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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云溪映雪

  子陽雅蘭想了片刻,說道:“沒有這樣的通道,那里離翠獅峰不過三十里山路,有這樣的通道,族人不可能不知道。”

  從溫嶺到撫州,不經過樂清邑的關隘,就只有借道武陵山。分別流經撫州、樂清、溫嶺的云溪、香溪、大侗河都發源于翠獅峰一帶。從六百年前的昭武年間起,百夷一族被越郡世家封鎖在武陵山與云嶺之中,百夷族在翠獅峰一帶修筑棧道,將發源于翠獅峰附近的河流聯貫起來,再利用發源于翠獅峰附近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將整個武陵山聯貫為一個整體。

  六水同源的翠獅峰以及翠獅峰一帶的棧道可謂六百里武陵山的中樞。普濟海匪可以通過大侗河溯水而上,轉經武陵山棧道,進入云溪,順水而下就能進入撫州境內,此來就無需通過樂清邑的關隘。雖然這條通道也只能小批量的運送物資,但比起爬山涉水穿過武陵山則是千差萬別。

  臺山上的濟寨控扼溧水河谷通往撫州的通道,只要在濟寨居高臨下的布置一路精兵,就不怕撫州的局勢有太大的變化,只要宣城局勢稍定,就有余力來從容收拾撫州了。但是,濟寨掌握在襄樊會手中,一切算盤得打翻重新來玩。襄樊會現在的精力只能顧及溧水河谷北岸的土地,根本無暇向撫州一帶發展,以許景澄的性子更加不會向青焰軍讓開這個通道。

  現在就是公良友琴對撫州有什么圖謀,徐汝愚也是鞭長莫及。

  六月五日,徐汝愚帶領一組二十五人,潛回云泉一帶。子陽雅蘭領著其余的人守在靠近撫州的山峽里。尉潦也留在那里。

  越接近云泉,獵奴隊越密集。徐汝愚五覺歸心的內識對危機有種潛意識的反應,每每以此事先察覺敵蹤,早一步避過,但還是讓他冷汗直冒。這么嚴密的協調防守不是幾十路平素缺乏默契的流寇能夠做到的。萬一泄露行蹤就極難脫,徐汝愚一干人等在云泉外圍潛伏了兩天,依舊沒敢輕易潛入云泉中心地域。

  雨季剛過,雖然山外已是小暑,山中濃蔭遮陽,還是分外涼爽。

  徐汝愚指著身邊的岑木、柘木,說道:“這些都是制弓的良材,韌性、張力都是其他材料難以比擬的。百年柘木制作的雍揚硬角長弓射距最遠可達四百步,堪比強弩機。”

  “那挽弓的射手臂力不是驚人?普通二百步的長弓都要二石的臂力,連續拉一百下就讓人精疲力竭,那四百步的長弓還得了,強弩機可都是用絞機上弦的。”輕流將負在身后的長弓取下來,挽滿又輕輕松開,對自己的表現甚為滿意。

  “柘木弓臂偏硬,張力極強,注重射程和威力,卻不容易瞄準,與鐵制弓臂的鐵胎弓相當,但比鐵胎弓有著更強的張力與韌性,乃是制弓首選。雍揚府多年來所產長弓都是鐵胎弓,若是用此處的柘木,威力還會有所提高。而岑木所制弓韌性更佳,挽力也沒有柘木弓那么強,百夷體形相對較矮,使用岑木弓應當更適合。”

  輕流輕撫弓身,問道:“這可是柘木弓?”

  徐汝愚接過長弓,輕輕抽出一支箭,搭弦挽弓,這一系列動作如水迭石,一貫而成予人無隙可擊之感。眾人未明其意,箭已脫弦而出,嗤然輕響,箭入肉體的聲音。眾人都抬頭望去,一具尸體從山崖上滾落,喉嚨正插著徐汝愚挽弓射出的長箭,鮮血汩汩往外涌。

  徐汝愚說道:“他走進五百步才讓我發覺,身手不弱,若不是我故意岔開話題談論弓箭,怕是沒時間取下弓箭對付他。他跟蹤我們有一個時辰了,始終保持在四百步開外,警惕性極強,可惜他不清楚這把柘木弓在箭術高手的手中殺傷力可達到五百步。”

  輕流望了望那處的山岸,估計不足三百五十步,但是徐汝愚用這把柘木弓將那里的游哨射下已讓他很吃驚了,聽他說有人能籍此達到五百步的射距,訝道:“天下有如此神乎其神的箭術,弓箭的殺傷力不是依賴于弓箭本身嗎?”

  “蓄勢貯力,弓箭依然是憑借,不是依賴。箭術方面的造詣,十二教習都比我深厚,你可以回去后向他們請教。”

  風林領著兩人將尸體搬過來,那人臨死雙手極力伸向喉嚨,顯然他是在箭及咽喉的那一瞬才意識到奪命一箭的存在。

  徐汝愚翻開那人的手掌,看著他掌緣厚厚的繭皮,輕嘆一聲,說道:“輕流,此人修為不在你之下,公良友琴都舍得派這樣的好手擔當游哨,看來云泉的布防會更加嚴密。這樣吧,你們返回山峽與子陽雅蘭匯合,我獨自去云泉看看。你們匯合后,就尋機返回河谷,不用等我。你讓許伯英他們密切注視撫州群寇的局勢。”

  “怎么可以讓你只身犯險?”

  “在此密林中要留下我,還非公良友琴親自出馬不可。不要多說了,我送你回走五十里,之后你們就自己多加小心。”

  徐汝愚讓人挖坑將死者埋葬,心想:可能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還是親眼看一看比較放心。

  青江騎營分為六組在過去的半個月中對武陵山東區進行偵察,但是像云溪、大侗河源頭一帶,由于獵奴隊布防密集,清江騎營不能深入其地,所得資料極為有限,所以徐汝愚親自過來偵察。

  由于溧水河谷通往撫州的通道濟寨在襄樊會手中,青焰軍無法出兵干涉撫州的局勢,不管公良友琴有無陰謀,徐汝愚都無力作為的。

  徐汝愚心想:邵海棠會相信我的提醒嗎?襄樊會現在越來越專注于割據地方,他或許會撇開撫州的局勢而專注于溧水河谷,那我該怎么辦?

  徐汝愚撓撓頭,總覺得這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襄樊會內部己有分裂的跡象,許景澄為首的一派越來越專注襄樊會自身的權勢,從最初遷移普通會眾的分歧,便可初見倪端。邵海棠為了襄樊會免于分裂一途,轉而支持許景澄,或許是他的無奈之舉吧。

  徐汝愚撇了撇頭,似乎要將這多余的情緒撇出腦子。

  濃蔭重翠,蟲鳥相鳴,溪畔異花姹紫嫣紅,有大半徐汝愚叫不出名字來。輕流等人離開之后,徐汝愚便沿入云溪向上行。在林中亂闖,徐汝愚十有八九摸不著道,沿溪水的獵奴隊雖多,但徐汝愚極其敏銳的感官總能讓他事先發現敵蹤避開。

  但是每遇到兩溪相會,徐汝愚總要費一番功夫才能辨清哪條是支流、哪條是主流。難怪徐汝愚讓輕流帶信讓留守在山峽的清江騎營先行返回溧水河谷,他心中也沒幾分把握能夠獨自走回到那個山峽。

  時至黃昏,西邊的夕陽恰好能抹入一縷霞光,霞光投射在白潔如漱玉的溪流上,幻出萬般色彩。徐汝愚伸伸懶腰,斜靠著一塊半人高的溪石,瞇著眼睛望著下溪流拐彎處,從這里回望去,恰能看見那座山峰的半山處,有處兀出的巨石。一人白衣勝雪,臨風站在那里。

  徐汝愚招招手,眨眼間那人已到眼前。

  “你怎么感覺到我的?”

  “感覺嘛,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的…”

  “你怎么還是未脫在雍揚時的習性?沒想到一年不見,你的修為精進如斯,你讓你的部下返回時就發現我了吧?難得你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不怕另有高手跟蹤他們,順帶將你的清江騎營一窩端掉?”

  “怎能不怕?你沒見我領你在此轉悠了半天,以確認映雪姑娘沒有同伴?只是不知映雪姑娘為何此時出現在武陵山中?”

  來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梅映雪,冷傲依故,絲毫不為徐汝愚的話所激,眼簾輕吊,旋復垂下,算是看了徐汝愚一眼,轉頭看向湍急流水,淡淡說道:“這里熱鬧,既然名動天下的青鳳將軍都忍不住過來一看,我又有何不可?”

  “哦,原來你是來尋我的,靜湖對我個閑人有何指教?”

  梅映雪俏臉微紅,隨即肅然說道:“你知道靜湖門人出山之后就不受靜湖約束,出山的靜湖門人之間也不得互相干涉,我是來問你,為何讓宜觀遠得到《置縣策,你難道不知此策一出,天下不消數年就會四分五裂,那時漢統何存?”

  “哈哈…”徐汝愚輕笑數聲,徐徐說道:“靜湖不約束自己的門人?你自幼在靜湖長成,一年之中與家人相聚難得旬日,你的思想已給靜湖約束了,那你還不是一樣為靜湖所用?靜湖高高在上,只看得見漢統存續,看不見民生凋敝。《置縣策一出,這天下已不是靜湖眼中的天下,靜湖是不是感覺頭痛得很?”

  梅映雪從徐汝愚淡漠的眼神中看不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徐汝愚于雍揚被刺的前夜,梅映雪辭去護衛一職飄然離去,徐汝愚當初以為她不過與梅鐵蕊一樣入了公良友琴的圈套,迫于形勢不能向自己示警。

  在與宜觀遠密談之后,對靜湖的作風有所了解。靜湖門人心中的漢統比家族利益更為重要,這讓徐汝愚懷疑她當時依舊希望公良友琴能夠破城而入的,從而使天下形勢向有利于南平郡復辟的方向發展。

  雖是懷疑,卻令徐汝愚對她的態度大為惡化。

  徐汝愚也不怕她將自己賣給公良友琴,現在天下大局未明,以南平、普濟為首的舊朝復辟勢力未必就能出頭,靜湖是不會輕易出手的,靜湖宣稱天下均衡,自己現在應當是一粒對均衡很有用的棋子。

  徐汝愚望著梅映雪俏嫩的肌膚,笑道:“既然來了,不如與我一同云泉看看公良友琴在搞什么明堂。”

  “有什么好看的,我告訴你得了,一年前,武陵山發生地陷,地陷造成的地縫雖未勾通云溪與大侗河,但也只隔了薄薄一層山壁,想來你也發現云溪的水量并未因雨季而大增。”

  “哦。”徐汝愚望向湍急如故的溪水,溪畔數丈之內都是卵石,顯然雨季的水量應當將此處也要漫過,自己依立高達半人的溪石也是水力作用才會出現在此的。徐汝愚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如此,公良友琴在云溪上游筑壩攔水,準備借助水力沖毀山壁,使得地縫能夠連接大侗河與云溪。難怪尉潦在此處會被高手狙擊,我的偵騎始終滲透不進來。”

  “原來你未曾察覺,早知如此讓你蒙頭再耗點心思好了。”

  “哪能事事周全,我不知道地陷一事,怎會往這方面想?公良友琴利用獵奴隊一事,將百夷族人從此處趕走,也是好算計,若非前一段時間這一帶的獵奴隊突然增加,我也覺察不到。”

  “午前栽在你手中的人是普濟此次行動的總哨官劉文景,他最擅長是輕身術,被你抽冷子放倒,你也不應該小看他。他悄無聲息的失蹤,加上你月前莫名的離開溧水河谷,你說公良友琴會怎么想?”

  “你為何助我?”

  “普濟島在此次負總責的是趙威胥,如果他有把握干掉你,我也就不繞舌了,我怕你又逃過一劫,還是把帳記在我的頭上。”

  徐汝愚見她道破自己的心思,尷尬一笑,覺得對她語氣太過冰冷。劉文景被自己一箭放倒現在己過半日,趙威胥一定覺察到,自己若繼續前行,說不定落入他布下陷阱之中。梅映雪此情還是要承的。

  徐汝愚笑道:“公良友琴在此準備做什么,我是鞭長莫及,不如看看熱鬧。”公良友琴籌劃已久,此際讓百夷貿然從翠獅峰出兵,只怕會與普濟島的軍隊在云泉一帶發生惡戰。徐汝愚在心中否決了這個計策。現在只期望邵海棠、許影澄能有足夠的警覺,莫讓普濟海匪輕易得逞。

  徐汝愚此時還不知道,普濟海匪昨天凌晨出兵,同時襲擊云橋寨、邵寨、濟寨,邵寨、濟寨同時告破,八百守寨步卒被屠,三千寨民被捋。只有襲擊云橋寨的普濟海匪被在溧水之上巡防的清江水營發現行蹤,提前警訊,云橋寨方能在清江水營的聯合狙擊下擊退來犯之敵。

  襄樊會新增一千步卒重整云橋寨的防衛,但是邵寨、濟寨已失。濟寨控扼撫州進入臺山通道,邵寨控扼溧水進入武陵山的關隘,云橋寨控扼溧水進入臺山的關隘。邵寨一失,清江水營的船隊就無法進入武陵山。

  后世在分析此役時,并未將其當成青焰軍成立后的一次挫折。臺山四寨,升云寨位于溧水南岸的臺山之中,其他三寨都在溧水北岸的臺山之中。此役令徐汝愚關于武陵山西區的防線計劃出現重大漏洞,邵寨是撫州進入溧水河谷、溧水進入武陵山的重要關隘,邵寨在普濟海匪手中,就無法借助溧水建立武陵山西區防線。百夷被迫在青牙嶺東北囤積重兵,以彌補西區防線的不足。由于溧水航道的中斷,向武陵山深處的翠獅峰運送大量物資變得極為困難,百夷一族帶著對徐汝愚將信將疑的態度,從翠獅峰以南一帶地域向武陵山西區大遷移,加速這一帶夷漢兩族的溶合。

  由于云橋寨還在襄樊會手中,普濟海匪的壓力多半由百夷與襄樊會承擔,青焰軍方面只有升云寨直接面臨邵寨方面的普濟海匪。

  梅映雪看徐汝愚滿不在乎的神情,說道:“普濟島此次一共派遣一萬人馬進入撫州,若讓他從容將清江府內各路流寇收攏至麾下,你怕不會這么清閑吧?”

  徐汝愚輕輕一躍坐到溪石上,晃蕩兩條長腳,說道:“撫州與我隔著臺山,再說現在最頭痛的應當是祝、樊兩家。流寇與正規軍隊的物資消耗差別很大的,公良友琴挖空心思利用地陷建立的物資運輸線好像過于漫長了,祝連枝、樊徹不會看不到他這個弱點的。所以公良友琴第一要務乃是攻下樂清,樂清不下,撫州之內的普濟海匪永遠是孤軍奮戰。”

  “樂清正面的防御可謂固若金湯,可惜祝、樊兩家卻沒料到普濟海匪會有能力迂回到樂清的背后。”

  徐汝愚知道她所說正是關鍵,樊家在樂清城的正面修建大量的塢堡抵御溫嶺的普濟海匪,背腹就顯得由些單薄。公良友琴只需攻陷樂清與金華之間的塢堡群,就能打通撫州與溫嶺之間的陸路通道,而樂清則陷為孤城。所幸普濟水營的大型戰艦欲進入樂清、撫州境內,需經過樊家控制的余杭邑的錢江水道,不然徐汝愚定要早作從溧水河谷撤退的打算。

  “這山中泥濕未干,難得你白衣勝雪,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來此候我,所為何事?”

  梅映雪見他提起這茬,心中氣結,她素來愛潔,這幾日為了尋他,運息避開雨水、泥污,丹息損耗甚巨,不然怎能輕易讓他在三百步外就發現自己行蹤?

  “容雁門想與你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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