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家人吃過早餐后,天已經大亮了,陽光明媚,是很好的上午。
蘇檀兒的工作時間常常是緊促的,舒適的清晨過后,需要處理的事情便接踵而來。從家中走到作為和登縣中樞的總參一號院大概需要十分鐘,途中紅提是一路跟隨的,云竹與錦兒會與她們同行片刻,然后去往另一側的學校——她們是校園中的老師,有時候也會參與到政治部的文娛事業中去。
寧毅的幾個妻妾當中,紅提的年紀相對大些,性情好,過往恐怕也過得最為艱難。檀兒敬重于她,尊稱她為“紅提姐”,紅提早已過門,則照例稱檀兒為“姐姐”。
這樣的稱呼稍亂,但兩人的關系素來是好的,去往總參院子的途中若沒有旁人,便會一路聊天過去。但通常有人,要抓緊時間報告今天工作的副手們往往會在早餐時就去到家門口等待了,以節約此后的十分鐘時間——多數時間這份工作由大管家杏兒來做,也有另一名擔任秘書工作的女子,叫做文嫻英的,負責將傳遞上來的事情匯總后報告給蘇檀兒。
今天跟隨過來的則是娟兒。
兩人稍稍交談、溝通過后,娟兒便去往山的另一邊,處理其他的事情。
幾分鐘后,檀兒與紅提抵達總參謀部的院子,開始處理一天的工作。
布萊、和登、集山三縣,原本只是居民加起來不過三萬的小縣城,黑旗來后,包括軍隊、行政、技術、商業的各方面人員連同家屬在內,居民膨脹到十六萬之多。總參雖然是參謀部的名頭,實際上主要由黑旗各部的首腦組成,這里決定了整個黑旗體系的運作,檀兒負責的是行政、商業、技術的總體運作,雖然主要看管大局,早兩年也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后來寧毅遠程主持了改制,又培養出了一部分的學生,這才稍稍輕松些,但也是不可松懈。
這邊早晨的例行匯報、復雜的文案工作開始時,娟兒抵達了另一頭的情報部。黑旗的情報部原本就是竹記的一支,早先傳承了密偵司的痕跡,后來配合竹記的商業、宣傳部門運轉,此時徹底獨立出來,仍舊與政治部、商業部的聯系密切。
一方面,有關外界的大量訊息在這里匯總:金國的情況、大齊的情況、武朝的情況…在整理后將一部分交給政治部,然后往軍隊公開,通過散播、推演、討論讓大家明白如今的天下大勢走向,各處的水深火熱以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另一部分則交由商業部進行歸納運作,尋找可能的機會和談判籌碼。
而在此之外,具體的諜報工作自然也包括了黑旗內部,與武朝、大齊、金國奸細的對抗,對黑旗軍內部的清理等等。如今負責總情報部的是曾經竹記三位首腦之一的陳海英,娟兒與他碰頭后,早已籌劃好的行動就此展開了。
負責和登縣行動的名叫陳興,他是寧毅的弟子之一,原本熱衷寧毅教授的邏輯、推理、因果等學問,曾在軍中創立了“墨會”,與羅業分庭抗禮,后來沒走上發明家的道路,倒是加入了情報部的行動部門。辰時剛過,他收到命令,隨后對手下分配了任務。
這支隊伍如例行訓練一般的自情報部出發時,趕往集山、布萊兩地的傳令者已經飛馳在路上,不久之后,負責集山諜報的卓小封,以及在布萊軍營中擔任軍法官的羅業等人將會收到命令,整個行動便在這三地之間陸續的展開…
巳時一刻,亦即上午九點半,蘇檀兒與一眾工作人員開完早會,走向自己所在的辦公房間時,抬頭看見熱氣球從頭上飄過。
熱氣球飄在了天空中。
和登縣山下的大道邊,開粥餅鋪的陳老二抬起頭,看到了天空中的兩只熱氣球,熱氣球一只在東、一只在南,順風飄著。
在粥餅鋪吃東西的大多是附近的黑旗行政部門成員,陳老二手藝不錯,因此他的粥餅鋪常客頗多,今日已過了早餐時間,還有些人在這兒吃點東西,一面吃喝,一面說笑交談。陳老二端了兩碗粥出去,擺在一張桌前,然后叉著腰,用力晃了晃脖子:“哎,那個孔明燈…”
要粥的黑旗成員回頭看看:“老陳,那是熱氣球,你又不是第一次見了,還不懂呢。”
“就是孔明燈嘛,我小時候也會做。”陳老二咧開嘴笑了笑,“不過這個可真大,今兒個怎么給放出來了?”
“大概看今天天氣好,放出來曬曬。”
那行政人員笑了笑,陳老二也笑了笑。這周圍的集市間人來人往的,過得片刻,又有一群人來:“老二,吃的還有嗎?八碗粥、十六個餅,包起來,有任務。”
那群人著黑色軍服,全副武裝而來,陳老二點了點頭:“餅不多了,你們怎么這個時候來,還有粥,你們出任務怎么拿走?”
“找東西裝一下啊,你還有什么…”八人走進鋪子,為首那人過來查看。
“要不然鍋給你得了,你們要帶多遠…”
“鍋啊…你還有什么…”
“我這里有什么你還不知道…”陳老二說著話,還在試探對方要出什么任務,刀子已經架到他脖子上,走到他周身的幾人也拔出了刀,有人將陳老二身邊的利器拿開了。
“你們…干、干什么…是不是抓錯了…”中年的粥餅鋪主身體顫抖著。
“收網了,認了吧。”為首那黑旗成員指指天空,低聲說了一句。
陳老二身體還在顫抖,猶如最普通的老實商戶一般,隨后“啊——”的一聲撲了起來,他想要掙脫鉗制,身體才剛剛躍起,周圍三個人一齊撲將上來,將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人猛地卸掉了他的下頜。
周圍的幾名黑旗政務人員看著這一幕:“哪邊的?”
“兄弟,機密。”
“喔,反正不是大齊就是武朝…”
“可惜了一碗好粥…”
眾人議論紛紛,私下里卻有人交頭接耳起來:“前些天才有田虎的事情,早兩天,聽說襄陽城外,打垮了女真的一批人,這個時候暗衛收網,你說怎么回事?”
“…不會是真的吧。”
在黑旗的中樞呆了這么久,許多人都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自小蒼河血戰結束,黑旗軍的雌伏,是帶著一股悲憤的情緒的,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寧先生的消失。外界說他死了,黑旗內部說他沒死,然而內部早將蘇檀兒等人當成了遺孀,也是不爭的事實。
有關于這件事,內部不展開討論是不可能的,只是雖然未曾再見到寧先生,大部分人對外還是有志一同地認定:寧先生確實活著。這算是黑旗內部主動維系的一個默契,兩年以來,黑旗顫巍巍地扎根在這個謊言上,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中樞的轉移、權力的分散等等等等,似乎是希望改革完成后,大家會在寧先生沒有的狀態下繼續維持運轉。
直到田虎力量被顛覆,黑旗對外的行動鼓舞了內部,有關于寧先生將要回來的消息,也隱隱約約在華夏軍中流傳起來,這一次,有識之士將之當成美好的愿望,但在這樣的時刻,暗衛的收網,卻顯然又透露出了耐人尋味的訊息。
熱氣球從天空中飄過,吊籃中的軍人用望遠鏡巡視著下方的縣城,手中抓著彩旗,準備隨時打出旗語。
半山腰上的一間院子外,陳興敲響了院門,過了一陣,有人來將院門打開了,那是個臉上有疤的中年男子,眉宇間有英武之氣,卻又帶了幾分文氣,不遠處站著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爹。”那孩子看見陳興,喊道。
陳興笑了笑:“陳靜,跟何伯伯學得怎么樣?”
“正在練拳。”名叫陳靜的孩子抱拳行了一禮,顯得格外懂事。陳興與那姓何的男子都笑了起來:“陳兄弟此時該在當班,怎么過來了。”
“路過,來瞧瞧他,另外,有件正事與何兄說。”
那姓何的男子名叫何文,此時微笑著,蹙了蹙眉,然后攤手:“請進。”
陳興自院門進去,徑直走向不遠處的陳靜:“你這孩子…”他口中說著,待走到旁邊,抓起自己的孩子猛地便是一擲,這一下變起突兀,陳靜“啊——”的一聲,便被陳興擲出了旁邊的圍墻。孩子落到外頭,明顯被人接住了,何文身形微微晃了晃,他武藝高強,那一瞬間似是要以極高的輕功掠走,但終于沒有動,旁邊的院門卻是啪的關上了。
陳興回過身來,攤開雙手,吐了口氣:“你看,我未帶兵器。”
何文臉上還有微笑,他伸出右手,攤開,上頭是一顆帶著刺的鐵蒺藜:“方才我是可以打中小靜的。”過得片刻,嘆了口氣,“早幾日我便有疑慮,方才看見熱氣球,更有些懷疑…你將小靜放到我這里來,原來是為了麻痹我。”
陳興拱了拱手:“你我過命的交情,然而道不同,我不能輕縱你,還請理解。”
那何文笑了笑,背負雙手,走向院中:“早些年我便覺得,寧立恒的這一套過于異想天開,不可能成。如今仍然這樣認為,縱然格物真能改變那生產力,能讓天下人都有書讀,接下來也必然難以成事。人人都能說話,都要說話,全天下都是讀書人,何人去種田?何人愿為賤業?你們走得太急,不會成事的。”
“若不去做,便又要回到原本的武朝天下了。又或者,去到金國天下,五胡亂華,漢室淪亡,難道就好?”
“千年以降,唯儒術可成大業,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和登三年,我見寧先生以‘四民’定‘人權’,以商業、契約、貪欲促格物,以格物打下民智基礎,看似美好,實則只有個簡單的骨架,尚無血肉。而且,格物一道需智慧,需要人有偷懶之心,發展起來,與所謂‘四民’將有沖突。這條路,你們難以走通。”他搖了搖頭,“走不通的。”
陳興沉默片刻,拱了拱手:“何兄早有此等透徹想法,為何不早說?政治局那邊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討論,我等所為,原本便是開天辟地之事,有問題,大可群策群力,來將它解決。”
何文大笑了起來:“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討論,笑話!不過是將有異議者吸收進去,關起來,找到辯駁之法后,才將人放出來罷了…”他笑得一陣,又是搖頭,“坦白說,寧立恒天縱之才,我何文自愧弗如,只看格物一項,如今造紙效率勝以往十倍,確是開天辟地的壯舉,他所談論之人權,令人人都為君子的展望,也是令人心儀。若他為儒師,我當尾附其后,為一小卒,開萬世太平。然則…他所行之事,與儒術相合,方有通達之可能,自他弒君,便毫無成算了…”
“現而今,有識之人也唯有毀掉黑旗,吸收此中想法,方可重振武朝,開萬世未有之太平…”
他說著,搖頭失神片刻,隨后望向陳興,目光又凝重起來:“爾等今日收網,莫非那寧立恒…真的未死?”
陳興拱手:“還請何兄束手,免造無謂傷亡。先生若然未死,以何兄才學,我想必然能見到先生,將心中所想,與他一一陳述。”
何文背負雙手,目光望著他,那目光漸冷,看不出太多的情緒。陳興卻知道,這人文武雙全,論武藝見識,自己對他是頗為佩服的,兩人在戰場上有過救命的恩情,雖然察覺何文與武朝有千絲萬縷聯系時,陳興曾頗為震驚,但此時,他仍舊希望這件事情能夠相對和平地解決。
他倒不是覺得何文能夠逃脫,然而這等文武雙全的高手,若真是豁出去了,自己與手下的眾人,恐怕難以留手,只能將他殺死。
院外,一隊人各持兵器、弓弩,無聲地合圍上來…
與此同時,山麓另一側的小道上,爆發了短暫的廝殺。
和登的清理還在進行,集山行動在卓小封的帶領下開始時,則已近午時了,布萊清理的展開是午時二刻。大大小小的行動,有的無聲無息,有的引起了小規模的圍觀,隨后又在人群中消弭。
當羅業帶領著士兵對布萊軍營展開行動的同時,蘇檀兒與陸紅提在一塊兒吃過了簡單的午餐,天氣雖已轉涼,院子里竟然還有低沉的蟬鳴在響,節奏單調而緩慢。
午飯過后,有兩支商隊的代表被領著過來,與檀兒見面,討論了兩筆生意的問題。黑旗顛覆田虎勢力的消息在各個地方泛起了波瀾,以至于近期各類生意的意向頻繁。
申時三刻,下午四點半左右,蘇檀兒正埋頭翻閱賬冊時,娟兒從外頭走進來,將一份情報放到了桌子的角落上。
檀兒抬頭看了她一眼,娟兒微微點頭,然后轉身出去了。檀兒看著角落上那份情報,將雙手放在腿上,望了片刻,然后才坐上前去,低下頭繼續翻賬本。
五點開會,各部官員和秘書們過來,對今天的事情做例行陳結——這意味著今天的事情很順利,否則這個會議可以會到夜里才開。會議開完后,還未到吃飯時間,檀兒回到房間,繼續看賬本、做記錄和規劃,又寫了一些東西,不知道為什么,外頭靜悄悄的,天漸漸暗下去了,往日里紅提會進來叫她吃飯,但今天沒有,天黑下來時,還有蟬鳴聲響,有人拿著油燈進來,放在桌子上。
檀兒低頭繼續寫著字,燈火如豆,靜靜照亮著那書桌的方寸之地,她寫著、寫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手中的毛筆才忽然間頓了頓,然后那毛筆放下去,繼續寫了幾個字,手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噠的掉在了紙上,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撐了撐。
不遠處的椅子上,有人在看著她。
“嗨,蘇…檀兒…”男人低聲開口,不知道為什么,那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們在那個宅子里的初次見面,那一次,彼此都非常禮貌、也異常陌生,這一次,卻稍稍不同了:“你好啊…”他說著這個年月里不常見的話。
檀兒低著頭,沒有看那邊:“寧立恒…相公…”她說:“你好啊…”
這個時候,外頭的星光,便已經升起來了。小縣城的夜晚,燈點晃動,人們還在外頭走著,互相說著,打著招呼,就像是什么特殊事情都未有發生過的普通夜晚…
寧馨,而安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