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飛雪連天射白鹿 大雪在入夜的時候兒,已經慢慢的停了下來。這個年代的月色,比起徐一凡那個時代要明亮得許多。站在戶外看著頭頂,覺得月亮似乎也比原來的時空,離地面更近。
月色皎潔,映射著滿地雪光,照得周圍的山川世界一片幽明浮動。
徐一凡背著手在湖邊,挺長的時間,一動未曾一動。
還真是……輕松不起來呢。如此美景,數十名忠心的手下在大雪奇寒當中默默拱衛著他。身后帳篷內,有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高手當作管家貼身照料。三個如花美眷等著自己。不管自己如何作色,哪怕是有性格如李璇,都會盡量的順著他的意思。
人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按照他那個時代的思維,退一步也不失為富家翁。又何苦殫精竭慮,在雪地當中焦急等候,等來一個也是死中求生的機會?
只能說這條路太具備誘惑力。只要走上了,就絕對舍不得放棄。多少大圣大賢,名將明相。三千年歷史多少英雄,都明明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有多么艱難。再洞察世情,卻也不舍退避。
當你有了權力,只有可能想去謀求更大的權力。絕大部分讓這條道路的險惡風濤反而將自己淹沒,但是那僅有的站在頂峰,改變命運的可能,卻讓每個踏上這條不歸路的人為之瘋狂到最后!
自己的性格,也慢慢的不像才到這個時代時候那樣隨和散漫,那樣的沒心沒肺了……當你一言已經可決人生死的時候兒,你就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徐一凡突然搓搓自己手,才發現雖然穿著重裘,卻已經是手腳冰涼。從漫無目的的沉思當中驚醒過來的時候,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頭頂明月,正照湖心。明晃晃的直入人心。
身后突然傳來了輕輕的響動,一領斗篷已經輕輕的披在了他的身上。一雙小手暖烘烘的,貼在他脖子上面出奇的舒服。徐一凡扭頭一看,就看見李璇歪著頭打量他脖子上面被咬出來的那個痕跡,盈盈月色之下,俏臉明艷不可方物。渾然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兒。
“倆丫頭是不是偷偷瞧著?”
“嗯,在帳篷里面探頭探腦呢,生怕我怎么迷惑你了,說他們什么壞話。”
“你會說么?”
“才懶得說,我們之間,沒法兒交流…”
“將就吧,反正你也是大房。氣量大點兒,大清就這么個規矩,誰也不能免俗。”
“跟在你身邊,很累……咱們李家,都跟中了邪魔一樣兒,給你賣命。我爹,我哥……”
“你爹和我一樣,走上了這條路,就被誘惑得不想回頭。還是那句話兒,誰也不能免俗。”
“什么路?”李璇歪著頭問。
徐一凡但笑不語,突然湖邊林叢一動。還沒等徐一凡反應過來,已經有兩名戈什哈的身影竄了過去。明亮的月色下望去,就看見灌木從中冒出一對白色的小耳朵,接著就是一個動物的頭。雪月交映之間,這動物毛色似乎比雪還要潔白,還要柔軟。兩只枝枝杈叉的大角。
一頭白鹿!
戈什哈們的動作嚇著了這柔順膽小的動物。頓時掉頭就跑,一陣草響林。動徐一凡呆呆的望著那白鹿消失的地方,突然仰頭向天。
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不過如此而已!只不過多了他這一個時光洪流當中的穿越客!
兩個內衛的戈什哈也看清楚了不過是條白鹿,正準備回到自己的警戒位置。徐一凡已經大聲下令:“追上去,把鹿耳給我帶回來!”
他一下令,那還了得。兩個戈什哈想也不想,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跑得過那畜生,摘槍拔腿就循跡追了上去。李璇拉著他胳膊:“要活的!要活的!”徐一凡只是笑著拍拍她的手。
男人的世界,還是不要讓這些女人明白。不管她們將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李璇兩眼發亮撒嗲的時候兒,谷口外真正傳來了動靜。徐一凡身后嗖的就穿出一個人影,看樣子正是楚萬里。這家伙,別看比他還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也在極其緊張的等待著杜麒麟那邊兒的消息。再加上一個愛聽自己頂頭上司墻角的惡趣味!
這個時候徐一凡可沒打算計較,拔腿就朝谷口趕去。身子一動,李璇才給他披上的斗篷已經落在了雪地上面。身后的李璇將斗篷撿起望著徐一凡背影,神色淡淡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一凡和楚萬里一前一后,趕到谷口的時候兒。幾個戈什哈已經按住了兩條人影。徐一凡人還離得有點距離,就已經發聲:“放開!”
戈什哈們本來都已經將他們按進了雪窩里面,兩條漢子拼命的在那兒掙扎。聽到命令才將他們一扯而起,卻仍然按著胳膊不肯撒手。徐一凡奔近一看,仔細一瞧。就看見是兩條粗豪的北方漢子,胡子眉毛幾乎都長得連成了一塊兒。再給雪粉一攪,都看不出長什么樣兒了。兩人身上都穿著皮襖,背著馬褡包兒。只是一個人長大一點兒,一個人更結實一些。他們身后一個戈什哈,手里捧著從兩人身上搜出來的兩桿四瓣火的短土槍,還有插在裹腿里面的靠皮紅小匕首。
兩個漢子一給拉起來就低聲嚷嚷:“要不是知道你們是咱們大當家的貴客,咱們能給你們擒住?披著白斗篷就以為別人瞧不見了?什么玩意兒!”
徐一凡一擺手,幾個戈什哈這才撒手,還不放心的拱衛在徐一凡身邊。倆漢子胡亂抹一把臉。并肩一靠,只是瞧著徐一凡。
“你們是杜大當家派來的?”
倆漢子只是不說話,從懷里套出一本卷著的書,遞了過來。徐一凡接著一看,正是自己寫的歐游心影錄!不用說,這是那位姜軍師想出來的接頭辦法,知道徐一凡秘密赴東北的,也只有他們而已!這姜軍師不但有幾分急智,還有幾分風雅來著呢。
徐一凡哈哈一笑,轉手將書遞給楚萬里,楚萬里也是一笑。替徐一凡開口道:“我們正是你們杜大當家的貴客,兩位稍停一下,就引路前往吧?到天亮的時候兒,能不能趕到?”
長大一些的漢子瞪著眼睛,估計氣兒也還沒消:“我們知道你們是哪路溜子?想摸我們的天王山?杜大當家的說,要瞧見他最寶貝的東西才算溜子對上了!”
徐一凡一時有些發怔,楚萬里卻悄沒聲的轉身回去,少停就將一個聘婷的身影帶了過來。那身影借著月光一瞧,已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飛也似的撲了過去:“陳叔叔,戴叔叔!”
楚萬里帶過來,自然就是杜鵑。
那倆漢子早沒了橫眉毛豎眼睛的表情,溫和的拍了拍杜鵑的腦袋。本來一副兇神惡煞的廝殺漢模樣兒,現在卻是看到自家小侄女的慈祥長輩。拉著杜鵑的胳膊仔細的瞧了瞧她,這才放手抱拳向徐一凡行禮:“不識三老四少,就是罪過。您是我們杜大當家的貴客,咱們一路好都是您救下來的,沒多說的,大當家也等得急,咱們就馬上出發!”
這杜麒麟派來接頭的倆人,都是跟杜麒麟最久的老兄弟之一。那個長大的叫陳彬,結實的叫戴軍。都是在口外縱橫了十幾年,馬快人捷的積年老馬賊了。當初杜麒麟被抓,他們也曾經跟著杜鵑趕到北京附近求人,只是沒見過徐一凡,是王五安置他們的。
這次杜麒麟能在關東這么快的又闖出名號,得報大仇,成為關外數得著的大架桿子。除了他在馬賊當中聞名的義氣之名,另外就是身邊這幫老兄弟沒散。年余就復起了。這次杜麒麟也是和他們商議之后,都覺著這江湖生涯也足夠了,大家雖然風光,但還是膽寒。本來江湖漢子江湖死,那是因為沒有出路,招安被砍了腦袋的大當家的太多太多。杜麒麟寶貝女兒跟了大清欽差大臣,這些最親信的弟兄們都知道。杜麒麟提出這條出路,人人樂意。大清官場走紅門這條路子的人多了去了,反正他們這些當馬賊的也不在乎。
雙方身份一對上,本來就時間倉促的徐一凡他們馬上就開始收拾動身,一行人飛快的扎束收拾完畢就上馬前往。漏夜前往杜麒麟他們歇馬的地方。
今兒白天,杜麒麟他們又朝徐一凡他們方向移近了三十多里路。在一個有往來的關東糧戶的屯子里面歇下了馬。他們一收到溜子林里面李星留下的消息,就趕緊派出了接頭的人,在那屯子里等著。
月色之下,道路清晰可辨。一行人馬,逶迤而前。徐一凡的戈什哈們分成三撥,前后七八個人,中間十來個人拱衛著徐一凡和他的家眷,再加上戴君和陳彬倆好漢。兩個追鹿去的戈什哈也不等了,只是在原來營地里面留下了記號,告訴他們方位。
雪夜天氣,漏夜趕路本來就是一個苦差使。特別對李璇和服侍她的那對長在深宮大院的朝鮮雙胞胎小丫頭來說,不過這個時候兒也說不得了。大家一起捱著吧,誰要你大小姐自己要跟著的?
陳彬和戴君倆老馬賊,光是行軍上面,就看出不凡來了。大雪本來就覆蓋了相當的地標,周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無從分辨路徑。但是他們很輕松的就能找到前進的方向,而且還能根據雪覆蓋的程度,能看出雪下到底是溝坎還是沼澤泥途。總能找到最堅硬,最方便的道路前進!
兩漢子坐在馬上,偶爾和興奮得小臉通紅的杜鵑說上兩句話。其他時間就半瞇著眼睛坐在馬上,似乎焊在上面似的。隨著馬背搖晃,在人們走得不對的時候發聲指點一下。
饒是有這兩個得力向導,走了三個多小時,也不過才出去三十里地。再想想他們兩人趕來的時間不過如此,幾乎快走出了超過一倍的路程,一路好的馬賊們名聲蓋口外和關東,果然盛名之下,無有虛士!
徐一凡和楚萬里幾乎是同時意識到這一點的,坐在馬背上面,兩人對望一眼。都悄悄點頭,徐一凡使個眼色,楚萬里點點頭就撥馬朝他們那邊靠了過去。他是自來熟的脾氣,離得老遠就打招呼:“凍得都成冰棍兒了,有酒,兩位來不來一點兒?”
戴君陳彬回頭看了他一眼,就瞧著楚萬里笑嘻嘻的過來。兩人都明白徐一凡他們的身份,楚萬里在這一群人中也隱隱是領頭之一的地位,兩人說話都客氣了幾分,雖然說不來太文的客氣話,不過聲音可放低了:“三老,不敢客氣。走雪路不能多喝酒,燒過之后就從內里寒上來,更抵不住。酒是急用留著的。”
楚萬里靠了過去,東拉西扯幾句。他就是有這個天生的本事,馬上就能和對方拉得親熱,幾句帶顏色的笑話一開,似乎還偷偷說了李璇這個淺藍眼睛栗色頭發的洋婆子什么的話兒。反正杜鵑在邊上聽得偷偷笑,一副暗爽的樣子。三個人就熱絡得跟親哥們兒似的。
半天之后,楚萬里才笑道:“兩位,我們這些手下如何?”
戴君和陳彬對望一眼,看來還是那個叫陳彬的心思細密一些,口才也好一點兒,笑道:“雄壯!官軍見得多了,沒見過這么聽號令的,手腳也快。撲我們弟兄兩個的時候,是把命都舍上的架勢!佩服!”
楚萬里淡笑:“門面話兒就不用說,我瞧著光這走夜路就比不上兩位。有什么不足,痛痛快快兒說出來,男爺們兒非象盤頭開臉的小媳婦兒一樣做什么?”
陳彬還沒說話,戴君就已經開口,估計被戈什哈們按住的氣兒還沒消干凈:“馬上功夫不成!料理馬,收拾東西都慢,手腳也生,瞧瞧,一個個腿都是直的!哪像老騎馬的?披著白斗篷放明暗巡哨,明哨不說,暗哨沒有在雪窩子里面呆上半晌不動地方的功夫,還放個什么勁兒?扭來扭去的八里外面兒就瞧見了。馬隊的功夫,就要來去象風,出現的時候象鬼,哨探放得勤,打得跑得耐得……他們,約莫著是好步隊,好馬隊……不成!”
楚萬里只是一笑,兩人瞧著楚萬里沒有半點不悅的神色,又對望一眼,還是陳彬試探著開口:“楚兄弟……咱們要是歸了官家,大當家的能賞個什么官兒?您瞧著咱們兄弟,又能賞個什么差使?說起來大當家的和徐…徐大人也是一家,這個話兒怎么說來著…”
楚萬里還是笑,半天不說話。直笑得陳彬和戴君兩人面面相覷。半晌之后,楚萬里才慢慢的將臉板了下來,伸手指著周圍的戈什哈:“…你們說我們這些兵馬上功夫不成,耐寒不成…但是只要大人一聲號令,馬上讓他們在雪地里面趴上一夜,騎在馬上十天半個月不許下地,他們就會毫不考慮的執行命令!軍隊就是令行禁止的地方,兩位投身我家大人,首先要明白的就是這一點!論私情怎么都好說,軍令一下,老丈人也沒有情面好講!“
戴君和陳彬馬上就變了臉色,沉著臉只是不說話。
楚萬里卻放大了聲音:“杜麒麟帶著你們廝殺半生,為的是什么?只是快意恩仇?不過就是在無路當中,想帶著弟兄們過點象人的日子罷了。杜大當家義氣之名天下有數,又得到什么了?在我們大人麾下,只要有一點才能就不會被埋沒,只要賣命就有前程。前提就是你們要心甘情愿忍受這一切的約束!我跟著大人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千總的前程,現在已經是加提督銜總兵!堂堂的紅頂子二品大員!上萬的人都聽我號令!
功名富貴,等閑事爾……不過都要好漢子拿忠心,拿命來換!你們要是能活下來,就能成家,就有將來,你們的子女就不會再頂一個賊名,堂堂的官宦子弟……這樣的機會不過稍縱即逝,要不要把握,就瞧著你們自己了!”
楚萬里說得慷慨激昂,但是他身邊前行的戈什哈們卻如同未曾聽見,不曾有半點離開自己的位置,不曾有半個人向這邊張望,只是沉默的繼續前進。這已經是一支完全用近代化的紀律性武裝起來的軍隊,而不是只是裝備了西洋火器的散兵游勇。他們經歷的嚴苛到了在普魯士人眼中都認為無謂而且過分的訓練,早就讓他們視服從命令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從來不會思考上官命令背后是什么東西。
裹在這么一支隊伍當中,戴君和陳彬明顯不寒而栗,卻又心頭火熱。
遠處的徐一凡悄悄的翻了一個白眼,楚萬里說的,將將是這些馬賊能理解的玩意兒。洗白出身不過是起因,拿功名富貴,成家立業誘惑他們才是畫好的大餅。其他的,將來再慢慢兒說吧,不怕他們在禁衛軍這個團體當中不就范。上了賊船,想下來就不那么容易啦……
……只是楚萬里這個家伙,想的和他說的一樣么?
漫長的行程,一直走到天色微明的時候才稍稍停頓下來。每個人都已經是人困馬乏,李璇幾乎趴在了馬上了,星眼困觴。還是在徐一凡的示意下,馬背上面長大的杜鵑和身體底子一流的陳洛施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左一右的扶著她,這才堅持到現在。至于那兩個朝鮮小丫頭,能自己不摔下去就不錯了。咬著牙齒也不敢吭聲兒。
徐一凡自己也夠嗆,大腿內側火辣辣的。不過一時沒見著杜麒麟,將事情搞定,他一時就放不下心來。章渝騎馬或左或右的跟著他,這半老家伙,別看死樣活氣的,也跟黏在馬背上一樣,好像還好整以暇的在打盹兒。馬術好得出奇,不過對于自己這管家到底還有多少功夫,徐一凡早就懶得去猜了。
眼見得前面隆起兩座白色的山丘,將一條小路夾在中間。丘上稀稀疏疏的都是松林。戴君和陳彬瞧見這處,大聲的就朝徐一凡回報:“大人!過了這處,再有六七里就是當家的歇馬地方了!緊一把趕過去,說不定還能趕上早飯!”
這倆人不知不覺的已經改口叫大人了,看來楚萬里的話兒不是沒作用。徐一凡在心里一笑,支起酸痛的腰背放眼看去。都被山丘上面的松樹林擋著了,看不到遠處。只有個什么東西一動,定睛細看,又是一頭白鹿!
昨晚看到,還跟上天在啟示他什么一樣,現在看到,徐一凡只想嘗嘗鹿肉!他向身邊戈什哈招招手,頓時就遞上來一支馬槍。槍剛才還裹在戈什哈的懷里,沒凍上。拉開槍膛,五發黃錚錚的圓頭七九彈在漏底彈巢里面躺得好好兒的。
再瞧瞧那白鹿,好像還在灌木里面找沒給雪蓋掉的葉子。徐一凡抬槍瞄準,不知道為什么,呼吸一下就變得急促了起來。
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中此鹿,則這逆而奪取的道路將……
他猛的咬牙擊發,當的一聲焦脆的槍響回蕩在這茫茫雪原,震得松樹林灑下一片雪霧。徐一凡瞪大眼睛,似乎就清楚的看見子彈劃過弧形的彈道,正正沒入那頭白鹿的后腦!
此鹿,我志在必得!
隨著這一聲槍響,兩處小丘之上,突然翻出了幾十個雪洞,一個個身影冒了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是洋槍。槍聲爆響而起,彈雨如大雪一般,向已經走在小丘之間的前隊傾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