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司馬丕和靜皇后同日駕崩。擇吉將于六月初五甲子日出葬,魏晉多有“禮教豈為我輩而設”之狂放任誕,但在帝后出殯前無論士庶軍民皆不得婚姻嫁娶、歌舞飲宴,這是最起碼的,然而姑孰城卻好似國中之國,一切如舊,姑孰溪南岸的酒寮娼肆并未關門大吉,照樣有尋歡作樂之人,只是少了軍府的官吏將校而已。市井小民根本不知道皇帝司馬丕駕崩之事,說起來還以為是穆帝司馬聃呢,司馬聃就是去年五月駕崩的。皇帝更換頻繁,姑孰百姓都記不住。只知道桓大司馬坐鎮姑孰已經四年,桓大司馬政令寬簡,百姓樂見。
桓溫一貫的策略是,不輕易入都、不擅離軍隊、不落人口實,老成持重、循序漸進,所以帝皇駕崩,桓溫以洛陽危急為由,依舊不入建康。只派長子桓熙赴京向臺城宮闕哭臨致喪,而同時,他與郗之間的信使往來頻繁,對朝堂之事了如指掌。桓溫表奏征西參軍郗為中書侍郎、荊州刺史桓豁監荊、揚、雍諸軍事、江州刺史桓沖監江州八郡諸軍事、并假節,朝廷不能不允,詔令將會在帝后出殯后下達,同時,會詔拜揚州刺史王述為尚書令,王述素與桓溫不睦,朝廷征王述入主臺城,也是為了制衡桓溫,朝廷既答應桓溫奏請郗為中書侍郎諸事,桓溫自也不便反對王述為尚書令,朝廷與世家大族聯合起來,目前還能勉強維持與桓氏的微妙平衡,桓溫現在就是想打破這種平衡——
醒溫將陳操之所陳的便宜七事和謝玄、陳操之共擬的《強軍策》傳遞給郗參謀,郗對《強軍策》尤為贊賞,他知道陳操之沉穩、謀定而后動,既然陳操之說可以煉制出更精良的兵器,那就不會是虛妄語,郗請桓大司馬盡快施行,為第三次北伐早作準備,至于便宜七事,則要請桓溫奏請有司推行,這其中最重要的是大閱戶人、實行土斷,郗建議謝玄當此大任,陳操之、祝英臺為輔,他事可緩,此事宜在今年推行,要雷厲風行、嚴其法禁,不能像往年檢籍那般敷衍了事,世家大族的利益非觸動不可——桓溫深以為然。
郗又向桓溫報告了敦請祝英臺入西府之事,郗已派人去了上虞密訪,確認上虞祝氏無祝英臺此人,祝英臺就是謝道韞,此事已確然無疑。桓熙到建康之后,郗又與桓熙一道去烏衣巷謝府拜訪,重申桓大司馬對祝英臺的渴慕之意,雖未見到那個祝英臺,但謝氏想必明顯感受到了桓溫施加的壓力,謝安要想入朝為官,就不能忤桓溫之意,因為桓溫征辟祝英臺是名正言順之事,并非無禮要求,郗只擔心謝氏在推托不得的情況下會干脆表明祝英臺的真實身份,這樣桓溫只有作罷,但謝氏顯然不會這么簡單處理這種事,因為這樣,祝英臺固然是不用入西府了,但謝氏聲譽已經受到了影響,在謝氏看來桓溫也會覺得受到了愚弄,何如讓謝道韞悄然入西府,一年半載之后再稱病告退,這既不會與桓溫交惡,又全了謝氏的聲譽,而且據郗所知,謝玄似乎是贊成其姊入西府,想必謝玄與陳操之交好,深識陳操之之才,又知其姊謝道韞一片癡心全系于陳操之身上,是以有意讓陳操之與其姊謝道韞多相處。促成二人姻緣,故而郗建議桓大司馬,待帝后出殯之后,遣陳操之入建康再征祝英臺入西府,然后由謝玄、陳操之、祝英臺三人主謀大土斷事宜——
桓石虔、謝玄、陳操之三人來到將軍府時,見沈勁也在,卻原來是桓溫以洛陽危急為由不能入京為哀帝致喪,大司徒司馬昱與尚書仆射王彪之等人商議,決定準桓溫所奏。詔以沈勁補冠軍長史,不待哀帝出殯。命沈勁先率自募勇士北上助冠軍將軍陳佑守洛陽,桓溫今日乃是為沈勁壯行。
簡單宴席之后,沈勁即拜辭桓溫。即日率眾渡江北上,桓溫命桓石虔、謝玄、陳操之代他送沈勁一行至姑孰溪入江口,由西府水軍船只渡其過江,陳操之見桓溫并未給沈勁補充兵員,隨沈勁渡江北上的依舊是沈勁從吳興帶來的千余壯士,心里暗暗一嘆。
沈勁與其手下勇士卻是意氣風,與上次自北上不同,此次是奉命而行,沈勁已是七品冠軍長史,其部眾皆有榮焉。
臨上船,沈勁與桓石虔、謝玄等人一一道別,臨到最后,執著陳操之之手,說道:“陳掾力薦之恩,但叫沈勁不死,定當后報。”長揖到地,大步上船。
十艘西府水軍船只將沈勁千余人一次性送過江去,炎陽朗照,船帆鼓風,兵船很快離南岸遠了。
陳操之望著江上的帆影,他知道沈勁諸人的結局,大約兩年后,陳佑以救許昌為名,率眾而東,只留沈勁五百人守洛陽,慕容垂攻陷洛陽,沈勁殉國。
陳操之心道:“洛陽應該是可以固守的,但桓溫卻不派兵去救,這次沈勁北上,桓溫連五百軍都不肯助,難怪當年王猛不肯隨桓溫南下——”
桓溫第一次北伐時數敗秦軍。屯軍灞上,關中父老簞食壺漿來迎,北海王猛披著粗布衣來見桓溫,捫虱而談當世之務,旁若無人,桓溫驚嘆王猛之才,問:“吾奉天子之命,將銳兵十萬為百姓除殘賊,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王猛對曰:“公不遠數千里,深入敵境,今長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知公心,所以不至。”王猛話中的含意是說桓溫北伐非是恢復中原,而是意在威服江東,這說中了桓溫的心病,桓溫嘿然無以應,徐徐曰:“江東無卿比也。”任命王猛為軍謀祭酒。旋又遷高官督護,可謂恩遇,但王猛辭而不就,不肯隨桓溫回江東。
史載王猛不肯南下是因為看清了桓溫必然要篡晉自立,擔心追隨桓溫玷污了自己清名,還不如繼續留在中原以待時變,其后苻堅即位,重用王猛,秦國大治,后世人稱“關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蒼生望謝安”。
讓陳操之略感奇怪的是,王猛不愿追隨桓溫卻愿意殫精竭慮輔佐氐羌人苻堅,臣事異族和輔佐桓溫篡晉都是同樣玷污清名的,那應該是個托辭吧,江東世家大族盤踞,王猛一介北地寒士,很難有作為,這才是王猛不肯南下的主要原因。
陳操之融合了千年后的靈魂,忠君思想淡薄,既然司馬氏可以篡魏,桓溫篡晉亦無不可,他輔佐桓溫并無聲譽上的顧慮,但現在的問題是,桓溫值得輔佐嗎?桓溫固然是雄杰,但年過五十,壽命也不長了,桓溫的幾個兒子都是庸碌無能之輩,不然的話桓溫也不會遺命其弟桓沖掌權,至于桓玄,現在還沒出世,也不知能不能出世,先且不論,他陳操之若輔佐桓溫為帝,或可博一時榮華,但桓溫一死,江左勢必大亂。他陳操之作為桓溫的左右臂就當其沖了,禍不可測——
當此之世,紛爭詭譎,前途茫茫,陳操之也只有披荊斬棘前行,每一個岔路口都要權衡取舍,而目下,追隨桓溫則是最好的選擇,否則他應付像王猛怕來到江東一樣會一事無成,6氏女郎也會是美人如花隔云——
李靜姝自那日在姑孰溪畔逼陳操之答應教授她豎笛,此后數日一直未在陳操之面前露面,也未派人來獻拜師束修禮,陳操之心想:“那李靜姝可能就是不忿我拒絕教授她洞簫。既已逼我答應,怨氣已消,或許就此丟在一邊了。”又想事情恐怕沒有那么簡單,總是心有芥蒂,難以消除。
冉盛每隔五日便回姑孰城住一日。他隨軍操練,日曬雨淋,面色明顯就黝黑了,絡腮胡子長得極快。往日單純的目光也已變得沉毅,在軍營中絕無笑容,手下的十名軍士畏之如虎,只有在陳操之和荊奴面前,冉盛還偶爾會流露少年的笑容。
荊奴對冉盛即將升任百人屯長非常高興,以冉盛的勇武,三年之內升為千人部曲督應非難事,荊奴倒是沒有指望冉盛有朝一日恢復大魏國。荊奴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冉魏的舊臣部曲幾乎被慕容氏屠戮殆盡,已無復國的基礎。冉氏本是漢臣,現在回到東晉效力正合其宜,有陳操之照應,荊奴也沒什么不放心的。他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荊奴在姑孰住了十日,五月二十一日帶著阿柱和兩名陳氏私兵回建康。見過陳尚之后再回錢唐,另兩名私兵則留在了陳操之身邊聽用,陳操之給四伯父陳咸、三兄陳尚、嫂子丁幼微各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解釋了認冉盛為弟的緣故,說冉盛是穎川陳氏流亡到江左的,陳操之知道族長四伯和三兄陳尚肯定有疑惑,可他也沒打算把冉盛的真實身份告訴他們,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冉盛在書案邊侍坐,看到陳操之給潤兒寫信,說了一句:“潤兒小娘子會奇怪得合不攏嘴吧?”
陳操之微笑道:“免不了會奇怪的。只怕以后相見時潤兒不肯稱呼你為叔父。”
冉盛露出難得的笑容,說道:“還是像以前一樣叫小盛為好,不然的話,想到潤兒小娘子要叫我叔父,我都不敢回陳家塢了。”
來德留在了姑孰,荊奴離去去的次日,陳操之便帶著來德去見桓溫,桓溫即任命來德為考工兵曹的佐吏,命來德負責制作反復推拉式風箱。來德在陳家塢已經制作了十多個這種風箱,可謂駕輕就熟,當然,軍府的兵器鍛冶所需的風箱要大得多,只要把尺寸放大數倍便可。
五日后,西府的第一座大型反復推拉式風箱制成,桓溫親自前往參觀。只見這種風箱由兩個大漢負責推拉,風力強勁,鼓動得爐火純青,在場的鍛冶匠大喜,他們都知道只要爐火足夠旺,熔化鐵礦石就更純粹,打造的鐵器則經久耐用,而且此時的鍛冶匠人已經掌握了炒鋼技術和折疊鍛打技術,即百練鋼,現在有了這種反復式風箱,東晉鍛冶水平將跨越一大步。
六月初五甲子日,是哀帝和靜皇后出殯之日,桓溫率西認軍吏將校素服臨東門致哀。
六月初十午后,桓熙與郗從建康回姑孰,同來的還有侍中張憑,張憑此行的目的是奉詔加征西參軍郗為中書侍郎、荊州刺史桓豁監荊、揚、雍諸軍事、江州刺史桓沖監江州八郡諸軍事、并假節,還有一個使命便是奉皇帝司馬奕之命召桓溫入朝參政。
郗這次回來是搬取家眷去建康,此后郗將在朝中為官,當夜桓溫召郗入將軍府密談,密談的內容不得而知,次日桓溫便上表朝廷,婉辭錄尚書事一職,不肯入朝,同時上疏陳便宜七事,請有司推行。
侍中張憑傳過詔令后的次日便向桓溫辭行回建康,桓溫送其至白纻山,又命陳操之代他再相送一程,張憑是張墨之兄,在建康就很賞識陳操之,今見陳操之在西府頗相得,也為陳操之欣喜。
陳操之送罷張憑回到鳳凰山下寓所,卻見李靜姝派人送來了束修禮:四脡肉脯、四條鲞魚、四甕秫酒、四匹束帛、四匹生絹、四匹蜀錦、四塊蜀玉——
陳操之頓覺棘手,原以為李靜姝已忘了拜師學簫之事,沒想到她久不見動靜是為了等帝后出殯,國喪期間自不好吹管弄弦,李靜姝還真沉得住氣啊。
左朗來報,郗參軍拜訪。
陳操之去迎郗進來,郗笑吟吟道:“此處是安石公舊居,子重住得適意否?”不待陳操之回答,又道:“子重,后日你與我一道赴建康,你奉桓郡公命再次征召祝英臺入西府,亦可順便見一見6氏女郎,此是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