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迎郗到正廳坐定,指著李靜姝送來的拜師束修禮說道:“嘉賓兄,我要向你求救——”
郗笑問:“何事?”
有些事陳操之對桓溫不便直言,在郗面前則無此顧忌,說出來正顯親密信任,陳操之便將那日在姑孰溪畔與李靜姝相遇之事了。
郗大笑,說道:“子重為江左衛玠盛名所累,每到一處,便惹情緣,那李靜姝今年二十有八,竟也對子重窮追不舍,哈哈,著實有趣!”
晉人風氣,議論他人姬妾不算失禮,但這畢竟是桓溫寵妾,原本身份也特殊,乃是亡國的公主,與尋常侍妾是大不一樣的。
陳操之道:“嘉賓兄莫要只顧取笑,教我應對之策吧。”
郗拈起李靜姝送來的一塊碧玉佩,對著光照看,說道:“蜀中特產,上品青瑯玉,這束修禮價值不菲啊,成漢李氏滅國至今已十五載,卻還有人擁戴,每年都有人至建康向歸義侯李勢送蜀中特產——”話鋒一轉,說道:“若是一般妾侍,又未育有子女,桓郡公就是將這妾侍贈給你又何妨,這亦是風流韻事,只是這李勢妹卻是不行。”
陳操之汗顏道:“嘉賓兄,我是向你求教如何應付此事,我豈是那好色這徒,即使好色,又豈敢覬覦桓郡公的侍妾,只是這李勢妹喜怒無常,近之不可,拒之剛怨,恐有后患。”
郗笑道:“子重不必擔心,桓公雅量非常,又對你極為倚重,決不至于為這事怪罪于你,這樣吧,你與我一道去見桓郡公,干脆把事情挑明,也就無后患了。”
陳操之需要的正是郗這句話,當即與郗去見桓溫,并將李靜姝的束修禮送回去,這個豎笛老師還是不做為妙,不料一說起姑孰溪畔之事,桓溫就笑將起來,說道:“此事傾傾已對我說過,傾傾性喜謔笑,陳掾不必在意,她喜好你的豎笛,你既已答應教她,也就不必推辭了,有暇就來將軍府教授她半個時辰,我亦可旁聽陳掾妙音,桓野王盛贊你的豎笛曲,我還未曾耳聞啊。”
原來傾傾便是李靜姝的小字,陳操之聽桓溫這么說,自是不能再推辭,心里對那個李靜姝更生警惕,這女子心機很深啊,似乎料到他會到桓溫面前推辭,先就在桓溫面前把事情說了,至于怎么說的,外人哪得知,婦人進讒言,不就是這樣的嗎?而桓溫竟縱容她,桓溫之意也難測啊。
桓溫道:“束修禮是傾傾備辦的,我亦知曉,陳掾既已來此,就喚傾傾出來行拜師之禮——”即命侍婢去請李靜姝出來。
片刻功夫,一襲雪白蜀紈長裙的李靜姝翩然而出,盈盈在陳操之面前拜倒,口稱:“陳師——”
李靜姝并非漢人,乃是蜀中巴氐族人,巴氐族人與漢人容貌并無差異,據說男子相貌粗野,而女子則雪膚花貌,頗類佛典所謂天龍八部眾的阿修羅族,這李靜姝更是巴氐人的絕色美女,烏黑豐盛的長挽一個巍巍高髻,肌膚尤白,映襯著雪白蜀紈長裙,好似冰雪美玉,鼻梁秀挺,唇色紅潤,因睫毛密而長,所以顯得眼眸格外的杳渺幽深,說是二十八歲的人,但和年方十九的6葳蕤相比,李靜姝完全不見歲月的痕跡,當然,6葳蕤的純美恬靜的氣質是李靜姝所沒有的,李靜姝美嗎?的確很美,跪著時長裙繃起腿和臀的輪廓,修長、渾圓,讓人不禁怦然心動,而最美的卻是李靜姝的那雙手,十指纖纖,形狀極美,宛若上品美玉精心雕琢而成,指甲亦是本色,淡淡輕紅,如半透明的紅玉——
桓溫道:“傾傾,陳掾過兩日便要入都公干,今日有暇,就請他先指點一下你的豎笛。”
那李靜姝全無那日黃昏在姑孰溪畔歇斯底里的樣子,纖手扶膝,恭恭敬敬道:“請陳師賜教。”
陳操之遲疑了一下,說道:“那就請李娘子先吹支曲子給我聽聽。”
便有侍婢急去取了洞簫來,李靜姝向桓溫嫣然一笑,又向郗、陳操之點頭致意,手執紫竹簫管,嗚嗚吹了半支曲子,卻是陳操之那日在郗寓所吹的《紅豆曲》,李靜姝當然吹不完整,但憑她只聽了一遍,能吹成這樣子也算是難得了,還有,李靜姝吹簫的樣子甚是動人,嘴唇微微嘬起,纖長精致的手指按捺起落,極有風情,此女能得桓溫專寵,的確有楚楚迷人之致。
陳操之道:“李娘子吹得極好,技藝方面并不需要我指點,我到了建康錄幾支曲譜給你,另,我的這些曲子用尋常豎笛難以曲盡其妙,要管徑粗大一些的方好,管徑粗大,則可以控制唇形變化,吹奏出四、五種不同的音色,管身不需要太長,不要過三尺三寸,過長則累贅。”
李靜姝表示受教,又道:“桓太守贈陳師的柯亭笛可否讓妾一觀。”
陳操之心道:“此女真是煩人,說不定見了我的柯亭笛又想據為她有。”便道:“桓太守雅贈,在下惜若至寶,從不肯外借。”
桓溫笑道:“陳掾吝嗇,桓野王何慷慨哉——傾傾,那蔡中朗柯亭笛世間獨一無二,你想要那樣的笛是不可能了,我會派人給你尋訪到如陳掾所言的上品豎笛。”
李靜姝細密長翹的睫毛如簾般覆蓋到眼瞼上,說了聲:“多謝將軍。”睫毛一閃,眸光在陳操之臉上一掠而過。
六月十五,陳操之與郗拜別桓溫赴建康,陳操之是奉命去征召祝英臺入西府,郗則是去朝中任職,同時代桓溫上疏便宜七事,敦請有司盡快施行,郗夫人周馬頭也隨同前往,同去的還有周馬頭之弟周琳,周馬頭與郗同齡,今年二十七歲,尚未生育,勸郗納妾,郗不肯,只愿與周馬頭長相廝守。
謝玄送郗、陳操之過了白纻山,將一封信讓陳操之帶去轉交其叔父謝萬,又密囑陳操之,若其姊謝道韞真的只能出仕,請陳操之一定幫助其掩飾真實身份,陳操之自然是允的。
跟隨陳操之去建康的有來震和黃小統,桓溫又命冉盛領手下十名軍士保護陳操之。
從姑孰至建康三百余里,六月酷暑,炎陽似火,陳操之與郗一行都是天明趕路,至日中便覓驛站歇息,每日四五十里,六月十八日,陳操之命來震先期趕回建康,帶去他的短信,請顧愷之夫人張彤云將信交給6葳蕤,約6葳蕤本月二十一日午前在新亭相見,陳操之知道自己一旦回到了建康,反而不容易見到6葳蕤,在新亭相見最合適。
不料此后數日接連大雨,阻了行程,郗夫人周馬頭知道陳操之急著要見6氏女郎,六月二十這日便命車夫冒雨趕路,至夜里戌時趕到了距離新亭二十里的老盛店,老盛店也是一個驛站,都是桓溫移鎮姑孰后為方便與建康往來設立的。
用餐、沐浴畢,郗來到陳操之的房間,笑道:“子重,明日一早你快馬先趕去新亭,與6小娘子親熱一番,我徐徐后至。”
陳操之微微而笑,說道:“今日辛苦周嫂子了,這么急著趕路。”
郗道:“成人之美,何敢辭勞。”想起一事,說道:“子重,謝安石已回到建康,大司徒有意擢升謝安石為四品御史中丞,你這次奉命征召祝英臺入西府,只怕要先拜見謝安石了。”
陳操之道:“安石公士林之望,我正該前往拜見。”
郗道:“那謝氏也不知作何想,竟對祝英臺出仕推三阻四,莫非怕祝英臺才高,壓了謝幼度一頭?子重要說服謝安石才行,桓郡公愛才,務求祝英臺入西府不可的。”
郗回房去后,陳操之開始在油燈下抄書,臨睡前抄書已成了陳操之的習慣,不抄上千字就無法入眠,今夜抄錄的是諸葛亮的兵書《將苑》,這是他向謝玄借來的,準備抄錄兩部,一部給自己,另一部送給冉盛。
一部《將苑》五千余字,前兩日已抄錄了一大半,今夜便將剩下的一千余字抄完。
陳操之抄書時,冉盛就跪坐在書案另一側,捧讀陳操之已抄好的《將苑.兵權》,不明白的地方便問陳操之,陳操之擱下筆,逐字逐句解釋,冉盛專心聽講,學習比以前是刻苦得多了。
抄錄完《將苑》,冉盛搶著去洗凈筆硯,好,然后回房歇息。
陳操之解衣上榻,聽著屋外的雨聲,心道:“希望明早起來,雨過天晴。”又想:“不管晴雨,葳蕤都會在新亭等我的,我不在建康,葳蕤應該行動自由吧,她還會請她繼母陪她前來嗎,嗯,6夫人得我的養腎方已經差不多四個月了,不知6使君堅持服用沒有,6夫人若不能生下一子半女,必被6氏家族輕視,其庇護葳蕤也會力不從心——”
想著想著,陳操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