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是?”杉村睿公使扶著眼鏡,借著馬燈的光芒,個穿著和式戲服,戴著禮帽的青年。這個青年還有幾個從人,和他一樣,都是面色陰沉,便服穿在身上,不是不合身,但是怎么都瞧著別扭。
自從漢城宮變之后,杉村公使還是留任,只是名頭從代理公使變成了正式公使。總體來說,杉村還是屬于對朝相對溫和派的外交人員。而且最要緊的是,他是明治開化元老,井上馨的女婿!在這段日本對朝交涉暫時收縮的時候兒,杉村理所當然的留任了。而且他工作完成的也還不錯,并沒有在朝鮮引起進一步的交涉糾紛。而且在釜山通往漢城,引起極大爭議的有線電報架設工作當中,還取得了不錯的交涉成果。
但是杉村也知道,他這個對朝交涉的公使位置,恐怕是坐不長了。身為圈內人,他當然知道日本國內緊繃的局勢!但是對于關注朝鮮局勢的采訪者,他還是笑嘻嘻的面對:“現在朝鮮不正是風和日麗的時候么?”
等到今天,終于有人到來了。
“鄙人師崗正臣,熊本鎮臺小倉兵團第一大隊少佐任官…閣下應該接受到了大本營的命令吧。”
“大本營,哦…”杉村漫應一聲,將幾個人全部迎進了了和室。他外表輕松,內心已經縮成了一團。日本作戰大本營在廣島秘密成立,這次大本營遠遠不同于以前西南,征蝦夷時成立的所謂大本營——
陸軍海軍重臣全部集結于大本營旗下,伊藤博文作為天皇大本營總欽命官指揮一切。除了軍隊,幾乎半個政府,甚至天皇陛下都親自坐鎮!整個日本國的軍事、政治、經濟、外交資源全部集中于斯。日本已經將開化革新二十年的所有國力。全部集中于一處了!
作為要害位置,漩渦當中的公使,他早就接到訓令。以后所有交涉工作,都只向大本營匯報,外相不得插手。而大本營對他發出的命令,必須無條件奉行!換句話說,他這個戴著白手套,穿著燕尾禮服,周旋于宴會酒會地外交人員。已經被視為一名軍人,一名武士。受到軍令的管轄!
幾個對坐于和室當中,燈光昏暗。面孔都藏在陰影里面,冷然對視。
“……開始了?”
“開始了。”
“好,鄙人服從大本營的一切指令。”
師崗少佐扯了扯嘴角,傾身向前:“公使閣下,鄙人需要公使館的結構圖,還有聚居于公使館周圍的日本帝國僑民的分布圖,越詳細越好!”
杉村一怔。漢城宮變以來,先是清國禁衛軍,然后是淮軍進駐。為了確保安全。整個漢城,甚至南朝鮮的絕大部分日本僑民都聚居到公使館附近。畢竟公使館還有一支數百人的衛隊,可以維護他們的安全。那次川上操六掀起的漢城宮變,兵火交亟地那個夜晚。也有不少日本僑民也遭到了池魚之殃!
現在在公使館周圍,密密的聚居了二千多日本僑民,做什么行當的都有。多是在朝鮮有生意,不得不留在這里處理。他也花了很大功夫。和淮軍駐扎當局,甚至直接和天津北洋大臣衙門交涉,要絕對保護這些民的安全。
這位少佐一來。怎么就要這個?
看著杉村愕然的表情。師崗少佐淡淡一笑:“閣下。你只需要服從命令就可以了。”
杉村默然半晌,終于重重點頭:“一切謹遵大本營的命令!”
“大人。大人!”一個參謀飛也似的沖向徐一凡。他今天才到炮兵靶場去過,一陣野戰炮的訓練射擊下來,他現在耳朵都是嗡嗡的,差點沒聽見那參謀的招呼。
這個參謀屬于情報部系統地,也是南洋出身。當初在家族里面,二十歲就開始負責生意往來。天然的對各種情報有著分析頭腦。要知道,情報就是錢啊!商業情報和軍事情報,其實從本質上面來說也不差多少。在總參情報處,他們這個戰略情報科,甚至連頂頭上司袁世凱都管不著,直接對徐一凡負責,也直接和李大雄接頭。
徐一凡摘鐙下馬,將那個紅色信封——沒辦法,參謀的兵種色是紅色。什么東西都喜歡鑲個紅邊兒,特別是這種馬上要轉呈他閱覽的機密情報,都包得跟過年紅包兒似地。往往還不是什么好消息,這樣下去,恐怕徐一凡對過年都有陰影了。
他接過機密情報的馬口封,大步走回了自己的辦公簽押房。那個參謀忐忑的在外面等著,沒過多久,果然里面傳來了徐一凡地聲音:“通知所有人開會!”
這是不是信號之一?不能得到最機密的情報,這樣的情報夠不夠他做出判斷地決心?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徐一凡繃著臉在會議室,看著手下大將一個個集中而來,就連最遠地詹天佑,都騎馬狂奔一個多小時才過來。這一個多小時,徐一凡就一聲兒不吭,坐在主持位置上面皺著眉頭。楚萬里本來還想低聲地和人說笑幾句,但是別人看著徐一凡這個臉色,都沒膽子也沒心情,就算文官當中最為隨和可喜的唐紹儀都是一樣。
時間越過去,屋子里面氣氛越低沉。連楚萬里都不動了。直到詹天佑趕到,才門口氣喘吁吁地稟見。雕塑一般窩在椅子里面的徐一凡才動了一下:“進來吧!”
所有人都到齊了,徐一凡才拍了拍桌子:“日本國內,已經正式開始發行緊急公債。我們在日本的情報人員第一時間傳了回來,第一期就是五千萬日元!募集對象不僅僅在國內,而且在倫敦的金融市場也有秘密發售公債的風聲……各位,對這個消息有什么看法?”
幾個人對視一眼,還是唐紹儀先開口:“國內知道這個消息么?”
五千萬日元,就是兩千多萬兩白銀。相當于日本全年絕大部分財政收入的公債募集額。在朝鮮的徐一凡手下,多少都 些日本國內蕭條不振地經濟狀況。發行這么大數字,利息,就能把日本經濟壓垮!
,這些小矮子還真賭上了啊……
徐一凡繃著臉,緩緩的注視著麾下文武的神色。不愧他這些日子的灌輸,大家多少也了解了日本的經濟和戰爭之間的關系。李云縱的眉毛幾乎都皺在一塊兒了。毫無疑問,這就是戰爭的前兆!
他冷冷地回答著唐紹儀的問題:“國內?你指望那些人?大清上下,除了我們,就沒有這么快捷的戰略情報搜集系統!我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注意到這個消息!等駐日本的公使慢悠悠的注意到了這個情報。然后再慢悠悠的轉報給大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還要等著那些拿權的王大臣發現到了這個消息,還得指望那些王大臣們能理解這個消息情報的背后含義!……反正我是不指望他們。至于李鴻章,我估計也就強得有限!等他們反應過來,日本的軍隊已經在門口了!”
徐一凡已經算說得客氣,整個大清,如果有對外的戰略情報系統,哪怕是只有這方面地一點意識。在他那個時空,怎么會出現六年后,大清向天下萬國宣戰的笑話兒?
明眼人,也真的就只有他這么一個團體而已。
“要打仗了……”還是詹天佑低聲說了一句。坐在最后的袁世凱冷眼瞧了詹天佑一眼。也不說話。這家伙還真是只會培訓技師,開工廠修鐵路地書生。難道看不出來,徐一凡早就為這場戰爭在做準備么?
“對!要打仗了!”徐一凡冷冷應和。
唐紹儀轉頭看著楚萬里:“營務…參謀本部不是一直在做什么計劃么?有沒有應對的法子?”他好懸就說出營務處這個名詞,天知道徐一凡苦心建立的近代化參謀本部和大清只是起一個管理作用——有的時候兒這個作用都不起地營務處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問了問題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大人。要不要知會北洋李中堂和朝廷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應該馬上讓他們有備啊!”
徐一凡冷笑:“我送上門他們也不會搭理地……通知還是要通知。漢城地葉志超等提督武將,各送一封私信。丁汝昌丁軍門那里,也送一封私信,能不能看明白。就瞧他們自己了…少川,我能做地也只有這么多而已!”
唐紹儀微微漲紅了臉,徐一凡赴日道歉。淮軍進逼那次。他的表現就不夠太好。這次徐一凡再這么一說。當即就慨然表態:“下官還不是唯大人之命是從?倭人已有起釁之心,我們也難道池魚之勢。大人,是戰是守,都由大人一言而決,下官等奉命唯謹而已。”
詹天佑還在發怔:“這是蛇吞巨象啊……小小島國,怎么就有這么大野心?在南朝鮮,有兩萬五六千淮軍,在北朝鮮,咱們禁衛軍兩萬也差不離了吧?北洋水師巡曳海上,在國內我們還有五百個營地各種練軍!日本人這是自殺還是怎么?”
發了點牢騷之后,詹天佑看著徐一凡的目光,趕緊又打起了精神:“大人,這也是咱們解危的好法子!咱們就打了!只要日人進逼,我們能建點兒軍功,以前的那些不快,不就迎刃而解了么?大人的地位也就不好再動搖了!咱們就可以安心搞點建設…”
大家都斜眼瞧著他,這書生!徐一凡和清廷北洋的那點“小小不快”,豈是這樣就能化解的?權力斗爭從來就沒有輕松的時候兒。不過在場文官對詹天佑提出的日本自己找死的看法都頗為一致。
日本這么點兒地方,叫著開化不過二十年,就想動大清朝?洋人咱們練不過,還玩兒不死你這么個小倭國?大人所作所為,現在看來,都是為這場戰事做準備。雖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預料的——說起來大家還有點兒不相信,日本真這么傻?在朝鮮找點便宜頂了天了,就算是真的要開兵打仗吧。看來大人早就準備好了在這場戰事當中撈點什么!
這個時候。大家就等著徐一凡點兵派將了。他們這些文官,估計也有軍事任務。徐一凡也派德國洋鬼子給他們作過講座,行政系統如何配合軍事。無非就是動員人員,儲備物資,整備道路等等等等。做事兒唄,誰不會?
楚萬里和李云縱在下面對望了一眼,都是輕輕搖頭。親手練過近代化軍隊的,組建過近代化軍事機構的局中人。才真正知道貌似龐然大物的大清,是多么不堪一擊!
如果日本真地如大人所判斷那樣舉國來犯……任重道遠啊……
楚萬里還瞇起了眼睛,仔細打量徐一凡。這位大人。又想在這場他一意認定要發生的戰事當中撈到些什么?
這個時候兒徐一凡卻是只覺得自己腦袋里面嗡嗡作響。一個聲音不斷的反復告訴自己:“開始了,開始了,終于開始了……最大的考驗終于來了!”
在這個開始轉動的緊要關頭,做出判斷,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
他抽抽嘴角,強自將心頭翻涌壓下去。將要講出去的話,似乎也有千鈞之重,壓得他開口為難。
“疏散!開始疏散!按照總參頒布的計劃。非直接禁衛軍的相關人員,全部按照計劃疏散!去上海,去廣州。去南洋,甚至去綏遠……陸路,水路,全部進行疏散!部隊開始動員。禁衛軍第一鎮馬上開始戰時編制,不足人員從第二鎮抽調。檄調姜子鳴馬隊回來,從現在開始,這個馬隊由我直轄!除了軍事物資儲備之外。所有培訓,建設一概停止,準備作戰!”
底下一陣哄然大嘩。尤其是從文官那里發出來的。徐一凡竟然下達了如此地命令!在大同江基地。培訓的技師和技工就有六千多名。碼頭還在擴建。各個小工廠按照詹天佑的意思也要擴建,計劃都做出來了。詹天佑不想僅僅拿這些小工廠作為實習的地方。也想真正出產有競爭力的工業產品。他甚至還想為禁衛軍提供自產的洋槍火炮!
全員疏散,工廠就要荒廢,培訓計劃就要打斷。再知道還要多大的功夫!現在這些學生技師,這些小工廠,就是詹天佑的命根子啊!
唐紹儀也是惶然,他當著財政的家。知道自己家底兒。徐一凡拼命的擴軍,拼命地裝備西洋新式武器,拼命的在培訓軍事和工業人才上面砸銀子。南洋接濟,隨到隨用,朝鮮國庫,日漸消耗。倒是徐大頭通行朝鮮和北中國,有相當的收益,也遠遠不夠填現在財政支出窟窿的。這個疏散,不知道要花多少銀子出去,偏偏徐一凡還有嚴令,在今年九十月份之間,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確保他有五百萬兩以上隨時可以支用地資金儲備!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不是玩兒人么?疏散一次,財政上面可就元氣兒大傷一次啊!
一份日本發行國債的情報,就讓大人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唐紹儀和詹天佑正準備抗言而辯的時候兒,徐一凡已經離開了會場:“這是軍令,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楚萬里和李云縱又對望一眼,楚萬里聳聳肩膀,拿起軍帽就要走。李云縱卻按住了他地胳膊,目光沉沉的看著他:“……萬里,這次如果你們總參瞎指揮我們……什么樣的兄弟交情也顧不上了。”
楚萬里哼了一聲:“走著瞧吧……狂風暴雨下面,還不知道山洪向哪個方向爆發呢!”他指指徐一凡離開地方向:“…他倒是早就準備好了地樣子,天知道這場風雨過后,等著咱們地是什么呢!總之,我覺著大清朝,要懸!不論從哪個方面看!”
輕輕一聲響動,伊藤博文推開了面前的兩份文件。
這兩份文件,一份是陸軍參謀本部第二局局長小川又次少將地陸軍征清方案。一份是海軍部的參謀部員櫻井規矩之左右少佐的海軍征清方案。
雖然陸海軍的兩份征清方案,署著他們兩人地名字。但是這十年來,不知道有多少日本的杰出人才對這些方案進行了完善補充,不知道有多少間諜派出去。考察這兩個方案涉及的兵要地理。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爭取武裝這兩個方案所需要的軍隊兵艦的預算,在和官僚體系爭斗,不知道有多少工人,在日以繼夜的生產所需要的物資彈藥!
一切,都到了該實現的時候兒了。
坐在他下首的,一個是陸軍的代表山縣有朋中將。他是陸軍長州藩地代表人物,一副剛愎的神色。有野心也有手腕,整個帝國,老成凋零之后。大概也只有他伊藤博文能控制住他了。另外一個是海軍代表樺山資紀伯爵。這位中將出身高貴,神色看起來也儒雅,并不理會山縣有點挑釁的眼神。
陸海軍已經在大本營吵了無數次了————一旦發動,到底是以海為主,還是以陸為主?海軍堅定的認為必須要擊破北洋艦隊,奪取北洋艦隊旅順威海煙臺三足鼎立,拱衛渤海灣的基地群,奪取海權,才能進行陸上行動。
而陸軍卻堅持認為,必須先擊破朝鮮的淮軍主力。失去了朝鮮的屏障,海灣和東北才會門戶洞開。而且陸軍的行動,也會將北洋水師主力引出來不是么?
其實這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海陸配合。從來不能割裂來看。可是海陸軍從一開始建設就走上了分途的方向。現在他還能捏合住,將來怎么樣,再瞧著吧。
他故意不理山縣,沖著樺山資紀溫和地問道:“樺山君。您覺得最大可能擊破北洋水師的戰場在哪里?北洋水師在一日,我就不得安心一日…”
樺山資紀站起,走到地圖前面。輕輕的一指黃海外海一帶:“這里…朝鮮發動。我以戰爭迫之。李鴻章必然要向淮軍輸送物資,北洋水師巡哨護航。我聯合艦隊就在此等著他們……決戰。”
他的指頭,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正正指在大東溝附近洋面。
伊藤垂首注視半晌:“海上風急浪高,樺山君珍重。擊破北洋水師,征清首功,無疑屬于海軍。陸軍如何進取,也完全取決海軍動向。”
樺山資紀淡淡一笑,合上了帽子,敬禮離開:“鄙人將隨同伊東閣下,與聯合艦隊共進退。“
當樺山資紀離開,伊藤博文地目光還在地圖上。山縣再也坐不住,憤然起立:“沒有陸軍配合,海軍如何能吸引北洋艦隊出港?又拿什么占領威海大連煙臺的渤海灣基地群?閣下,陸軍二十萬健兒常懷忠勤玉碎之心,卻不能被閣下如此忽視!”
伊藤博文猛的抬頭,目光如電,看著山縣有朋:“你能在半個月內將二十萬征清大軍動員完畢么?”
“閣下,能!”
“你能在戰事爆發的十天之內,就將淮軍主力逐出漢城么?”
“閣下,鄙人以性命擔保!”
“你能席卷整個朝鮮,并在年內跨過鴨綠江,將曾經帶給我們恥辱地禁衛軍碾成粉末么?”
山縣怔了一下,最后還是昂然抬頭:“閣下,陸軍上下,哪怕嚼泥飲血,也必然完成這個任務!禁衛軍,他們的命運和淮軍一樣!”
伊藤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你還擔心什么功勞不如海軍?”
山縣用力敬禮,大步轉身出門,臨出門的時候,又慎重地轉身回報:“閣下,今夜師崗少佐就要開始行動,閣下不需要隨時轉報地情況么?”
伊藤不耐煩地揮揮手,又埋頭在公文當中:“整個東亞都在我的心中,誰還耐煩這種小事?我只要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