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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二十章 天下風雷(十三)二合一大章 節

第二十章天下風雷  嗚的一聲兒尖利汽笛鳴響,上等花旗白煤燃燒后發出的近乎蒼灰色的煙氣兒從煙囪里大團涌出,被江風一吹,飛快的向后飄去。

  放遠視線,象這樣的煙柱,在江邊上,竟然有數十條!

  江寧城北臨江天后宮碼頭的稅關厘卡人員,呆呆的看著眼前這一個龐大的船隊。幾十條大大小小的火輪,從上海放水直上江寧。除了招商局能調動的貨船艙位,還有十幾條掛著不同國家方便旗的火輪,有的船極大,怕不有七八千的噸位,都不能直靠碼頭,只能貼上棧橋。

  江寧也是大碼頭了,每天南來北往,不知道有多少船經過停靠,上下貨物。但是這種純火輪船組成的船隊,而且一來就是幾十條之多,騰起的煙柱,似乎把江天之間,都割成了一道道的,這種場面,還真是少見!

  不僅稅關厘卡的師爺委員卡丁勾手全部出來了,碼頭的小工也大群大群的圍著看。江寧城鬧得這么熱鬧,江寧天后宮大碼頭卻還是照常運作,一天不死得吃,兩天不死得穿,該干活兒還是得干活兒。可是誰也沒想到,居然一來來這么多條火輪船。黑沉沉的鋼鐵船體靠著碼頭,長長的一溜,更多的只有在江邊水彎下錨,等著泊位空出來。往日顯得密密麻麻的碼頭小工,站在這樣龐大的船隊面前,竟然讓人覺出分外的渺小出來了!

  碼頭上邊一些運南北貨,運米的蕪湖糧幫的糧船,忙不迭的解纜升硬帆。往日火輪船大家不是沒見過,現在糧幫還用火輪拖一長溜木船呢。可是這么多,那真是開了眼啦。幾十條大火輪搶泊位,引水員和碼頭司事個個兒都是滿頭大汗。夾在這些鐵家伙當間兒,磕著碰著不是玩兒的。

  不僅僅是他們,碼頭上面英商太古輪船公司的辦事員也出來了,洋人戴著禮帽,買辦穿著馬褂,茶房抱著水牌都呆呆的瞧著。如此開闊的江面,似乎就被這次第而來的輪船塞滿,這種近代大工業化時代所特有的壯觀場面,在大清這個國度,是如此的罕見!

  一個洋人摘下了帽子,喃喃自語:“我的上帝,似乎整個清國的輪船,整個清國的鋼鐵和蒸汽發動機,都到了江寧?”

  每條輪船的船頭,都飄揚著代表著徐一凡這個人的蒼龍節旗。江風過出,這條蒼龍就啪啪的拍打著旗桿。

  李大雄站在第一條船的船頭,身后簇擁著七八個人,迎著長江江面的浩蕩天風,只是看著這片他們就要大舉進入,而且將在這里追隨著徐一凡開創大場面的母國土地。這個時候李大雄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身后有人低聲道:“咱們家族去國百年,現在總算回來啦…以這樣的方式!”

  李大雄只是淡淡一笑,他已經換了清國商人士紳慣常穿著的灰色綢面棉長衫,外面套著狐皮的坎肩。饒是穿得這樣的多,江寧冬天的江風,仍然吹得渾身冰冷。

  可是心頭,卻是火熱。

  他回頭朝著此次跟著他們李家而來的各大南洋家族代表笑道:“各位,打起精神來!咱們去國百年,今兒就要讓兩江之地,瞧瞧咱們這些離家子弟,在外面飄蕩那么久,到底是帶著多少資本回來,到底是帶著多少本事回來!讓家國百姓,好好瞧瞧!也讓他們知道,徐大人到底掌握著多少資源,多少力量!”

  大家笑著大聲應是,那鄭壽山也站在他身后,這種天氣,這樣的江風,他還是洋裝外面套件大衣,清鼻涕長流,可是瞧著他的樣子,卻比李大雄還要意氣風發:“也讓這些人瞧瞧,現在是什么時代了!要不是他們傻,有咱們這樣高調出場的機會?”

  李大雄瞧了這鄭家代表一眼,爪哇四大家,和李家關系最深的黃陳二家都是拿出了最大資源和力量,家族繼承人都已經親到。鄭家和李家關系沒那么深,還有南洋其他大家族,也就是派了一部分力量過來,還有觀望的意思。

  母國擁有如此多的資源,如此多的人力,還有徐一凡這么一個人物為他們這些資本保駕護航。錯過一步,也許以后就只能瞧著眼饞了…他們真是瞧不清機會之所在!

  離李大雄他們身邊不遠處,站在兩個禁衛軍軍服的高級軍官,一個高大一個矮胖,高大一些的那個正是聶士成。李云縱和楚萬里各自有用處,聶士成就是留在上海,接應禁衛軍陸續轉運而來,并且準備為這次行動保駕護航的。這次這么多輪船之上,就有好幾營禁衛軍第二鎮陸續抵達的官兵員弁。

  那個矮胖的,卻是袁世凱,他按著腰間西洋式指揮刀。右手小指的斷處顯眼得很。他就是為了趕上更大的場面,想跳進如此大舞臺的中心,才丟下朝鮮,只帶著幾十個親兵戈什趕來上海,也正好趕上了這個船隊。現在站在船頭,他也只是呆呆的瞧著眼前一切,久久不語。

  聶士成和李云縱楚萬里他們,是敬而不親,對袁世凱也有些那個,畢竟袁世凱在朝鮮叛進叛出,直到安州才算在徐一凡麾下修成正果。所以聶士成對袁世凱說話也隨便得很:“項城,想什么呢?想著丟下朝鮮的事兒,大帥會不會怪罪?放心吧,兩江這么大局面,大帥缺的就是人才,你過來,大帥再不會怪罪的。朝鮮那個窮山惡水,有馬隊和南家那些朝鮮兵瞧著就成,現在這兒,才算是大帥的根本!”

  袁世凱搖搖頭:“我想的不是這個。”

  聶士成左右一瞧,聲音放低了一點兒:“現在才明白過來大帥如此大的力量,到底來源是怎么?我也才明白沒多久!南洋這些家伙富可敵國,大帥就是靠著他們起家!以前南洋也頗有籌餉委員過去,怎么就沒借上這力量?要不怎么說大帥是天人呢?”

  袁世凱臉上神色復雜,輕輕搖頭:“…也不是,功亭,南洋再富,大清富人還少了?這力量,為什么就能夠動員得如此有效,大清就是動員不起來?其中道理,兄弟似乎明白,卻又不甚明白…”他深深吁了口氣兒:“也只有大帥如此天人,才知道這力量之所在,才用南洋這幾家資源,就成此大事!袁某沒什么好說的,這次趕來,也就是為大帥效死而后已。”

  兩人在這里低聲交談,李大雄回頭向聶士成招呼:“聶大人,請您下令,我們行止,全由大人安排…可以下船了吧?”

  李大雄他們畢竟不是徐一凡麾下,這支船隊,號令全得聽已經因這次甲午戰事賞了子爵,提督軍門頭品頂戴,武官品級已經升到無可再升的聶士成的。聶士成對徐一凡的準老丈人也不敢怠慢——雖說李璇和徐一凡還沒正式舉行儀式過門兒,可李璇早住進了徐一凡宅子里面!讓人不得不說洋地方出來的女孩子就是開放沒規矩。

  聶士成朝李大雄笑笑,朝著后面一揮手。早有人再次拉響汽笛,三長一短,鳴聲高昂尖利,直入江天之上!

  汽笛聲中,大隊大隊早就在甲板上等候的禁衛軍官兵放下跳板,整隊涌下船頭。碼頭上面的各色人等呆呆的看著,這還不算出奇。徐一凡到后這幾天,黃皮子兵背著背包整齊而動的場面江寧人早就看得習慣了。這些禁衛軍在碼頭上,隨著口令聲整隊,大頭皮靴將碼頭敲得轟然作響,所有人也都沒嚇著,只是饒有興趣的繼續看著西洋景。

  要是這么大一支船隊,只運這幾千禁衛軍抵達,那也太浪費一些了吧?

  答案就在后面,禁衛軍下完,接著就是更多的人,更多的東西,從這些船上卸了下來!一群群的人,穿著新嶄嶄的棉襖,成群結隊的涌下。他們沒有禁衛軍那樣有秩序,鬧出的動靜也就更大。許多人都沒有辮子,膚色黝黑。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在這些人當中,還有洋人!這些洋人夾著皮包,戴著禮帽,夾雜在這些人當中,一下來就開始指揮干活兒。船甲板上裝有吊桿的散貨船將大包大包的貨物運了下來,更多的小工推著小車子從跳板上源源不絕的下來,仿佛那幾十條火輪船就是活物,肚子里面裝著數不清的東西,正在次第吐將出來,要將這個碼頭塞滿!

  先期下船的那些沒辮子的家伙,大聲吆喝,指揮著一隊隊的小工,等著裝卸貨物。小工一看,就是在附近招募的人,都發了新棉衣,棉衣上面還有號頭。聽著吆喝指揮,滿頭大汗的裝卸著東西。照說,這些在搶碼頭的飯碗。不同碼頭,有著不同幫會,為了這種事兒能拼出人命。可是瞧著滿碼頭這樣的人物,還有已經整隊完畢的數千禁衛軍官兵,誰敢吱上一聲兒!

  這么大一個江寧碼頭,已經變成了喧鬧的工地。數目大得難以形容的東西不斷的卸下來裝車,裝好一隊就朝外走,在更寬敞的地方集合。一包包的糧食,有的裝卸不小心摔開了,白花花的大米傾瀉出來,也沒人去收拾,只是忙著卸更多的貨物下來。大米、洋面、洋油、醬菜、煤包兒、蠟條、洋火、生絲、綢緞、面料、西洋耍貨、鍋碗瓢盆…只要你想得出來的過日子的東西,就全有!數字之大,照碼頭上的人估算,養活全江寧百姓一個月,也綽綽有余!

  后面卸下來的東西越來越出奇,油布,麻氈、木料、鐵扣,四腳釘,洋灰…仿佛來人準備在江寧城蓋棚子自己住似的。說句實在話,這幾十條船上運來的東西,也夠他們蓋上一座新城的了!了不起在本地自己燒點磚頭。

  貨物象大河決堤一般的朝下涌,遠遠沒到有個完的時候兒,如此多的貨物集中于一地,給人的沖擊力是驚人的。就像將一座城市,完全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船上下來的小工再多,也只不過能裝其中很小一部分貨物,裝車完畢。禁衛軍在前,他們在后,就如同一條長龍一般的朝著江寧城進發。碼頭上看熱鬧的人對望一眼,當即嗡著跟過去瞧熱鬧了,有的人還穿先跑在前頭,準備先進城,這種大熱鬧大西洋鏡兒,可得好好跟親朋好友分說分說!

  這些打著蒼龍旗號的人,自然是兩江新總督徐一凡的人,徐大帥派人,用幾十條火輪船,搬了一座城到江寧來!

  大清,津海關道衙門。

  津海關道在大清幾個海關衙門當中,算是特別。除了海關道是大清的人,還有一個海關監督實際拿權,這海關監督,就是赫德的妻弟英國人裴士楷。除了海關總署總文案,他還兼著這個差使。天津是洋務重鎮,海關總署辦事衙門也在這里,赫德對津海關抓得也分外的緊。

  除了裴士楷之外,津海關的主要辦事人員也全是英法美幾個國家的洋人。往還應酬,洋文四下亂飛。雖然津海關道在華界,可是這個衙門卻象化外之地。衙門建筑鋪陳,也純然洋派。

  這個時候兒在海關道花園的小花廳里頭,十幾個人正襟危坐,借這個地方做主人的,正是大英帝國駐中國公使何伯。他是在同治年間就已經在華的中國通,當年和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打過交道的人物。這次中日之間戰事調停,也是這個已經在東亞做外交做成精了何伯老頭子牽頭各國公使及各國代表。

  花廳當中,還有法國美國公使。四國調停,英法美算是一家,俄國在遠東有其特殊利益以及野心,算是硬湊進來的。今天在這兒,卻沒有俄國公使的身影。

  除了這幾個洋人,在座中的,還有消瘦憔悴的伊藤博文。今兒他身上完全不見了病容,目光炯炯,雙手扶膝而坐。身后隨員,都穿著和式洋裝,恭謹侍立。花廳內外,就只有裴士楷一個人在不住奔走,一會兒進來陪何伯說幾句話,一會兒到門外翹首而望。

  今天這個場面,就是由何伯提議促成,中日兩國私下商榷的預備和談。外交協議,在正式成文的時候,之前本來就有這么許多周旋往還。到了最后,不過就是簽字而已。世鐸他們本來就得了朝廷指示,要趕緊了此和局,專力向南。世鐸譚嗣同他們向何伯微微表露個意思,這位公使就安排這次私下見面。而且拍胸脯擔保,沒有俄國公使在內,大家有話隨便說,各自立場,盡情表達,不算外交場合,不會正式成文,而各國保證以同情清方而且足夠中立的態度來給出調停意見。

  津海關道這個地方正好,既又算是洋人的地方,又不在租界。關防緊密,卻又不是正式外交場合,探探風聲,聽聽日本和列強態度,再好不過。

  伊藤博文,早早就到了這里。除了和何伯偶爾應酬兩句,其他時候兒,一直端然危坐。

  “大清帝機領班王大臣,對日和談欽差大臣,世鐸世大人。大清帝國禮部侍郎,對日和談欽差副使譚嗣同譚大人,及其隨員到!”

  裴士楷擔當了親自通傳的門房,一串官銜,報得像模像樣。花廳內等候的諸人,以何伯為首,都站起來恭迎了出去。才出門外,就看見世鐸一身行裝,也沒有戴頂子朝珠,笑吟吟的就拱手進來,身后幾人,正是譚嗣同等,都沒有穿正式的官服。世鐸還笑著對頭前領路的裴士楷笑道:“老裴啊老裴,咱們這次也就是先見見聊聊,算是朋友說話兒,你通傳官銜,這算個什么事兒!”

  裴士楷眥著一口英國大板牙笑道:“大人,在下在帝國服務,自然要遵從上下體制。”

  沒等兩人寒暄完,何伯一行已經上來和世鐸譚嗣同拉手問好。這些公使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沒少和世鐸打交道,見面都是歡若生平。世鐸也算沉得住氣兒,就是不招呼狀似恭謹站在列國公使身后的伊藤博文一行。

  只有譚嗣同與何伯等人默默拉手,略微寒暄兩句,只是靜靜的看著伊藤博文。發現到譚嗣同注視他的目光,伊藤博文抬頭和他對視一眼,淡淡一笑。

  何伯舉手引薦:“這位就是日本帝國首相,此次和談日本帝國代表,伊藤博文先生,世大人,此次見面,不過兩位聊聊,看看雙方意向如何,中日兩國之間和平,為文明世界所樂見,此次戰事,實為不幸,如果兩位能一見如故,那誠是東亞和平之大幸!”這位老公使,一口京片子,說得是漂亮已極。

  世鐸笑著抱拳:“今兒我又不是王大臣,不過朋友見面…伊藤大人,這場仗實在打得是沒來由,還是大家坐下來為好,幸會幸會!”

  譚嗣同在他身后冷冷道:“這場戰事,又不是我們挑起來的,求和的,也不是咱們!”

  伊藤博文并不激動,淡淡道:“這場仗,也不是各位打的…。”

  世鐸和譚嗣同臉色都是一僵,何伯忙著打圓場:“請進,請進!既然見了面,還有什么話不好說?反正是朋友聊天,說什么都算是直舒胸臆,誰還能見怪?”

  伊藤博文微笑側身揚手,做出了恭迎的姿態,世鐸哼了一聲兒,當先昂然而入,大家魚貫跟上,分賓主落座。才一坐下,就有清茶送上,世鐸也不接,對著伊藤博文開口:“兄弟實在是忙,體制所關,也不能老和伊藤先生見面,下次再見,雙方就該落筆簽字兒了,貨到地頭死,日本這一場,算是打輸了,伊藤先生,你們打算怎么個和法兒?我大清向來是維護東亞和平的,也向來不為己甚…先生你們的打算,到底是個什么?”

  “帝國在山東威海,是主動撤軍。而且帝國在這場戰事當中,始終保有制海權,從哪個角度來說,是帝國打輸了?”伊藤博文開口,竟然是毫不退讓!

  世鐸一僵,他在軍機里頭,向來是以脾氣好,不善詞令著稱,伊藤這個態度,竟然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想摔茶碗走人,可是朝廷要快快和了的旨意在那兒,在座還有列強公使,只好鐵青著臉不說話。

  “…憑的是在北朝,在安州,在遼南的幾萬貴國官弁尸首,憑著在旅順投降的貴國大帥大山巖,八千降卒,貴國就輸在這個地方!這個基礎雙方沒有共同認識,我們還有什么談的?”

  世鐸啞火,譚嗣同冷冷接上,他的詞鋒凌厲,也不壓于伊藤博文!

  幾國公使,只是默不作聲的聽著。

  聽著譚嗣同給他出氣兒,世鐸痛快的放下茶碗,看著微笑不語的伊藤博文:“伊藤先生,咱們來點兒痛快的吧,兄弟也最喜歡痛快人,這戰事,到底如何個和法,貴國是什么意見?咱們可以商量著辦,可是一句話,大清的體面,決不會砸在兄弟手里!什么癡心妄想,伊藤先生還是打在包袱里面,何苦拿出來自討沒趣兒?”

  伊藤博文只是微笑,他緩緩站起,掃視四周一轉:“帝國和貴國陷入此次不幸戰事當中,帝國的宗旨,向來很明白——為了東亞未來百年和平安定的大局!在這個體認上,雙方發生了誤會,并引起此次戰事,帝國表示萬分的遺憾…帝國的目標為什么?就是為了防止俄羅斯帝國力量進入滿洲,進入朝鮮,獲得不凍出海口,從而使整個文明世界之力量對比,發生變化!為此,帝國不惜一戰,而貴國不能理解,實在讓人嘆息…”

  “笑話!什么強盜邏輯!咱們的東北滿洲,咱們自己維護!朝鮮也是大清藩國,咱們自然會加以保護!要日本來幫什么忙?狼子野心,莫此為甚!”譚嗣同霍的站起,大聲回答,世鐸也拍著大腿:“著啊!你們和老毛子過不去,自己去啊,先到咱們家里來算是個什么道理?”

  英國和俄國不和,在遠東展開大賭局,這個情況,譚嗣同已經詳詳細細的和世鐸交流過了。世鐸也如聽天書一般,這才發現西洋鬼子之間也有這么多齷齪事兒!今兒這場高會,只來了三國公使,俄國公使被排除在外,中日講和,關系英國對俄戰略之重要,也就不說自明了。大清的官兒,沒有不討厭俄羅斯老毛子的,原因無他,吃相太難看太粗魯。東清鐵路談判的時候兒,世鐸就不知道受了多少老毛子的氣!

  明白了這個,伊藤博文先挑開了這層窗戶紙,世鐸拍著大腿言談里面對老毛子也沒客氣。

  伊藤博文對著激動的譚嗣同,絲毫也不動聲色,微笑道:“鄙人很高興,貴國和帝國對俄國的體認是一樣的…貴我兩國,不管行止如何,應對俄國的野心是一致的,文明世界和我們的體認,也是同樣一致!”

  譚嗣同悚然一驚,轉頭飛快的看了默然靜聽的列國公使一眼,這幾個公使同樣也神色不動。

  難道日本和列強,在這方面已經達成默契了?

  譚嗣同壓住心頭翻涌,冷冷問道:“說這些無用,挑起戰事的就是你們,打敗的也是你們!既然為了東亞和平,貴國就應該早日和大清簽訂和約,承認失敗,這才是為了東亞和平做出的最好貢獻!”

  說起來,譚嗣同微微有點不顧體制,這句話搶在世鐸前頭說了,不過這個時候兒世鐸可沒有半點見怪譚嗣同的意思,反而在旁邊拍掌的附和:“著啊,就是這么個道理,既然咱們都對老毛子起膩,還不趕緊和了拉倒!你們到底是個什么主意,說來聽聽?”

  今日的伊藤博文,似乎將他剩下日子的全部精力都透支了,臉上再無半點病容,宛然還是當初那個主導日本走到現在的鐵腕強人!

  “…和平!當然是和平!帝國的宗旨,就是不論如何,都要保持貴我兩國在遠東抵抗俄國覬覦的能力!這也為鄙人抵達天津所發表之聲明闡述無遺了…帝國對于此次和平的指導宗旨,正是如此。為了確保此種地位,帝國的和平要求就是,帝國獲得朝鮮,貴國保持滿洲之完整,互相不賠款,攜手合作,建立一個具有強大地位的遠東,確保東亞的萬世和平!此為帝國最后底限,鄙人可以在這里確保,帝國將不會在此底線后退一步!”

  此言一出,震得譚嗣同和世鐸都說不出話。小鬼子打輸了都這么猖狂,要是他們打贏了,那又將會怎樣?

  譚嗣同冷冷的看著何伯等人:“公使先生,調停諸國,難道也支持日本的此等荒唐主張?”

  何伯搖頭微笑:“文明世界對此并無成見,也希望清國和日本的地位不受到破壞,僅此而已,任何破壞清日兩國在遠東地位的,文明世界都不會旁觀。保持一支或者兩支強大的力量在滿洲朝鮮,也是文明世界所非常愿意見到的,此次調停,也正是為此。”

  “我們有能力抵抗俄國可能的侵略!”

  “但是貴國將最有戰斗力的軍隊,趕到了南方!”

  譚嗣同和伊藤博文的聲音一前一后想起,接著兩人就毫不退讓的互相對視。

  “在滿洲,我們同樣有力量!”

  “什么力量?不足以抵擋我第二軍之一擊的力量?帝國第三軍還未曾解散,鄙人可以做主,第三軍可以全部歸化貴國,作為貴國在滿洲之邊防力量。只要世大人點頭,鄙人就可以馬上安排這件事情!絕無虛言!”

  世鐸正呆呆的聽著譚嗣同和伊藤博文激烈的交鋒,突然聽到這句話,頓時雙手亂搖:“不要!不要!開什么玩笑,這也是能胡說的?”

  譚嗣同慢慢平靜了下來,緩緩坐下端起茶杯在嘴邊一碰:“那沒什么好談的了,這個要求,大清絕不接受,要繼續打,隨便…告辭。”

  說著就起身,一撣袖子,自顧自的就要出門。世鐸也忙不迭的端茶告辭:“伊藤老兄,你這玩笑可開得大!兄弟和老兄見面就這一次,在這兒面奉一句,還是打消了這個癡心妄想吧!大清還要體面!”

  兩人不顧而去,只留下各國公使和伊藤博文對坐。伊藤臉色略微有點蒼白,只有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何伯冷冷看著他:“伊藤閣下,如果和平不能及早達成,我國將放棄中立態度,轉而采取同情清國立場,這個道理,我想閣下很明白…到時候,閣下將只能接受最為苛刻的和平條件!”

  伊藤只是淡笑:“閣下很明白,清國沒有對抗俄國的力量…請閣下放心,您將很快見到您所需要的和平,降臨在東亞的土地上!”

  江寧城已經轟動了,整個城市,近乎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昨日而起的風潮,在禁衛軍的刻意克制下,已經算是超水平的發揮,席卷了整個江寧城。幕后的操縱者也自得的認為,通過罷市請愿的手段,逼得江寧百姓卷起風潮。徐一凡要么殺人,要么就只能找臺階下臺,接受他們的條件。誰也沒有想到,徐一凡用這種方式,展現了他所擁有的資源,展現了他所擁有的力量!

  從中午開始,大隊大隊的物資就在禁衛軍的護衛下涌入了江寧城,如一條源源不絕的長龍。在城中各處,小工們叮叮當當的搭起了棚子,接著糧食,各種生活物資在各處都有的棚子里面堆積如山。就連兩江督署前面,都平白的冒出了一條買賣街!

  棚子搭好,那些操著古怪口音的學徒掌柜換上潔凈的衣服,就開始叫賣。東西都是好東西,有些還是少見的洋貨。賣的價錢也不高,買十還送三。各種各樣的招牌都掛了起來,這個堂那個堂,都是沒聽說過的名字。可是做起生意來爽快得嚇人!

  大家伙兒就目瞪口呆的看著昨日還劍拔弩張的氣氛變成了滿城的銅臭氣息。

  江寧城立刻就變成了一個空前熱鬧的廟會,百姓們哪還管你什么徐一凡是不是亂臣賊子了,買糧食要緊,買便宜東西要緊!秀才生員們抬來的神主亭給擠到了一邊兒,香燭給踩了一地,到處都是人頭涌涌,討價還價。白斯文白大知府也大搖大擺的出了督署,又召集起衙役三班,非常敬業的四下維持秩序。就算別人不怕他們,也還怕著撒到了全城各處的禁衛軍哪!

  事情還不僅如此,更有無數小工圍著文廟泮宮,又開始豎木墻立卡子。沒有一兵一卒對著這文廟圣地來威脅,只是拉了一個其大無比的木墻將其圍住。這個情況下,文廟的人哪里敢出來!城里面還有百姓到這工地上去問,有沒有活兒干,能賺幾文也是件好事兒嘛。

  這徐大帥到底是武曲星還是財神趙公明,搶購之余的江寧百姓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了。各家商號也偷偷兒的下了板門,愁眉苦臉的看著生意就這樣離奇的被搶光。個個兒都是相對無言。

  徐一凡到底在哪里調集的這么多資源,到底是怎樣一下就將其布滿了江寧城!

  這種資源動員的力量,正是近代工業化國家的偉力所在。大清最為工業化和現代的那部分力量,以北洋洋務集團為首,正掌握在徐一凡手中。再加上南洋的資本和人力。別看大清奄有四方,而他不過只是兩江總督,還給困在督署里頭,可是比起動員能力,兩邊兒力量對比,可真是不夠看的!

  這種力量,是無數種植園,農田,資源生產地,工廠,船隊,礦山,銀行,現代商業票據,進出口貿易商行,近代通訊手段,有文化有近代知識的人…在資本的流動下連接在一起所形成的力量。運轉飛快,動員方便。

  而大清也許富戶很多,出產也不少,所擁有的資本總量遠遠超過徐一凡。但是他們的資本,既分散而且還不流動。既無動員的方式,也無動員的意愿。大清賴以生存兩百多年的所有一切,官紳們所熟悉的一切。在近代資本的力量面前,毫無抵抗的力量。

  就是渣啊…

  誰也沒有想到,徐一凡竟然只用這種方式,并不開一槍一炮,就全數翻盤!

  “大帥,那幫家伙,都給困起來了!江寧現在風平浪靜,什么事兒都沒有,大家忙著趕集呢!白大知府可真賣力,一會兒在東邊看見他,一會兒就趕到了夫子廟!可真有個勤快勁兒!”

  派出去巡視打探的戈什哈們紛紛回來,最后一個回來的正是溥仰。才進督署公堂,一個禮沒行完,就扯開嗓門嚷嚷起來了。

  滿公堂的人,都是滿面春風,笑吟吟的互相低聲談笑。徐一凡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在那里和袁世凱交談著什么。

  盛宣懷也在座中,他到徐一凡麾下,一直很低調,只是在幕后運用他的資源,幫助徐一凡做了很多事兒。這次他也立了大功,運輸的噸位,他的招商局就占了一大半,很多物資在上海,在天津購買調運,再為難的事兒,他一封電報過去也就全部解決。所以才在短短時間之內,集中了這么多的物資!

  聽到溥仰回報,他一笑拍手:“南洋的人,這下可算進來了,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方式開場么?全兩江恐怕都知道南洋的大闊佬回來,要跟著大帥做大事業了吧!”

  徐一凡轉頭瞧瞧他笑道:“杏蓀,南洋北洋,我是缺一不行,你也別自謙了。有的是事兒給你做呢!你們北洋搞洋務的,風頭太盛,分一點兒出去不是壞事兒。”

  盛宣懷只是微笑:“屬下自然知道,沒有大帥,也無人能將南洋北洋力量運用得這么淋漓盡致!”

  馬屁拍來,徐一凡自然笑納。只是對手分量太輕,讓他有點懶懶的不以為意罷了。

  唉…但愿收拾榮祿能有點兒意思…

  他瞧著溥仰,這小子正興奮得一頭一臉的汗呢:“隊伍集合好了么?”

  溥仰又行禮下去:“大帥,親兵營和戈什哈回來之后就已經集合完畢了,只等大帥一聲令下,咱們就跟著大帥出發!”

  徐一凡指指楚萬里:“你小子跟我走。”楚萬里聳聳肩膀,一副比徐一凡還要無所謂的架勢。

  他又瞧瞧唐紹儀:“少川,兩江政務人事部署的事兒,我從蘇州回來再說,要不了四五天,我幫你打掃干凈了,你才好干活兒嘛!”

  唐紹儀坐在那兒只是笑著拱手,表示領命。

  徐一凡最后才一看袁世凱:“項城,你回來我很高興,這兒有你的事做…跟不跟我去蘇州瞧瞧?”

  “標下唯大帥馬首是瞻!”袁世凱斬釘截鐵的表了決心,接著又有點遲疑:“大帥,只帶一營兵去蘇州?”

  “帶多了,榮祿不讓我進門兒!我還能用兵脅迫朝廷的巡撫了?總而言之,我還算是個愛好和平,光明正大的人…”

  徐一凡正氣滿面的給自己下了定義,楚萬里在旁邊不忍卒睹的捂上了眼睛。連溥仰都跪在那兒悄悄抬頭,心里面腹誹。

  “大帥愛好和平,光明正大?換了是我,可沒臉說出口…榮祿啊榮祿,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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