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章湯顯祖說,我本文藝青年,自從膝蓋中箭 北京,紫禁城。
持心而論,這時候的萬歷天子朱翊鈞,絕對就是后世說的憤青,看神馬(這里必須要用神馬才能表達出當年萬歷銳意改革的決心)都不順眼,對于大明的弊病也心知肚明,對朝堂所謂袞袞諸公,也是嗤之以鼻,你說的天花亂墜,千里做官只為吃穿,誰不是抱著升官財的念頭來做官的?要說,還不抵宮里頭的奴才們,雖然是沒根的人,卻大抵是窮苦人出身,曉得民間疾苦,像是張四維張閣老,家里頭米爛谷倉,牛馬成群,仆奴如云,知道個屁的民間疾苦啊!
今年春天的時候,二十一歲的萬歷選定了萬年吉壤,也就是陰宅,欽天監選定了幾塊地,最終,在兩宮皇太后的參謀下選定了小峪山,也就是后來的定陵,皇帝選擇自己大行后的陵址,這自然是不能馬虎的事兒,光是制造圖紙,就花了半年時間,然后,陵址會根據圖紙嚴格地挖掘,但是,動土開挖的時候,出現了意外,圖紙上放置棺槨的地方挖出一塊大石頭,術語叫做[寶床無土],這樣的事件,在這個時代來說,絕對是很嚴重的政治大事,把負責陵寢的欽天監官員嚇得干脆自殺了。
這時候,赫赫有名的清流之一,十君子之一的梁子琦就上書,彈劾代理內閣輔申時行和禮部尚書徐學謨,為何呢!因為申時行和徐學謨當初都認為小峪山是真龍穴,如今出了這事兒,證明了一件事,申時行和徐學謨是偽君子,朝廷應該讓這兩人趕緊滾蛋回家啃老米飯,再重新選擇陵址。
其實這標準就是狗咬狗一嘴毛,梁子琦號稱十君子之一,清流中的清流,真君子會拿這種事兒來攻擊別人么?萬歷算是看透了這幫所謂君子,就下詔說,祖宗山陵既卜于天壽山,圣子神孫,千秋萬歲,皆當歸葬于此山,壽宮地址不需變動。
所以說,萬歷這個皇帝,絕對不是后世寥寥幾句幾十年不上朝所能蓋棺定論的。
“若彤,你來瞧,滿朝諸公,就為了朕的壽宮,來來回回的吵,今天我咬你一口,明兒你攀誣我一口,瞧著就讓人生氣…”朱翊鈞憤憤地把手上奏章往桌上一甩,年輕的臉氣得都有些走形,“朝廷就沒大事了?蒙元韃子那邊俺答汗死了以后他兒子黃臺吉屢次騷擾邊關,邊餉一下就漲到四百萬兩,朝廷一年才多少錢?這日子要不要過了?不關心怎么賺銀子去,見天兒吵吵跟他們無關的事兒,呸!尸位素餐…”
萬歷的老爹隆慶帝在位的時候,朝廷和俺答汗達成了和議,史稱隆慶和議,俺答汗就成了大明的順義王,九邊壓力驟然一輕,主要敵人就剩下土蠻汗,邊餉起碼省下四分之一,不過去年俺答汗一死,黃臺吉為了汗位,屢次犯邊,這也是宣大總督為何前去勸說俺答三娘子跟自己兒子黃臺吉結婚的緣故,你們母子結婚了,朝廷也安穩啊!不過,三娘子被勸回歸化城以后,依然在和黃臺吉冷戰,故此萬歷有此一說。
今兒德妃穿著后妃的常服,頭上只插著一根簪子,若是皇長子的母妃王恭妃在,肯定又要刻薄地說德妃衣裳舉止不合禮制,不過,萬歷就喜歡愛妃的從心所欲,什么禮制,禮制就是朕年輕沖動,干了你一次,然后要后悔一輩子,還要讓朝廷養你們王家上上下下。
男女之間的事兒,對錯什么的不說它,俗話說男女之事,狗都不樂意管,但是,有一點就是,不管是王皇后還是王恭妃,大抵都喜歡對皇帝說,皇帝,朝廷祖制…然后,借此來表達,你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
從小被老娘慈圣皇太后管著,當時慈圣皇太后是和皇帝一起住在乾清宮,等大婚了才搬出去,萬歷稍微一有點松懈,這位皇太后就說要去祖宗廟宇跟前說道說道,自己給祖宗臉上抹黑了,生了個不孝的兒子云云。
然后,還要被大胡子張居正張老師管,動不動,圣人曰,君子云。泥馬,你自己家里頭帳鉤子都是金子的,朕用的是銅的,你姬妾幾十個,出入二十四人抬的轎子,跟皇太后還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曖昧,卻要讓朕圣人君子云云。
平時想玩耍罷!還有大伴馮保管著,史書上甚至說,大太監馮保一瞪眼,萬歷就會嚇得規規矩矩坐好,這里頭固然有皇帝年紀小的緣故,可想而是,皇太后、張居正和馮保三個人把小皇帝管得是多么的死。
這好不容易大婚了,結果身邊多一堆女人管著你,動不動,皇帝,你這樣不行,那樣不行…
換了你是萬歷,你高興么?這到底是坐牢還是做皇帝啊!
還是德妃好,能勸則勸,不能勸,我陪你一起瘋,這樣兒的女子,打著燈籠找遍大明朝也找不著哇!
“申時行閣老也不容易。”德妃笑著就道:“皇帝還是保一保申閣老罷!”
“申先生朕是一定要保的。”朱翊鈞瞧見德妃,什么火氣就都消了,笑著起身,拉著她手在御塌上坐下,低瞧去,覺得德妃一雙柔荑真真嬌嫩,一時間愛不釋手,“若彤,朕怎么覺得你生養了以后,愈白嫩豐腴了。”
德妃臉上微紅,笑啐了他一口,旁邊伺候著的小竇子趕緊低下頭去,“奴婢什么也沒瞧見。”說著,就把方才皇帝甩開的奏章撿起來呈給了德妃。
小竇子從南京回來,頓時就升了承乾宮總管太監,當時皇后居坤寧宮,而德妃居承乾宮,從字面上來理解,都不難看出德妃受寵愛的程度,而從禮制上來講,承乾宮終明一朝一直是貴妃居所,也就是說,講禮法的話,德妃的宮殿就逾制了,至于王恭妃居所景陽宮,一直是一般嬪妃的居所。
說個不好聽的,要不是王皇后一直小心翼翼保持自己雍容華貴的態度,又有慈圣皇太后保著她,萬歷早把她廢了,改立德妃為皇后了。
前一陣子,王皇后老家的叔父王俊玩雙龍一鳳被國舅爺抓了一個現行,自然有錦衣衛的密奏上來,當時萬歷看了大喜,就把老師申時行召進了宮,給對方看了密奏,話里話外,意思就想廢后,結果申時行老成持重,認為這并非皇后失德,又引經據典說了一通,弄得萬歷老大不快,只得怏怏把老師送出宮去。
在申時行如此幫皇后說話的情況下,德妃還能勸皇帝保一保申閣老,萬歷自然是愈覺得,愛妃真是無可挑剔,這才是雍容大度后宮之主的氣度。
任由皇帝摸著自己小手,德妃微微紅著臉兒,接過奏章,垂目看了數眼,就微微皺起了好看的眉毛,朝廷關于皇帝壽宮的事兒,卻是越鬧越大,把朝廷所謂十君子、七豺、八犬、三羊全部卷了進來,所謂十君子,是指十位清流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七豺八犬,范圍比較廣,其中有申時行的學生,有王錫爵的學生,還有一些是給皇帝鼓吹的,甚至其中還有鼓吹過鄭國舅的,這個詞最先是從監察御史花知少口中傳出來的。
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可是,若讀書人咬一口,何止入骨三分啊!汗青也要入三分的,所以說,負心每多讀書人,的確是有些道理的。
這位花知少,是萬歷五年的進士出身,內閣許國許閣老的學生,有許閣老為座師,花大人自然呈現飛黃騰達之勢,投桃報李之下,多有替許國和徽商們鼓吹之事,這監察御史甭看才是七品官,可前文說過,監察御史其實就是話本小說中[手持王命劍旗先斬后奏]的八府巡按,最是清貴無比,你即便是進士出身,沒門路的話,想做監察御史,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花大人替許國許閣老鼓吹,一支禿筆真真是如刀槍一般,臆造出很多詞匯來,用后世的話,便是輿論的力量。
像是十子,便是花大人吹噓出來的,似乎這十君子便是讀書人中的標桿,此外,還有七豺八犬,這七豺八犬倒并不是一派的人,但是無疑,和花大人不是一派的。
像是七豺八犬中的胡汝寧,其實這位胡大人很倒霉,完全就是飛來橫禍無妄之災,用后世的話說,叫做躺著也中槍。申時行和王錫爵的兒子紛紛中進士,要知道,大明朝很開放,于是就有很多監察御史抨擊,說,泥馬,這官二代中進士,里頭肯定有,這在大明朝,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兒,罵內閣閣老算什么,罵皇帝也是平常事兒。
而胡汝寧倒霉就倒霉在,他在做監察御史之前,做過好幾任知縣,算是個干實事的,對監察御史賣嘴的本職工作還不太適應,當時就說了幾句,哎呀!諸位,咱們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們瞧,申閣老和王閣老都被罵得不上朝了,這事兒,我看算了。
結果,這位胡大人就因為這個,得罪了湯顯祖,湯顯祖是今年中的進士,新科進士,新鮮熱辣啊!何況他本來就是天下知名的大才子,萬歷五年的時候,張居正的兒子要考進士,為了給兒子揚名,他就請了當時一些年輕的才子陪自己兒子讀書,其實就是為了給兒子造勢,結果別人都答應了,湯顯祖那是什么人?十四歲進縣學,二十一歲中舉,級大牛人,后世被稱為東方莎士比亞的,你想想,有底氣有理想的文藝青年啊!能干這事兒么?當即一口回絕。
結果那一年科舉,別人都中進士了,就湯顯祖一個人沒中,換誰也得氣得吐血,所以說,張大胡子死后被清算被扒祖墳,其實真不是冤枉的,盡教皇帝做君子,自己卻沒以身作則拿出君子的做派,萬歷對這位老師從敬愛到深恨,那也是完全能理解的。
湯顯祖因為這事兒,比照申時行和王錫爵的事兒,肯定也覺得兩位閣老家的兒子中進士有,故此對胡汝寧連帶著就恨上了。胡汝寧正好干過一件事兒,今年大旱的時候,萬歷皇帝祈雨,他上奏章說,要虔誠,不能殺生,所以說,不能殺蛤蟆,蛤蟆是好東西啊!能入藥治病,還能招財進寶。
讀書人的嘴本來就壞,何況湯顯祖還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級文藝青年,就刻薄地說胡汝寧是蛤蟆御史,并且彈劾申時行申閣老和王錫爵王閣老,結果,剛中進士做了幾天官,就倒霉了。
湯顯祖這文藝青年便不說他,總之,胡汝寧就成了八犬之一,你說他真干過什么貪贓枉法的事兒,還真沒有,真可謂禍從天上來。
其實,這些就是大明后期愈演愈烈的黨爭的開幕罷了,不管是十君子也好,七豺八犬也罷,君子不一定是好人,豺犬也未必是壞人,屁股坐的地方不同罷了。
故此,德妃越看奏章,越覺得朝堂之上全是一群混蛋,怪不得把皇帝氣成那樣兒。
她看完奏章后,就陪著萬歷罵了一會兒朝廷袞袞諸公,然后柔聲勸說,“皇帝,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骨兒,朝廷如今也就這樣子,皇帝還年輕,慢慢來,終究能把歪掉的扳直了…”萬歷聽了德妃的勸,心里頭就覺得舒坦,若是別的后妃,哪兒有德妃這般會開導皇帝,只有給皇帝添堵的份兒。
兩人正說著話,都知監總領太監安碧軒彎腰小心翼翼走過來,“娘娘、萬歲爺,張鯨張公公在外頭求見呢!”
德妃一聽張鯨,俏聲哼了一聲,轉過螓去,萬歷有些頭疼,當下呵斥,“沒見朕跟愛妃正說話呢!他有什么事兒?”
張鯨因為侄子張彪的事兒,算是徹底觸怒了德妃了,萬歷雖然重用張鯨,但是,沒道理為了奴才得罪媳婦啊!故此張鯨就倒霉了,堂堂東廠掌印太監,天家最親近的走狗,如今見皇帝要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