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登縣多是黑旗軍高層官員們的住所,由于某支隊伍的回來,山上山下一時間顯得有些熱鬧,轉過山腰的小路時,便能見到來來往往奔走的身影,夜里晃動的光芒,一時間便也多了不少。
轉過山腰的小路,那邊的人聲漸遠了,后山是墳塋的所在,遠遠的一塊黑色巨碑矗立在夜色下,附近有火光,有人守靈。巨碑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延伸的小墓碑。
“…小蒼河大戰,包括西北、種氏一族…四萬三千余人的骨灰、衣冠冢,就立了這塊碑,后頭陸陸續續過世的,埋在下頭一些。早些年跟周圍打來打去,光是打碑,費了不少人手,后來有人說,華夏之人皆為一家,飯都吃不上了,干脆一塊碑全埋了,留下名字便好。我沒有同意,如今的小碑都是一個樣子,打碑的匠人手藝練得很好,到如今卻多半分去做地雷了…”
兩道身影相攜前行,一面走,蘇檀兒一面輕聲介紹著周圍。和登三縣,寧毅在四年前來過一次,后來便只有幾次遠觀了,如今眼前都是新的地方、新的東西。走近那紀念碑,他靠上去看了看,手撫石碑,上頭盡是粗獷的線條和圖畫。
“種將軍…原本是我想留下來的人…”寧毅嘆了口氣,“可惜了,種師中、種師道、種冽…”
“折家如何了?”檀兒低聲問。
“…雄踞西北。”寧毅笑了笑,“只可惜西北活人不多了。”
小蒼河三年大戰,種家軍協助華夏軍對抗女真,至建朔五年,辭不失、術列速南下,在盡力遷移西北居民的同時,種冽堅守延州不退,后來延州城破、種冽身死,再后來小蒼河亦被大軍擊破,辭不失占據西北試圖困死黑旗,卻不料黑旗沿密道殺入延州,一場大戰,屠滅女真精銳無算,辭不失也被寧毅俘虜,后斬殺于延州城頭。
小蒼河大戰,中原人即便伏尸百萬也不在女真人的眼中,然而親自與黑旗對抗的戰斗中,先是戰神完顏婁室的身死,后有大將辭不失的隕滅,連同那成千上萬死去的精銳,才是女真人感受到的最大痛楚。以至于大戰之后,女真人在西北展開屠殺,先前傾向于華夏軍的、又或是在戰爭中按兵不動的城鄉,幾乎一座座的被屠殺成了白地,此后又大肆的宣揚“這都是遭黑旗軍害的,爾等不反抗,便不至如此”之類的論調。
建朔六年底的大屠殺后,七年,西北瘟疫、饑荒蔓延,后幾成千里無人煙之勢。除了最后被黑旗收攏的西軍和南遷的兩萬余西北居民,如今那一片的血脈,恐怕就只剩下折家統治的幾座城池。
當初黑旗去西北,一是為匯合呂梁,二是希望找一處相對封閉的四戰之地,在不受外界太大影響而又能保持巨大壓力的情況下,好好煉化武瑞營的萬余士兵,后來的發展悲壯而又慘烈,功過對錯,已經難以討論了,積累下來的,也已經是無法細述的滔天血債。
寧毅心緒復雜,撫著墓碑就這樣過去,他朝不遠處的守靈士兵敬了個禮,對方也回以軍禮。
“…西北人死得七七八八,中原為自保也隔斷了與那邊的聯系,故而西夏大難,關心的人也不多…那些蒙古人屠了銀川,一座一座城殺過來,北面與女真人也有過兩次摩擦,他們輕騎千里來去如風,女真人沒占多少便宜,如今看來,西夏快被消化光了…”
“聽起來很厲害,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會對他們如此重視。”檀兒想了想,“一山不容二虎,他們在北方大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戰爭會打垮人,也會磨礪人。他們會打垮武朝這樣的人,卻會磨礪金國這樣的人。”碑林往前延伸,寧毅牽著檀兒,也在燈籠的光芒中一路前行,“攻占遼國、占領中原之后,金國老一批的人死得也多。阿骨打、宗望、婁室這些人去后,年輕一輩上臺,已經開始有享樂的思維,那些老將軍苦了一輩子,也不在乎小孩子的揮霍跋扈。窮人乍富,總是這個樣子的,然而外敵仍在,總會吊住他們的一口氣,黑旗、蒙古都是這樣的外敵。”
檀兒笑起來:“這樣說來,我們弱一點倒還好了。”
寧毅也笑了笑:“為了讓他們腐化,我們也弱,那勝者就永遠不會是我們了…蒙古人與女真人又不同,女真人窮困,敢拼命,但說白了,是為了一個好生活。蒙古人尚武,認為蒼天之下,皆為長生天的獵場,自鐵木真帶領他們聚為一股后,這樣的思想就更加激烈了,他們戰斗…根本就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那為什么?”
“戰斗就是更好的生活。”寧毅語氣平靜而緩慢,“男兒在世,要追逐更兇猛的獵物,要打敗更強大的敵人,要掠奪最好的珍寶,要看見弱者哭泣,要女…能夠馳騁于這片獵場的,才是最強大的人。他們視戰斗為生活的本質,所以啊,他們不會輕易停下來的。”
檀兒沉默下來。
“西夏銀川破后,舉國膽氣已失,蒙古人屠了銀川,趕著俘虜破其它城,只要稍有抵抗,滿城殺光,他們陶醉于這樣的過程。與女真人的摩擦,都是輕騎游擊,打不過立刻就走,女真人也追不上。西夏消化完后,這些人或者是西進,或者入中原…我希望不是后者。”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來到一處墓碑前時,檀兒才拉了拉寧毅的手,寧毅停下來,看了墓碑上的字,將手中的燈籠放在了一邊。
這是蘇愈的墓。
老人是兩年多以前過世的。
作為檀兒的爺爺,蘇家多年以來的主心骨,這位老人,其實并沒有太多的學識。他年輕時,蘇家尚是個經營布行的小族,蘇家的基礎自他父輩而始,其實是在蘇愈手中崛起光大的。老人曾有五個孩子,兩個早夭,剩下的三個孩子,卻都才能平庸,至蘇愈年邁時,便只好選了年幼聰慧的蘇檀兒,作為預備的接班人來培養。
這是寧毅敬佩的老人,雖然并非秦嗣源、康賢那般驚采絕艷之輩,但確實以他的威嚴與敦厚,撐起了一個大家族。回想十余年前,最初在這副身體里醒來時,雖然自己并不在乎入贅的身份,但若真是蘇家人刁難無數,自己恐怕也會過得艱難,但最初的那段時間,雖然“知道”這個孫婿只是個學識淺薄的窮書生,老人對自己,其實真是頗為照顧的。
老人自幼讀書不多,對于兒孫輩的學識,反而頗為關心,他花大力氣建起私塾書院,甚至于讓家中第三代第四代的女孩子都入內啟蒙,雖然書院從上到下都顯得平庸至極,但這樣的努力,確實是一個家族積累的正確途徑。
后來寧毅與蘇檀兒撐起蘇家,老人已不再過多管事,梁山滅門案后,蘇愈情緒低落,將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出來。寧毅與蘇檀兒都明白,老人雖然不再管事,卻依舊期待著蘇家的振興與飛躍,后來的發展或許如他所愿,直到…弒君造反。
很難直到老人是如何去看待這些事情的。一個販布的商賈家族,老人的眼光縱然出了江寧,恐怕也到不了天下,沒有多少人直到他如何看待女婿的弒君造反,其時老人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檀兒考慮到這些事后,還曾向寧毅哭過:“爺爺會死在路上的…”但老人頑強地到了呂梁山。
此后幾年,老人靜靜看著這一切,從沉默逐漸竟變得認同起來。其時寧毅工作繁忙,能夠去看蘇愈的時間不多,但每次見面,兩人必有交談,對于女真之禍、小蒼河的抵抗,他漸漸覺得自豪起來,對寧毅所做的許多事情,他每每提出些自己的問題,又靜靜地聽著,但能夠看出來,他自然無法全部理解——他讀的書,畢竟不多。
五年前要開始大戰,老人便隨著眾人南下,輾轉何止千里,但在這過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于隨行的蘇家人若有什么不好的言行,他會將人叫過來,拿著拐杖便打。他以往覺得蘇家有人樣的無非蘇檀兒一個,如今則自豪于蘇文定、蘇文方、蘇文昱、蘇雁平等人追隨寧毅后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紀畢竟是太大了,抵達和登之后便失去了行動能力,人也變得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建朔五年,寧毅抵達和登,老人正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與寧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們所見的最后一面。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體狀況終于開始惡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過來,向眾人詢問小蒼河的戰況,寧毅等人是否凱旋而歸,此時西北大戰正值最為慘烈的時間段,眾人不知該說哪些,檀兒、文方趕來后,方才將整個狀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人。
老人是在這一天過世的,最后的清醒時,他與身邊成材的年輕人、蘇家的孩子都說了幾句話,以做勉勵,最后要檀兒給寧毅帶話時,思緒卻已經模糊了,蘇檀兒后來也將這些寫在了信里捎給了寧毅。
“…我與你父親…給你們定下婚約,是在一個林子里…你還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來了,蘇家的…寧家的…那時候素云還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來…林子里、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記憶,似乎長久地停留在三十余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蘇家的林子,那時候江寧還平靜,還有檀兒的奶奶康素云也在世,人們都年輕,老人回憶了很久,眼中光芒漸消,只在最后握了握檀兒的手,檀兒靠過去時,聽見老人低聲說:“…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寧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兒也寫在信里給他捎了過去。
“爺爺走時,應該是很滿足的。他以前心里惦記的,大概是家里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書也懂事,最后這幾年,爺爺其實很高興。和登的兩年,他身體不好,總是叮囑我,不要跟你說,拼命的人不必惦記家里。有幾次他跟文方他們說,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他才算是見過了天下,以往帶著貨走來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為爺爺傷心。”
他們將幾樣象征性的祭品擺在墳前,夜風輕輕地吹過去,兩人在墳墓前坐下,看著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余年來,老人們相繼的去了,何止是蘇愈。秦嗣源、錢希文、康賢…逐漸蒼老的離去了,不該離去的年輕人也大批大批地離去。寧毅牽著檀兒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還沒打起來的時候,我去青木寨,跟爺爺聊天。爺爺說,他其實不怎么會教人,以為辦個書院,人就會學好,他花錢請先生,對孩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孩子頑劣不堪,他以為孩子都是蘇文季那樣的人了,后來覺得,家中只有檀兒你一人可擔大任…”
“可他后來才發現,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只是他不會教,寶劍鋒從磨礪出,原來只要經過了打磨,文定文方他們,一樣可以讓蘇家人驕傲,只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對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來,終究是覺得傷心的…”
他們說起的,是十余年前梁山滅門案時的事了,其時被屠殺嚇破膽的蘇文季嚷著要交出躲在人群里的檀兒,老人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一刀捅死了這個孫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場血案里蘇家被屠殺近半,但后來想起,對于親手殺死孫子的這種事,老人終究是難以釋懷的…
“那時候我在小蒼河開班授課,教了一幫能做事的人出來,我跟老人家說,天塌了,區區的幾個人哪里扛得住,事情終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們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爺爺最后可能想起了這個…”
“嗯。”檀兒輕聲答了一句。時光逝去,老人終究只是活在記憶中了,仔細的追問并無太多的意義,人們的相遇相聚基于緣分,緣分也終有盡頭,因為這樣的遺憾,彼此的手,才能夠緊緊地牽在一起。
遠遠的亮起火焰的升騰,有打斗聲隱隱傳來。白日里的搜捕只是開始,寧毅等人確實抵達后,必會有漏網之魚得到消息,想要傳出去,第二輪的查漏補缺,也早已在紅提、西瓜等人的帶領下展開。
“先回去吧。”兩人牽著手,繞過山道,朝遠處那燈火通明的院落走過去,在那邊,有許多人,早已在等待著了。
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寧毅回到和登,此時的黑旗軍,在走過最初的泥濘后,終于也開始膨脹成了一片龐然巨物。這一段時間,天下在緊張里沉默,寧毅一家人,也終于在這里,度過了一段難得的悠閑時光。
臨安,天牢。
天蒙蒙亮時,公主府的仆人與侍衛們走過了大牢中的長廊,管事指揮著獄卒打掃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進里面的牢房里,他們帶來了熱水、毛巾、須刨、衣褲等物,給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數和換裝。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這樣的做派嚇得瑟瑟發抖,他反抗了一下,后來便問:“干什么…要殺我了…要殺我了…我是駙馬,我是渠家人,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后在管事嚴肅的目光中被制止,他在微微的顫抖中任由下人為他稀疏、剃須,整理長發,完畢之后,便也變成了樣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樣貌——不久后下人離開,再過得一陣,公主來了。
她容貌端莊,衣著寬大華美,看來竟有幾分像是成親時的樣子,無論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舊被那平靜的目光嚇到了,他站在那里,強自鎮靜,心中卻不知該不該跪下去:這些年來,他在外頭招搖,看起來有恃無恐,實際上,他的內心已經非常害怕這位長公主,他只是明白,對方根本不會管他而已。
但這一次,他知道事情并不一樣。
周佩在牢房里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開,只在不遠處的陰影里有一名沉默的侍衛,火焰在油燈里搖晃,附近安靜而陰森。過得許久,他才聽到周佩道:“駙馬,坐吧。”語氣柔和。
渠宗慧在對面緩緩坐下來。周佩就跟他這樣相對,目光平靜地看了他很久很久,這么多年來,除了成親后的那一次長談,這次或許是周佩看他時間最長的一次。
“我對你是有責任的。”不知什么時候,周佩才輕聲地開了口,渠宗慧雙唇顫了顫:“我…”他最終也沒能說出什么來。
周佩也并不在意他的說話,只是看了片刻,在回憶中說話。
“我尚在少女時,有一位師父,他才華蓋世,無人能及…”
天牢幽靜,猶如鬼蜮,渠宗慧聽著那幽幽的話語,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長公主的師父是誰,他心中其實是知道的,他并不害怕這個,然而成親這么多年,當對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起這許多話時,聰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鬧大了…他已經猜不到自己接下來的下場…
“…我當時年幼,雖然被他才華所折服,口頭上卻從不承認,他所做的許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說的許多話,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覺間,我很在意他…幼時的欽慕,算不得情愛,當然不能算的…駙馬,后來我與你成親,心中已沒有他了,然而我很羨慕他與師娘之間的情感。他是入贅之人,恰與駙馬你一樣,成親之時,他與師娘也無情感,只是兩人后來互相接觸,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羨慕這樣的情感,我想…與駙馬你也能有這樣的情感…”
“這是我的大錯…”
“我帶著這樣幼稚的想法,與你成親,與你長談,我跟你說,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與你在一起,長相廝守…十余歲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駙馬你聽了,或許覺得是我對你無意的托辭吧…不管是不是,這終究是我想錯了,我未曾想過,你在外頭,竟未有見過這般的相處、感情、相濡以沫,與你來往的那些書生,皆是胸懷抱負、頂天立地之輩,我辱了你,你表面上應承了我,可終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樓狎妓…”
“我的幼稚,毀了我的良人,毀了你的一生…”
平靜的聲音一路述說,這聲音飄蕩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時而恐懼,時而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發作,卻終究不敢發作出來,對面,周佩也只是靜靜望著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淚滴過臉頰。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禍,我們顛沛流離,跑來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終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樓狎妓、留宿,與一幫朋友喝酒鬧事,沒有錢了,回來向管事要,一筆又一筆,甚至砸了管事的頭,我未曾理會,三百兩五百兩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頭說我苛待你,我也…”
她頓了頓,低下了頭:“我以為是我自己心胸寬闊,如今想來,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總算知道了!你總算說出來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對不起我——”牢房那頭,渠宗慧終于喊了出來。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靜靜地等他說完,又過得一陣:“是啊,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殺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來,十年的時間,我的心里總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變成一個成熟的人,他會與我盡釋前嫌,與我修復關系…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難民一直來,我是長公主,有時候,我也會覺得累…有一些時候,我看見你在家里跟人鬧,我或許可以過去跟你開口,可我開不了口。我二十七歲了,十年前的錯,說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這十年,你在外頭狎妓、花錢,欺侮他人,我閉上眼睛。十年了,我越來越累,你也越來越瘋,青樓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頭養瘦馬,我也無所謂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邊總得有女人,該花的時候就花點,挺好的…可你不該殺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雙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絞在一起,目光已經冰冷地望了過去,渠宗慧搖了搖頭:“我、我錯了…公主,我改,我們…我們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說著,還伸出手來,向前走了幾步,看起來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終究沒敢下手,周佩看著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靜下來,她張了張嘴,閉上,又張了張嘴,才說出話來。
“我的師父,他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殺匪寇、殺貪官、殺怨軍、殺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對他并無情感,他也不氣不惱,他從未曾用毀了自己的方式來對待他的妻子。駙馬,你最初與他是有些像的,你聰明、善良,又風流有文采,我最初以為,你們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有時憤怒,有時內疚,有時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時候我想,即便你這么多年做了這么多錯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來說你不再這樣了,然后你伸手來抱我,那該多好啊,我…我或許也是會原諒你的。可是一次也沒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歲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欽慕的師父,他最后連皇帝都親手殺了,我固然與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厲害…我嫁的良人,他因為一個女孩兒的幼稚,就毀了自己的一生,毀了別人的全家,他真是…豬狗不如。”
周佩雙拳在腿上緊握,咬緊牙關:“禽獸!”
渠宗慧哭著跪了下來,口中說著求饒的話,周佩的眼淚已經流滿了臉頰,搖了搖頭。
“我不能殺你。”她說道,“我想殺了你,可我不能殺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讓我不能殺你,可我不殺你,便對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們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你這樣的人殺掉。我本想對你施以宮刑…”
她說出這句話來,連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駭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對你施以宮刑。”她搖頭道,“讓你沒有辦法再去禍害人,然而我知道這不行,到時候你心懷怨氣只會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證明你無罪,我只能將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錯了、我錯了…”渠宗慧哭著,跪著連連磕頭,“我不再做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愛你,我做這些都是因為愛你…我們重新來…”
“我們不會重新來,也永遠斷不了了。”周佩臉上露出一個凄然的笑,站了起來,“我在公主府給你整理了一個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見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殺你,那你就活著,可對于外頭,就當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們一生一世,比鄰而居吧。”
她舉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聲,撲過來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說著求饒和愛她的話,周佩用力掙脫出去,裙擺被嘩的撕下了一條,她也并不在意。
“我們緣分盡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過了昏暗的牢房長廊,逐漸消失在渠宗慧的視野中。
這一天,渠宗慧被帶回了公主府,關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殺他,渠家也變不再多鬧了,只是渠宗慧再也無法見外人。他在院中呼喊懺悔,與周佩說著道歉的話,與死者說著道歉的話,這個過程大概持續了一個月,他終于開始絕望地罵起來,罵周佩,罵侍衛,罵外頭的人,到后來竟然連皇家也罵起來,這個過程又持續了很久很久…
世間萬事萬物,不過就是一場遇見、而又分離的過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葉中也像是孕育著洶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國,仍舊在這緊張中享受著珍貴的安寧,天下就像是一張搖搖晃晃的網,不知什么時候,會掙斷所有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