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聽了安碧軒這死太監的話,乖官這才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可以說,粗略一算,他得罪了五分之一的江南官員,可考慮到官員們盤根錯節的關系,譬如什么鄉黨、科場同年、同門座師、同瓢名記、同分臟銀…仔細算一算,他起碼得罪了整個江南一半的官兒,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也就是說他和一半的江南官員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就怪不得人家想方設法要來搞他了。
這,才是萬歷的老爹隆慶帝搞漕糧海運最終換來內閣輕飄飄[海運飄沒甚多]六個字的最終緣由所在,夫子曾經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換成白話,那就是說[你要做有高尚情艸的儒者,而不是以儒為業的小人]可見夫子也清楚得很,到后世,肯定會有無數小人混進儒者隊伍。
而當今大明,可以說,絕大多數所謂儒者,都是小人罷了,當然,用比較中立客觀的立場來看,說白了就是大家不過謀生活,什么儒不儒的,討一碗飯吃罷了。
長嘆了一口氣,乖官喃喃道:“汝為君子儒,勿為小人儒。滿朝都是小人,想要做點兒實事,那就要比小人還小人啊!”說著,俊朗的臉頰上就有了一絲殺機,大喝道:“王啟年。”
“卑職在。”王啟年頓時大聲應道。
乖官瞪著眼珠子瞧著王啟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總之,市面上但凡哄抬糧價的,你必須給我把這些人和勾連小呂宋賣國的罪名聯系到一起去,要有證據,確鑿的證據…”他原本還不想走這一步棋,無它,這一步棋走下去,肯定是殺的人頭滾滾,可如今看來,不殺人,卻無論如何都不行了。
像是錦衣衛這等暴力執法機構,真要找你的罪證,哪里會有找不出來的,商人這種生物,沒一個屁股下面干凈的,區別只在于多或者少罷了,譬如你要坐大,坐大就要吞并別人,吞并別人,人家孤兒寡母的是不是就被逼上死路,這天下,哪兒有干凈的東西,佛教專業用語叫做堪忍世界,這世界全然不完美,凡事都要忍受,故謂堪忍。古圣人則說[滿則覆,月盈則虧],完美是沒有的。
王啟年和其余的錦衣衛頓時如同服了五石散一般亢奮起來,當即齊齊單膝跪倒在地,“領大都督令。”
“小安子。”乖官這時候便瞧向安碧軒,慢條斯理說:“張鯨和我作對,我也能明白,這朝廷,不可能處處河蟹,即便張鯨是我姐夫的家奴,那也不能說張鯨就必須巴結我,天下么,就像是一盤棋,有些棋子那是必須扔掉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你落了我的面子…”
安碧軒不等乖官說完,一把抱住了乖官的腿,悲聲嚎叫道:“國舅爺爺饒命啊!奴婢不過是小蟲子一般,國舅爺就當奴婢是一顆鼻屎,隨手一彈,饒了奴婢罷!若殺奴婢,豈不是臟了國舅爺爺的手…”
他這話倒也算得有創意,乖官真是哭笑不得,當下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說讓我把你當一個屁放了呢!”
安碧軒頓時如奉綸音一般,連連磕頭道:“對對對,國舅爺就當奴婢是一個屁,放了奴婢罷!”
乖官皺起眉頭,喝道:“你聽了我的機密,還想扭頭便走?”安碧軒連連搖頭,“奴婢耳朵背,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聽見哇!”
看著這家伙鼻涕蟲一般磕頭,乖官也有些沒轍,要說,像是武俠小說里頭什么[三尸腦神丹][豹胎易筋丸]之類能控制人的毒藥還真是逆天一般的存在,可現實生活卻絕無這等可能,想要徹底控制一個人,這卻不是他鄭乖官說說那么容易的,就像這安碧軒,若有三尸腦神丹,一顆下去,哪里還需要那么多廢話,可那畢竟不現實。
故此他就有些猶豫,殺罷!這廝秘領著東廠的職位,那肯定就是張鯨的心腹了,不殺罷!未免有些不放心。
這時候,王啟年看國舅爺有些為難的表情,當下就道:“大都督,便當這廝是一個屁,放了便是。”
“對對對,當奴婢是一個屁…”安碧軒臉上頓時有幾絲喜色,乖官看了王啟年一眼,考慮到這家伙幾次在自己跟前拍馬屁,肚子里頭也是有貨的,想必定然有道理,當下就哼了聲,“瞧在王百戶的份上,便饒了你,趕緊讓張鯨給你換個差事,滾。”
“是是是,奴婢這就滾,這就滾。”安碧軒連滾帶爬出了偏廳,乖官就拿眼神看著王啟年,王啟年略一猶豫,低聲道:“國舅,卑職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乖官瞧他表情,估摸著要延伸出錦衣衛內部的一些事兒,當即就坐了下來,又吩咐貝荷瑞煮兩杯咖啡來,就讓王啟年坐下說話,王啟年先是讓手下十數個錦衣衛出門,這才小心翼翼坐了半個屁股在南官帽兒椅上,“國舅爺,卑職說的這事兒,是當年卑職的祖父在錦衣衛供職,那時候,還是嘉靖爺在位…”
他說了一半,包伊曼端過一杯咖啡來給他,他趕緊雙手過去接了,道了謝,學著國舅爺的樣子,輕輕吮了一口,入口奇苦無比,當即眉頭略動了動,隨即不動聲色又慢慢喝了數口,飲盡了,這才小心把茶盞放在旁邊的茶案上,繼續道:“…要說,當時嚴嵩嚴閣老和小閣老嚴世蕃弄權,嘉靖爺不是不知道,那時候,還是陸炳陸大都督在位…”
他說到那位大明唯一一位少傅、少師、少保兼太傅、太師、太保的錦衣衛大牛人,臉上頓顯敬仰,這位陸大都督可以說是天下所有錦衣衛的偶像,“咱們錦衣衛那時候權限大的很,嚴嵩和嚴世蕃那些事情,咱們錦衣衛都是緊緊盯著呢!可是,嚴閣老和小閣老都會弄錢,雖然有些地方或許受了荼毒,但對于整個朝廷來說,不瞞國舅爺,當初卑職的祖父是這么說的,說朝廷論弄錢的手段,不管是先前的夏言、仇鸞還是后來的徐階、高拱,都差兩位遠矣!真要說清廉奉公,這幾位或許比嚴閣老和嚴世蕃強些,怕也強不到哪兒去…”
這話,乖官是贊同的,什么清官忠臣斗倒貪官殲臣,逗老百姓玩兒呢!像是徐階徐閣老,幾乎整個華亭縣的土地都是他家的,他自己就是不擇不扣的土地兼并大地主,說文采和政治斗爭的本事,那是有的,說清官忠臣,讀過史的人都要笑了,而明朝中后期最大的社會問題就是土地兼并,可以說朝廷本意是好的,但政令經過龐大的官僚體系下去,頓時成了歪嘴和尚念的經,官僚全部殺了或許冤屈,可殺一個放一個,卻不知道要有多少漏網之魚。
聽到這里,乖官忍不住就上下打量王啟年,這家伙,果然肚子里頭有貨,當即就笑了笑,“王啟年啊!你這個百戶,當的有些屈才了,聽說你祖上也曾做到過副千戶,怎么后來如此敗落下來啊?”
王啟年苦笑,低聲道:“卑職有一位先祖覺得干錦衣衛虧心,從那以后就不大肯任事,到了卑職祖父那時候,還勉強是個副百戶,等到了卑職父親這兒,連副百戶都沒頂得上,到了卑職這兒,就成校尉了,當時卑職差一點去考個庠生,不過,后來覺得即便考了,卑職肚里頭貨色,怕想要考舉人就沒戲,還不如老老實實干好本職工作,為朝廷做事,其實也沒什么虧心的。”
乖官聽了緩緩點頭,就有些唏噓,這官場上頭,不進則退,你不吃別人,別人就要來吃你,至于王啟年那位先祖,其實也沒錯,估摸著相當于后世的心理疾病,就像是后世很多警察,干的久了,覺得自己手上臟的很,這種心理也正常,警察專門和罪犯打交道,所謂近朱者赤,專門治療神經病的醫生看起來也像是神經病,這個不稀奇。不過,這倒是讓乖官想到了,是否也要給錦衣衛這個行當配些心理醫生?不過,他隨即就搖頭失笑,這年月,宗教大行其道,心理問題沒他想象的那么厲害,王啟年的先祖那種情況應該是比較少見的。
“這一次的事兒,是不是也要寫成密奏?”乖官最后就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
王啟年臉色誠懇點頭,“國舅爺,這,都是錦衣衛多年下來的制度。”他說著,就低聲道:“國舅爺,卑職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國舅爺只要能給萬歲那邊弄銀子,什么栽贓陷害,都無所謂,哪怕殺得人頭滾滾,把天都捅一個窟窿,其實,都沒事的,這些根本不需要去忌憚…”這話乖官聽明白了,死點人對于有兩億人口的大明來說,根本不是稀奇事,大明太大了,各種天災[],朝廷都要撥款,萬歷為了弄錢,也算無所不用其極了,譬如前次號召豪商捐獻銀子,那些人不買皇帝的賬,整個天下的商人敷衍了事捐了十幾萬銀子,可一次黃河決口,光是賑濟的銀子就要以百萬計,故此死點人在皇帝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你想做好人,想做有為的君主,首先得有銀子才行,沒銀子,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餓殍滿地。
“國舅爺只管放心大膽的去干便是了,再說了…”他說到這兒,略頓了頓,也不知道怎么的,腦中一發熱,就暗中狠狠一咬牙,還是把下半截話給說了出來,“若是曰后皇后娘娘有個什么差池,自然是德妃娘娘順理成章做那把母儀天下的椅子,到時候誕下皇子,豈不就是太子爺了么!”
乖官心頭一驚,這話,已經是說的赤裸裸了,忍不住眼神一凝,就死死盯住王啟年,王啟年頓時翻身跪倒在地,“卑職的前程是國舅爺給的,卑職這一條命,也賣給國舅爺了,不論國舅爺做什么,卑職總是唯國舅爺馬首是瞻。”
這是赤裸裸投靠了,而且前面說的話,那是犯大忌諱的,乖官看著跪倒匍匐在地的王啟年,略一沉吟,覺得這家伙應該沒必要來試探自己的底線或者其它什么的,當下便緩緩道:“今兒你什么也沒說,我也什么都沒聽見,總之,你好好任事,恢復你王家祖上的榮光那不過輕而易舉,去罷!先把手頭上差事辦好。”
王啟年額頭上冷汗淋漓,方才那一番話,的確有些冒險了,不過,國舅爺既然沒發怒,甚至還暗示了下自己好好任事自然就有錦繡前程,那,這個險,冒得還是值得的,當即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卑職明白了,卑職這便去辦。”
看著王啟年出了門,乖官緩緩端起茶盞來,他手上這杯咖啡還有些剩下,不過卻早涼了,旁邊貝荷瑞瞧了便要給他換一杯,他搖了搖手,緩緩就把冰涼的咖啡喝到口中,其味苦香深邃,忍不住就喃喃自語道:“若不是這一杯力量與熱情(咖啡在希臘語中的含義),這王啟年想必不會這么容易吐露這番話來,倒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主子,這位王百戶是壞人么?”包伊曼走到乖官身后,伸手緩緩替他捏著額角,乖官笑了笑,“那有什么好人壞人。”心里頭也清楚,包伊曼這是湊趣哄自己開心,未必不懂其中的道理,不過她們的生存之道就是伺候人,這話聽起來還是很好聽的,起碼會讓老爺覺得有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
第二曰,蘇州府震動,蘇州頂尖兒的糧商之一的風刑君風大老爺被錦衣衛查出來勾連小呂宋,大批的錦衣衛沖進風家,搜出了和小呂宋勾結的番書,可謂證據確鑿。
其實,明眼人都能咀嚼出其中一絲不對勁的味道,這風大老爺在蘇州也算是小有名氣,你說他囤積居奇、貪花好色、瓢記不給錢甚至偷看女人洗澡這些都有人信,可說他勾連小呂宋,人家小呂宋那兒一年三熟,糧食多的是,勾連你一個蘇州府的糧商,有必要么?
可是,明眼人說了不算,買了很久的高價糧米的蘇州府老百姓才說了算,這位風大老爺頓時成了賣國賊,要知道,蘇州府百姓本來就有沖擊官府的傳統,被挑唆起來的百姓沖進了風家,把風家砸了個稀巴爛,隨即,風家滿門就被訂下了造反謀逆罪,這個罪名,哪怕有民間俗稱[免死金牌]的丹書鐵券也必死無疑的,滿門老幼都被綁著推在風家大門口,點了名全數斬了個干凈,血水把整條街都染紅了。
風家滿門一死,全蘇州的糧商們頓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寒噤,這時候才感覺到脖頸發涼,對于囤積居奇,頓生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