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隆上次刁難陳操之不成,反受挫折,大失顏面,這次祝英臺來,他原沒打算再行什么軍府慣例來向祝奐臺部難,祝英臺后生小輩,名氣不如陳操之,勝之不武,輸了就更丟臉,郝隆雖是狂生,官職又是蠻府參軍,但也不是一味只會蠻干,也知審時度勢,今日宴會他是只準備飲酒的,不料他想安靜卻不可得,這祝英臺倒先向他挑釁了,滿座中人都一齊看著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郝隆把酒盞往小案上一頓,瞪著謝道韞道:“祝掾,你想履行慣例?”
謝道韞惱這個郝隆曾經譏諷她三叔父,三叔父雅量非常,不與此等人計較,她卻不必在此人面前謙遜,說道:“既入軍府,自當遵從。”
郝隆道:“好,今日我只問一難,你若答得出,那我以后見了你繞道走,你答不出繞不繞道走隨你便,罰酒三升可也,郝某甚有雅量,不與你計較。”
桓溫及幕下諸僚聽郝隆說自己甚有雅量,都是暗笑,不過郝隆既這般說,顯然對這次問難甚有把握,眾人都期待郝隆會問出什么疑難?祝英臺又將如何作答?
謝道韞心念陡轉,儒論玄、引經據典,她有何懼?縱論時事、出謀劃策亦是她所長,怕的是郝隆會效仿上回陳操之以金谷園豆粥來問難,那樣生僻的典故確實防不勝防,郝隆可謂吃一塹長一智,現在想必是要以子重之矛來攻我之盾了——
謝道韞道:“若郝參軍問的是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事,諸如郝參軍問我郝某生平作詩幾?郝參軍名氣雖大,尚不足以流芳后世,所以那樣的題讓人如何作答!”
眾人皆笑,記起上次陳操之難倒郝隆的金谷園豆粥題,都暗服謝道韞機敏,這下子郝隆不能取巧了。
郝隆臉色一紅,顯然被謝道韞說中了,強辯道:“我豈會問我自己的私事!”
謝道韞道:“郝參軍要問的或許我會答不上來,不知在座諸公除了郝參軍外有沒有答得上來的?”
郝隆道:“在座的人答不上來,自有他人能答上來。”
謝道韞便道:“哦,原來在座的都答不上來,那么就請郝參軍問難吧。”
陳操之面露微笑,暗贊謝道韞善能造勢,郝隆尚未問就已落了下風,而謝道韞即使答不上來,眾人都只會怪郝隆出題太偏,是有意刁難。
郝隆現在是騎虎難下,不問也不行了,大聲道:“取紙筆來。”便有執役取了筆墨紙硯來,郝隆用篆體寫了五個“娵隅躍清池”,說道:“祝掾可知此詩句之意?”
謝道韞凝目一瞧,心道:“‘娵隅躍清池,——娵隅又是何物,這真是聞所未聞!”
王坦之諸人都不識得此詩何意,紛紛問:“娵隅是何物?”
郝隆捻須不語,目視謝道韞,面有得色。
謝道韞料想這“娵隅”乃是方言,但究竟是何物卻是晃好妄猜,正這時,耳邊傳來木案輕叩聲,側頭一瞧,陳操之用酒水在葦席上寫了一個“魚”。
謝道韞甚是快活,微微含笑,說道:“郝參軍此題把西府諸公都難倒了,我不好答,但不妨猜上一猜——”
郝隆道:“你猜,你猜。”
謝道韞道:“娵隅躍清池,娵隅者,魚也——郝參軍,我猜的可對?”
郝隆頓時目瞪口呆。
眾人見郝隆那副模樣就知祝掾猜對了,大笑,便有人問:“以娵隅為魚,不知是何地的方言?”
有人答道:郝參軍乃蠻府參軍,說的自然是蠻語。”
郝隆大慚,避席而去。
此番問難交鋒雖不如上次郝隆問陳操之三難那么精彩,但也足見謝道韞的機智。
未時末,筵席散,桓溫留陳操之、謝玄、謝道韞三人議事,陳操之先向桓溫稟報了都中諸事,又將這幾日在路途上與謝道韞二人整理歸納出來的并官省職十一事和大土斷十五事呈交給桓溫,桓溫閱畢,問:“會稽王提議五兵尚書6始主持本次大土斷,謝掾、陳掾、祝掾以為如何?”
謝玄道:“6氏乃三吳門閥,由6始主持土斷,只怕其會寬于南人而猛于北人。”
桓溫略一沉思,說道:“讓6始主持土斷亦無妨,若他枉法徇私,再另換他人,那時正可雷厲風行。”桓溫對6始一向不滿,因6始是三吳士族領,桓溫隱忍,而這次若能借大土斷挫折6始,正合桓溫之意。
桓溫與謝玄三人又議了一會,決定并官省職一事由王坦之會同郗辦理施行,各州郡長吏要將其屬吏三減其一,那些清貴散職亦減去一半,所謂清貴散職都是朝廷為安撫士族子弟而設立的,領國家俸祿卻整日悠閑(看不清,猜的)無事,是以服散、飲酒、清淡成風,遇事時又好必議論,使得政令難行,桓溫如此大刀闊斧地并官省職,一是這的確有益于國家,二是他要樹立個人的威望,他要讓南北士族明白,他桓溫是唯一可以左右政局之人,桓溫認為他現在可以對南北士族恩威并施了,拉攏一批、打擊一批——
至于大閱戶人、實行土斷,這先要頒布土斷制令,讓各州郡縣根據土斷制令自行閱戶檢籍,一個月后再由巡查使復檢,那里查出來的違禁私匿戶口者,將以雷霆手段予以嚴懲——
醒溫與陳、謝三人議事時,冷眼打量謝道韞,謝道韞粉敷得厚,不知容貌如何,但瞧起雙手膚色不甚潔白,又且身量高瘦,只怕論容貌是不及6納之女的,“花癡6葳蕤,詠絮謝道韞”,6氏女以美貌出名,而謝道韌韞是以才名世的,不知陳操之會如何選擇?但據傳其與6氏女情投意合,已私訂終身,而今謝道韞也來到了姑孰,日久生情,不知陳操之會不會取謝道韞而舍6氏女?謝安此人灑脫不拘成見,北人重門第、江左重人物,謝安尤生人物,以陳操之之才,定獲謝安賞識,郗嘉賓都未能將謝道韞征至軍府,陳操之此行卻獲成功,莫非謝安有意成全侄女與陳操之?這個陳操之,必將在南北士族之間掀起大波瀾——
傍晚時分,陳操之、謝玄、謝道韞三人辭出將軍府,由軍府主簿魏敞領著去看軍府安排給謝道韞的寓所,這寓所三個月前便已備好,在鳳凰山南麓,與陳操之的寓所毗鄰。
謝氏的兩名部曲、還有柳絮、因風二婢和兩名仆婦已經在收拾房舍,謝道韞婉辭了魏主簿安排的廚娘和洗衣婦,謝道韞自然不能讓外人與她共處。
小嬋過來向謝玄、謝道韞施禮,笑容可掬道:“謝郎君、祝郎君,我那邊已備好了晚餐,請兩們郎君與我家小郎君一起用餐吧。”
謝玄看著阿姊謝道韞,見謝道韞點了點頭,他也就答應了。
小嬋已從黃小統那里得知操之小郎君要素食三月之事,晚餐便是精心準備的素食,素食烹調得當,亦極美味。
已任考功兵曹佐吏的來德聽說操之小郎君回來了,特意從子城趕來拜見,來德不比冉盛需要嚴守軍規,他來去比較隨意。
席間,謝道韞微笑問:“子重如何識得蠻語?真是奇哉!”
陳操之笑道:“好運,我只識蠻語娵隅乃是指魚,偏偏郝佐治就問起這個,他若說別的,我也是茫然。”
謝道韞“嗤”的一笑,梨渦乍現,問:“當真?”
陳操這點頭道:“當真。”
謝道韞搖著頭笑道:“古有宋人守株待兔,今有陳子重只識一字蠻語難倒蠻府參軍,真是奇事。”
晚餐后,陳操之、謝道韞、謝玄三人飲茶敘話半晌,謝玄、謝道韞便告辭,陳操之送至院門便止步,知道謝玄少不了要到鄰舍與其阿姊謝道韞密一番。
陳操之沐浴時,小嬋為他取衣裳,問:“小郎君要穿哪一件?是幼微娘子縫制的,還娘子縫制的?”
陳操之道:“任意取之。”
丁幼微上次讓荊奴、阿柱給陳操之帶來了她親手縫制的夏衫四套和秋衣兩套,陳操之又有6葳蕤送的四套夏衫,小嬋取更換的衣裳時有時都不知道取哪件好,心想:“小郎君真是有福氣的,老主母不在了,有幼微娘子像慈母一般愛護著,現在又有6小娘子愛著,嗯,真好。”
小嬋取了一套丁幼微縫制的夏衫讓陳操之換上,用粗布巾為陳操之弄干頭,就那么披散著。
陳操之上到二樓書房坐定,小嬋與來德侍坐,說起秦淮河畔營建宅第之事,陳操之道:“明年下半年東園可竣工,那里就可以把嫂子還有宗之、潤兒接來了,嗯,青枝也接來,年底讓來震回錢唐。”
來德、小嬋甚是高興,小嬋道:“青枝年底就要生孩子了,日子真快啊。”
正說話間,聽得鄰舍傳來“淙淙”琴聲,高音纖脆如風中鈴鐸、中音清潤如擊玉磬,低音柔和如幽澗鳴泉,琴聲甚美——
小嬋梗著脖子聽了一會,醒悟道:“這是祝郎君在彈琴啊。”又問:“小郎君要吹豎笛相和嗎?”
陳操之搖了搖頭,靜聽隔院琴聲,久之,方寂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