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陳操之徹夜無眠,好友顧愷之、徐邈都陪著他在臥室的外間侍坐,宗之和潤兒不肯去睡,呆呆地立在祖母床前,看著半睡半醒的祖母,這兩個孩子害怕得手腳冰冷,依稀記起其父陳慶之去世時的模糊印象。
陳操之讓小嬋和青枝帶宗之和潤兒上樓歇息,宗之、潤兒卻掙開手,不肯去,要守著祖母,希望祖母很快好起來。
陳操之把侄兒、侄女的小手捂在他的手掌里暖著,說道:“這里有丑叔呢,不要太擔心,你們兩個明日要照常早起,不許睡懶覺,聽話。”
丑叔的手溫暖有力,兩個孩兒看著丑叔的眼睛,丑叔的眼神鎮定而溫柔,小兄妹又相互看了一眼,一齊點頭,乖乖地跟著小嬋和青枝上樓去了。
大四更丑時,來德上來說:“小郎君,牛車備好,咱們出吧。”
錢唐沒有什么醫,那位領少府監俸祿的秦醫生也只是個巫醫,醫術比陳操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陳操之沒有別的法子,只有依四伯父所言,去請杜)杜子恭來為母親寫青詞、施符水,看能否為母減輕病情,然人力藥石不可為,禱之于鬼神就是唯一的選擇,畢竟杜子恭聲名在外,很多難雜癥都被他治好,玄妙道術人所難測。
顧愷之道:“子重,你守護陳母,我代你去請杜子恭,今年春月我在建康拜識過杜子恭。”
陳操之道:“那有勞長康了。”
顧愷之便帶了兩個部,由來德駕車前往錢唐縣城,趕到杜子恭府正好天亮。
杜恭才剛起床,聽說晉陵顧愷之求見,匆匆洗漱后出迎愷之一見杜子恭便深深作揖,說了代陳操之來請杜師去為陳母李氏祈福災之意,請求杜師立即動身前往陳家塢。
杜子恭道:“請公子稍等。待我去拜祭了三官帝君再隨你去。”
顧之就坐廳中等著。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杜子恭出來。帶了七、八個隨從。有三輛牛車。跟隨顧愷之去陳家塢。到達陳家塢時已近午時。
陳操之見杜子恭前來。真心感激家塢陳氏族人聽說杜子恭來到。都來拜見。比當日葛洪來這里還恭敬虔誠。可見杜子恭在錢唐乃至江左地影響力。
陳母李見杜道前來扎著要坐起來。小嬋趕緊從后扶著她用軟枕墊著。
杜子恭問:“西樓陳氏還設有鶴鳴堂否?”
陳母李氏道:“稟杜道。鶴鳴堂就在三樓。老婦每日念誦《老子五千文》。十八年來未曾間斷”說到這里。喘了兩氣。又道:“今日病體沉重尚未去三官帝君前參拜。”
杜子恭道:“今日由我代為參拜,不過陳門李氏應先懺悔過量平生有何得失,不得隱瞞樣本道才好寫青詞上奏天庭,請天官帝君賜福、地官帝君釋罪、水官帝君消災解厄 陳操之是不信這些的,但親卻是篤信,他不能違逆母親的心意,母親一世為善,應該沒什么好懺悔的。
杜子恭命其他人都退到樓廊上去,連在床上扶著老主母的小嬋也要出去,室內只余杜子恭和陳母李氏二人。
杜子恭危然跪坐,徐徐問:“陳門李氏,心里有何得失、虧欠,一一講來。”
陳母李氏想了一會,搖頭道:“老婦生平未有虧心事。”
杜子恭道:“再思之。”
陳母李氏又想了一會,說道:“因幼子體弱多病,十一年前老婦曾在靈隱寺為其許下長命燈,老婦只有這件事有愧于三官帝君和杜道。”
杜子恭沉默了一會,點頭道:“請放寬心,我為你上表陳情,帝君會寬赦你的罪過。”起身出去,讓陳操之陪他去鶴鳴堂,就在鶴鳴堂里用朱砂筆、青藤紙寫成一封奏章,然后禹步仗劍,張口吐火,將托于劍丸上的奏章焚燒成灰燼,就算是上達天聽了。
一邊侍立的顧愷之、劉尚值等人咋舌驚嘆,對杜道的玄妙道法無比欽佩,陳操之卻并無驚訝敬服之色,與后世的川劇變臉吐火相比,杜子恭的吐火算不了什么。
上了表章祝文之后,杜子恭又跪在水官帝君神像前默禱良久,然后在一方小小的黃紙上寫下一道符,取半碗清水,將符燒化,紙灰和于清水,命小端去給陳母李氏服下,再次屏退眾人,只留陳操之,說道:“陳操之,汝母大限已到,過懺悔,不過是安其心爾,出壬不出癸,你且早作準備吧。”
顧愷之、徐邈二人商定暫緩回鄉,在陳家塢多陪陳操之幾日,待陳母身體好些了再啟程,劉尚值十月初三這日一早趕來為顧、徐二人送行,顧、徐二人沒走成,他也留下來一起陪陳操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所謂朋友,不就是在友人有困難需要幫助時堅定地陪著他一起渡過難關嗎?
陳操之寢食俱廢,日夜守在母親床前,服侍母親起居,希望母親能好起來,能下樓到堡外散散步。
陳母李氏神智清明,只是虛弱得很,走幾步就氣喘,只得臥床。
十月初七夜里,陳操之依舊在母親床前跪坐相陪,陳母李氏道:“丑兒,你到外間睡一會,娘身子還好。”
陳操之道:“兒白日里小睡了一會,現在不困。”
陳母李氏道:“去睡,不然娘不喜歡,莫要為娘身體好些了你卻病倒了。”
小嬋道:“小郎君去睡吧,我在這陪老主母。”
陳操之便去外間矮榻上躺著接連熬了幾夜,也的確很累了,不一會就沉沉睡去。
里間的陳母李氏說道:“小嬋,六丑睡著了沒有?”
小嬋躡手躡腳來到外室,小案燈盞猶明盆炭火暗紅,矮榻上的操之小郎君側臥著,睡夢里眉頭也微微蹙著,白皙俊美的臉龐略顯憔悴 小嬋輕輕的為操之掖好被角,又看了陳操之兩眼,走進內室,輕聲道:“小郎君睡得香呢,還有輕微的鼾聲。”
陳母李氏高興了,說道:“讓好好睡會,六丑這些日子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你也辛苦了,人到老來總要拖累別人。”
小嬋趕緊道:“主母快別這么說,什么拖累啊,服侍你老人家我們都是心甘情愿的盼老主母早點好起來。”
陳母李氏又問:“宗之、潤都睡得好吧?”
小答道:“小就是等宗之、潤兒睡著了才下來的,還有青枝照看著呢母放心。”
陳母李氏“嗯”聲,閉目養神,聽得屋外寒風颯颯,又睜開眼道:“小嬋,把這件羔裘披上,莫要凍著。”
小嬋道:“這老主母的羔裘啊。”
陳母李氏道:“披上吧夜深寒重啊,老婦也的確要人守著然什么時候去了都不知道。”
小嬋起先沒明白,還問了一句:“老主母要去哪?”話一出口就明白了時渾身寒毛一,舌頭都不好使喚了了一聲:“老主母”
陳母李氏笑了笑,說道:“小嬋,倉稟積存你都知道的,還有簿籍田冊都是你管理,西樓陳氏的家底你比六丑還清楚哦,在六丑娶妻之前,你要幫六丑打理這個家啊。”
“老主母這是在交待后事啊!”小嬋雖然披著羔裘,也覺上陣陣冷,不知該如何作答。
正這時,四屏大床上的陳母李氏突然顫抖起來,小嬋趕緊起身去看,急問:“要不要喊小郎君起來?”
陳母李氏搖頭,身子顫抖了一會,又慢慢平靜下來,舒出一口氣,斷斷續續道:“好險,差點,沒熬過去六丑才剛睡著,不要吵醒他。”
小嬋眼睛無聲地流滿雙頰,低下頭偷偷擦,不敢讓老主母看到。
陳母李氏道:“老婦還有后事,沒交待呢,好歹要,挺過這一夜。”
睡在外間的陳操之驀然驚醒,翻身下榻,走進來問:“娘,你還好嗎?”
陳母李氏道:“還好,丑兒怎么就醒了!”
陳操之道:“兒睡足了,兒睡得香,所以一會就足夠了。”對小道:“小嬋姐姐去睡一會,就睡外面矮榻吧,還是暖烘烘的。”
若是以前,小嬋會很快活,非常樂意感受一下操之小郎君的溫暖,但現在她不去想那些,說道:“我先前睡過了,現在一點也不困。”
兩個人便并肩坐在四屏大床的箱檐上,守候著到天明。
這日是十月初八、癸丑日,陳母李氏讓英姑幫她洗臉梳髻,然后命小吩咐來福,去把族長陳咸和四伯陳滿、還有東樓陳謨的嗣母周氏請來,這是東、南、北三樓的家主,陳母李氏要立遺言。
陳操之無語凝淚,聽著母親向兩位伯父和一位母交待說一旦她身故不要厚葬,金珠玉之物一律不送,厚葬非但傷財,而且徒惹盜墓摸金之輩覬覦 陳咸道:“七弟婦誠然通達,先朝與本朝俱提倡薄葬之風,不過七弟婦精神氣色尚好,不須早早立遺言,好生休養便是,操之尚未娶婦、宗之尚未,七弟婦還得操持這個家啊。”
陳滿和周氏都安慰陳母李氏莫要多想,好生將養身體,會好起來的。
這日午后,陽光和暖,十月小陽春啊,陳母李氏說想曬曬太陽,陳操之便搬一張倚床到三樓露臺,墊上褥子,這種倚床類似椅子,有靠背無扶手,陳操之抱起母親上到三樓,讓母親坐到倚床上,小嬋和英姑一左一右護持。
陳母李氏瞇起眼睛看了看西斜的暖日,慈祥地笑道:“天氣真好。”
顧愷之、徐邈、劉尚值都來露臺陪陳母李氏說話,陳母李氏心情愉悅,對陳操之道:“丑兒,吹支曲子給娘聽,這些日子你都忘了吹曲了。”
自立冬日母親病重之后,陳操之憂心母病,是忘了每夜為母親吹豎笛了,趕緊笑道:“只要母親喜歡聽,兒子隨時可以吹奏,以后每日早晚都為母親吹一曲可好?”
陳母李氏道:“好,娘最愛聽那兩支曲子了宗之和潤兒呢,叫來一起聽。”
宗之和潤兒來了,偎依在祖母身邊。
陳操之取來柯亭笛,就在暖暖冬陽下為母親吹奏《憶故人》和《青蓮曲》。
陳母李氏含笑傾聽,心里平靜安寧,慢慢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