綸巾襦衫的謝道韞緩步而出,先向叔父謝萬施了一禮,再向王羲之行禮,最后來到陳操之身前,細長的眼眸在陳操之臉,微微而笑。作揖道:“子重,吳郡一別,忽忽三載,聽聞子重聲名雀起,忝為同學,英臺亦有榮焉。”
陳操之自然也是道了一番契闊。對英臺史天闕山雅集一舉成名表示欣慰和敬佩,謝萬在一邊瞧不出二人半點破綻。
王羲之見這個祝英臺身形纖細柔弱,與峻拔秀挺的陳操之相比的確單薄得多,看來謝萬說此子體弱多病并非虛言,便好心道:“英臺賢侄,老夫早年也是體弱多病,后得幽究山隱士許邁的養生方,常年服用,頗有功效,不過服此方必須與寒石散同服,賢侄可愿一試?”
陳操之眉頭微皺,卻見謝道韞向王羲之躬身道:“多謝逸少公,請逸少公賜方。”
王羲之命取筆墨來,書寫隱士許邁的養生方贈與謝道韞,又提起會稽王招攬賢才之事,謝道韞看了叔父謝萬一眼,謝萬瞪著她,謝道韞便對王羲之道:“晚輩暫無仕進之念。”
王羲之笑道:“婚姻第一。”見謝萬臉有不豫之色,想必陳郡謝氏是不愿與祝氏聯姻的,就不再說此事。只與謝道韞、陳操之論詩談玄。不覺日暮,便與陳操之一道告辭。
謝萬送王羲之、陳操之出府。回到廳堂想訓斥謝道韞幾句,這都是她前日在天闕山惹來的麻煩,她一個女子現在竟有同學往來了,這成何體統。
謝道韞不在堂上,侍僮說道韞娘子已回內院,謝萬只好作罷,心想以后再有人來訪祝英臺,就說已打回上虞了,然后嚴誡謝道韞不許男裝外出,不出半載,祝英臺之名就會被人忘卻。
陳操之與王羲之別后,心殊怏怏,也不乘牛車,與冉盛跟在車邊步行。過朱雀橋時聽到后邊有人喚道:“子重留步。”回頭看,襦衫翩翩的謝道韞在夕陽下快步走來。
謝道韞命兩個家仆在橋頭等著,她與陳操之悠悠走過朱雀橋,又對冉盛道:“小盛莫跟著,我與你家小郎君單獨說幾句話。”
冉盛便立在朱雀橋西,看著小郎君與祝郎君在河畔緩緩而行。
“子重,你似有話對我說。”
“嗯,是,那寒石散切莫服用。”
謝道韞微微一笑,說道:“在吳郡時子重便對我說過寒石散的諸多危害,我豈會不記得,只是我不領逸少公的好意,這體弱多病如何得好!”
謝道韞現在說話并未裝男子的嗓音,是她本來的宛轉低沉的女聲。
陳操之側目看著謝道韞,謝道韞在男子當中也算得上中等身量,當然,與他相比還是矮了近四寸,不過因為身形纖瘦,顯得高,頰邊之粉未敷勻,出嬌嫩本色。
“英臺兄真要出山為官了嗎?”
“正是,子重以為妥否?”
陳操之指了指謝道韞左頰,含笑道:“小有不妥;
謝道韞伸手在頰輕輕一撫,明白陳操之指的是什么,不禁紅了臉,說道:“何必究此小節,今日是太匆忙的緣故。”
陳操之道:“我對女子為官倒不認為有什么離經叛道,英臺兄之才更勝男子,沒什么不能勝任的。只是為英臺兄計,總是覺得不妥,因為英臺兄畢竟還是女子啊。”
謝道韞望著斜陽下金波粼粼的秦淮河,道:“身為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滿百,何不嘗試之?“
陳操之默然半晌,問:”令叔父安石公、萬石公會答應嗎?”
謝道韞道:“我昨日寫了一長信,內有‘中興三策’,派人赴姑孰呈遞桓大司馬,若無意外,桓大司馬應該會遣人來建康辟我為掾吏,到時只要我一意堅持,我叔父是不會違逆桓大司馬之意的,畢竟陳郡謝氏還要曲意交好桓大司馬。
陳操之搖頭微笑,這個謝道韞真是敢想敢做,她擬的“中興三策”定是關乎治理江東和北伐中原的謀略,桓溫重實用之才,而且祝英臺之名已經傳揚開來,姑孰的桓溫對京中之事可謂了如指掌,定會征召祝英臺入西府,前年謝安出山,為了與桓溫修好,屈尊入西府為八品行軍司。所以說桓溫要辟祝英臺為屬吏,陳郡謝氏還真不好推托,謝道韞可謂是算無遺策啊——
陳操之道:“若被人現你是女子那豈不是糟糕!”
謝道韞嫣然一笑:“我去西府,除公務外,不與他人交往,別人如何知道我是女子?就算有些疑心,也無從驗證——”
話一出口,覺得此言不妥,臉一紅,轉身背對著陳操之,繼續道:“知道我身份的只有阿遏和你,在西府,你與阿遏可以幫我掩飾,這應該不是難事。”
陳操之沉默了一會,說道:“我支持你。”
謝道韞回過頭來,凝視陳操之的眼睛,說道:“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這世上若還有一個人知我,那就是你。”
陳操之輕聲誦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謝道韞也跟著念誦一遍,眸光盈盈,忽然一笑,說道:“子重,聽說你以《弈理十三篇》換得秦淮河畔四十畝地,可有此事?”
陳操之道:“棋譜乃無價之寶,我換虧了。”
謝道韞大笑,雙頰梨渦深陷,說道:“那我白得你的棋譜,你豈不是更虧。”
陳操之瞧著謝道韞的笑靨,微笑道:“得一知己,又何虧焉。”
謝道韞止笑,問:“子重佛像畫得如何了?”
陳操之道:“十畫其二。”
謝道韞道:“待畫成后我再來欣賞。”停頓了一下,問道:“6小娘子還常去瓦官寺看你作畫嗎?”
陳操之點頭道:“是。“
謝道韞微笑道:“看來子重好事將成了。”
陳操之道:“難。”
“子重還真是言簡意賅啊。”
謝道韞朝對岸一望,說道:“我先回去了,等下四叔父尋不到我,必怒。”
陳操之陪謝道韞走回朱雀橋邊,謝道韞道:“子重請回吧,我在橋會,目送你。”說這話時,不由得想起那年在吳郡的明月夜,兩個人從不上鏡湖畔漫步到真慶道院,又從真慶道院走回小鏡湖畔——
這一刻,謝道韞感覺昨日重現,看著陳操之的牛車遠去,心里異常的歡喜。
此后半月,陳操之一心繪制瓦官寺的佛像壁畫,6葳蕤與張彤云每日必到,助陳操之和顧愷之作畫,二女皆有不凡畫技,所繪瓔珞、寶幢、祥云、坐輦,絕不會有良莠不齊之虞。
竺法汰放心,來大雄寶殿看過幾次,現這兩對璧人配合作畫,真是珠聯璧合,壁畫進展大為加快,而且畫得極好,竺法汰大為寬慰。6夫人張文紈起先幾次還陪著6葳蕤,自三月中旬便讓6葳蕤獨自前來,6葳蕤正中下懷,每逢雙日午后就帶上三、五仆從,去張府約了張彤云便來瓦官寺,作畫一個多時辰,便歇下,雙雙到后殿敘話,張彤云起先都要和6葳蕤走在一起,漸漸的就各顧各了——
6葳蕤覺得長這大,在瓦官寺作畫這一個月時間活的時光。欣然而來,甜蜜而返,夜里做夢都是和陳郎君在一起——
三月二十四日,陳操之的八部天龍壁畫素描勾勒已全部完成,顧愷之的維摩詰菩薩像再有一日時間也可以完成,現在就要開始著色渲染了。佛像講究色彩夸張、濃烈,為的是起到驚世駭俗的效果,陳操之覺得常用的朱紅、籐黃、花青三色雖然相互調和之后色彩表現也頗豐富,但還是有些單調,他知道后世國畫用色更為多樣,有石青、石綠、赭石、鉛粉、白堊、胭脂等,這幾與顧愷之在府上已經嘗試過多次,顧愷之對色彩效果大為贊嘆。
這日午后陳操之開始為帝釋天裝飾色彩,一邊等著6葳蕤到來,現在素描色勒已完成,著色渲染之事6葳蕤和張彤云只能作壁上觀,并不是說她二人畫技不及陳、顧,而是著色渲染必須整體著眼,局部分人作畫會影響壁表現效果。
陳操之正調色作畫時,見短鋤急急而來,花容失色,氣喘吁吁,說葳蕤和彤云兩位小娘子在寺 前遇到浪蕩子的糾纏,把她阿兄板栗都打傷了,請陳郎君、顧郎君趕緊去相救——
陳操之一聽,擱下手中畫筆。從板梯上躍下,打開大殿正門,大步奔出,掃視殿前廣聲場,未看到冉盛,便讓來震趕緊去找冉盛,他和顧愷之先出了寺門,因為是在佛寺作畫,顧愷之只帶了兩個仆從,俱有武藝。聞聲都跟了出來。
冉盛飛奔趕到,急問:“小郎君,出了什事?”
陳操之朝山門外一望,見三、四輛牛車停在那里,前面四、五個人攔路,便道:“小盛,去把那幾個攔路的趕開,讓6小娘子、娘子過來。”
冉盛答應一聲,大步沖下,疾逾奔馬,顧氏的兩個仆從也急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