,到了走投無路就用,為何不是當時就用,他這一路過來,看起來豪邁無比,實際上也并不好過。他要毀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覺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個天下,如此艱難,他為何不用這手段?”

  “這些年來,反復的推敲之后,我覺得在寧毅想法的后頭,還有一條更極端的路子,這一條路,他都拿不準。一直以來,他說著先覺醒而后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后覺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為何那些鄉紳地主,在坐的你我幾位,就能坐到這個位置上來,為何你我可以過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陽光并不溫暖,他說著這些話,停了片刻:“…世間之事,貴其中庸…華夏軍要殺出來了,說話的人就會多起來,寧毅想要走得中庸,我們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來…”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城市躁動、整個大地也在躁動,李頻的目光冷冽而悲涼,像是這世界上最后的安靜,都裝在這里了。

  彌撒的天光從樹隙里照下來,這是讓人無法安眠的、無夢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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