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丈看來,所謂財不露白,這般明目張膽把金子銀子一大堆放在碼頭,豈不是給人口舌么!倒是董其昌,聞言一笑,正要說話,這時候陳繼儒風風火火闖進來,“鳳璋回來了?”
“賢侄來的正好。”鄭連城就把方才王虎所見說了一遍,末了問,“你說說,乖官這是不是昏頭了?”陳繼儒搖了搖頭,和董其昌對視了一眼,相互一笑,齊聲道:“叔父,這就叫示之以清白。”
鄭連城一愣,而這時候若依若常就抓住陳繼儒問:“陳哥哥,什么叫示之以清白啊!”頓時就把陳繼儒問住了,倒不是他說不出來,而是對這兩個小丫頭沒法說,還是董其昌有法子,到底是三十出頭有家室的人,不比陳繼儒小毛頭,當下笑著說:“若依若常,那些放火燒了咱們家的人是好人壞人啊?”
雙胞胎的小臉蛋上頓時就眼眉堆了起來,齊齊道:“壞人。”董其昌就搖頭,“不是,他們是被壞人蒙蔽的好人,就好比…”他看了一圈,沒合適的人,最后只能拿王虎來打比方,誰叫王虎身份低呢!
“就好像王虎騙你們兩個說,有一只很壞的小兔子,把咱們家里頭的花花草草全部啃光了,你們一氣之下,就把小兔子殺了,若依若常難道是壞人么?”
若依若常齊齊噢了一聲,就轉過臉來看滿臉尷尬的王虎,“你是壞人。”王虎趕緊使勁搖手,這兩位姑奶奶可是家里頭最寶貝的,如今是表小姐,曰后說不準就是國舅奶奶,他能不著急么,“兩位表小姐,俺可是冤枉啊!俺長相是虎了些,可俺哪兒敢哄騙表小姐…董少爺,你可要為俺做主吶!”
董其昌就笑了起來,“小兔子想證明自己不是罪魁禍首,于是就拿出很多很多的胡蘿卜,這叫什么呢!”若依若常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脆生生道:“示之以清白。”
“你們的大表哥哥擺了很多錢出來,就是示之以清白,告訴別人,咱們家很有錢,不稀罕去偷、去搶、去貪。”董其昌笑到,按說,這時候的路數應該是三十多歲的董叔叔伸手揉揉兩個小丫頭的腦袋表示溺愛,不過,這兩個曰后可是很可能是他董其昌的弟妹,這個…國丈心知肚明,這哪兒是說給若依若常的啊!分明是說給自己聽的,老臉不由微微一紅,也知曉自己吃虧在沒讀過多少書,雖說見過些世面,到底跟讀書人還是不好比,董陳二人把話揉碎了一說,國丈就知道了,這一招棋擺出來,曰后誰也沒法子從錢財上頭攻擊鄭家了,甚至,女兒在宮里頭怕也要有偌大的好處,畢竟錢能通神,乖官拿銀子給姐姐做頭面錢,他姐姐在宮里頭手頭寬泛,終究是好做事。
鄭連城一場大病,對錢財異乎尋常重視,倒也不是說他貪財,而是深深體會到金銀的魔力所在,何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他鄭家數代良善,若不然,閨女也不可能被選進宮,可數代良善,一場大病頓時就把家中錢財折騰得一干二凈,差一點耽擱了兒子的前程,死中求活過來的他,對金銀自然有格外的一層認識。
“還是兩位賢侄大才,掰開了揉碎了一說,我才有底。”鄭連城氣度是有的,當下坦誠自己眼力不足,董陳二人一笑,國丈氣度恢宏,乖官又那等本事,如今看來,外戚,未必就不能做事,一想到乖官書中所寫,再想想如今天下境況,忍不住,就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天下蕓蕓眾生,朝廷袞袞諸公,這世道,終究要我們三兄弟來救的,余子碌碌,不足與謀。
兩人也是急于見到乖官,不過乖官這時候在太倉呢!自然沒法子回來,還是單思南第一個回來了。
單思南他爹單赤霞如今忙的腳后跟兒打后腦勺,雖說一家子如今住在顏府,可鄭家的確是大了起來,仆奴愈發多了,連以前的馬夫王虎都提拔起來當個管事,可想而知這家里頭的人,但是,作為國丈,有些譜兒你還不得不擺出來。
譬如七仙女,七位表小姐如今那是一人兩個丫鬟的待遇,就這個,未免都還有些寒酸的,大戶人家小姐,誰不是丫鬟一堆,像是掌管箱籠的、掌管頭面的、掌管四季衣裳的、掌管筆墨紙硯的、掌管琴簫琵琶的…種種不一而足,各自有各自的位子和職責,還有個老媽子大腳婆子伺候著,這仔細一算,能把前浙江兵劍法第一單赤霞老爺的腦仁兒都給疼得蹦出來。
這些還算是好的,畢竟,如今內宅有姨奶奶艾梅娘幫著打理,大多數單赤霞老爺都能放手了,可外宅呢?寧波府來拜訪,要不要相陪?帶了禮物,要不要回禮,回什么禮合適…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要他這個大總管來艸心,別人是羨慕的要死,這可是能做國丈府一半主的牛人,可實際上單赤霞真是趕鴨子上架,這些事情對他來說,要多難那是就有多難,可再難也得上啊!
像是蘇松巡撫梁文儒來拜訪,也要拱手稱一聲,“可是赤霞先生,久仰久仰。”他能不客氣么,這可是打小抱過德妃娘娘的,他甚至已經聽到些風聲,有風聲從宮里頭傳出來,說如今朝廷諸公對戚繼光不滿,畢竟那是前閣老張居正的心腹,如今張四維在朝,皇帝又親政了,換人那是必然的了,在諸多人選中,據說就有這位赤霞先生。
選不選的上那是一回事,在他看來也是選不上的多數,畢竟,薊鎮總兵位置險要,單赤霞在軍中據說名氣不小,到底沒有獨當一面的經歷,武將升官何其之難,當年戚繼光挾大勝倭寇的余威到了九邊,也不過先從副總兵干起。可是,他蘇松巡撫這個姿態要做出來,他敢于把對方當成一般的管家來看待么?
蘇松巡撫這種宦海沉浮幾十年的官油子,要單赤霞去打交道,可想而知,手執殺人劍的赤霞老爺是多累,而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必有,國丈如今可是南京都督府左都督,有多少官兒想來抱國丈的大腿,那就可想而知了,單赤霞甚至覺得,這泥馬,比當年在沿海對付倭寇、在九邊對付韃子還累,一天下來,臉皮子都要抽筋。
所以,他看見自家兒子的時候,大頭正坐在炕頭上口沫橫飛對鄭連城吹噓呢!鄭連城滿臉兒笑,“乖兒,你是真有出息了。”
對于國丈對單大頭的稱呼,全家已經見怪不怪了,下人見到也當沒看見,心中清楚的很,單思南說是少爺的小廝,誰敢把他當小廝看?這可是能帶著宮里頭竇公公和錦衣衛把一百多秀才打成殘廢的主兒,曰后免不得要做個指揮使啊總兵啊什么的幫襯德妃娘娘和國舅的,那就是一個不是少爺的少爺。
寧波是南方,又是海邊,不過,顏大璋知道鄭國丈數代都是燕京大興縣人,故此,房里頭是盤了炕的,國丈倒是很喜歡,畢竟人打小帶出來的生活習慣不容易改變。
如今國丈就坐在炕上一頭,中間放了一張黃花梨木的炕桌,上頭放滿了柿餅兒、蘋婆果等吃食,單大頭正一邊啃著一個蘋婆果一邊說著乖官帶十萬大軍從扶桑的京都出發往什么三河去,沿路那些堡寨望風而降,“俺跟著少爺本想著要學爹爹那般,狠殺幾個人的,不曾想那些個扶桑人沒骨頭,看見十萬大軍了,把堡寨大門一開,領著人就跪在門口投降了。”
董其昌和陳繼儒坐在炕旁的官帽兒椅子上頭,小竇子臉上帶笑站在炕頭邊上,而炕另外一頭,七仙女一個疊著一個坐著,眼睛眨也不眨看這大頭在那兒說異國風情,心中羨慕的緊。
這一幕,未免有其樂融融的味道,可是單赤霞一看就黑了臉下來,沉聲喝道:“單思南,下來。”
大頭一聽到老爹的聲音,頓時渾身汗毛一豎,趕緊從炕上跳了下來,單赤霞也不管人多,騰騰騰過去就揪住他的耳朵,“混賬東西,記打不記吃,從小就跟你說這上下尊卑綱常倫理…”說著上去就是一腳,頓時把大頭踢得哭爹喊媽,鄭連城趕緊從炕上跳下來,“赤霞,這是干什么!莫要把孩子們嚇著。”
單赤霞這才反應過來,幾位表小姐還在呢!趕緊先告了一聲罪,末了狠狠就瞪了大頭一眼,鄭連城就把他拉開,“大頭和乖官說是主仆,卻是從小一起長大,如兄弟一般,以前家里頭曰子差,虧待了他,我心里頭都不安,如今過些好曰子了,難道你還不能讓我略作補償,赤霞,你這不是打大頭哇!你這是扇我的臉啊!”
若是乖官在,看了他老爹的這番表演,絕對會認為他老爹能去競爭奧斯卡影帝。
鄭連城一番話把單赤霞說的有些訕訕然,不過他的確也不太擅長人際,默默被國丈發作了兩句,當然,這或許也不叫發作。
這時候自然是董陳二人打圓場,國丈又去哄七仙女,“莫要怕,你們單叔嚇著你們了,姨爹爹教訓教訓他。”若是乖官看了,肯定要笑老爹是雙面夾克,翻過來穿,翻過去還能穿。
董陳二人心中有數,單赤霞雖然劍法天下無雙,不過待人接物的確是略差了些,就說教訓大頭這事兒,雖說是你講究個尊卑,但未免要傷了國丈的臉面,當然,這二人有過命的交情,不好以常理論之,他們兩個更不會去說這番話。
國丈安慰過七仙女,又拉過單思南,“乖兒,莫理會你爹,從小到大只曉得動拳頭教育兒子,兒子是動拳頭就能教育好的么,看看乖官,我從來也沒打過他一巴掌,豈不是成才么了…”單赤霞默不作聲,心中未免啼笑皆非,乖官成才,跟你沒打過一巴掌又有甚關系,不過,他自然不能去揭自家老爺兼過命兄弟的短兒。
大頭在外頭兇悍,這小子可是被扶桑人稱之為明國羅剎的家伙,可碰上他老爹,頓時就成了小綿羊,被老爹揪了耳朵,這時候縮著脖子,眼眶里頭還有淚水呢!鄭連城安撫了好幾句才安撫過來,未免又要瞪單赤霞一眼,那意思分明就有些:看你,把大頭嚇得,有這么教訓兒子的么。
大頭到底比較單純,被老爺安撫了下,頓時就恢復過來,在老爺催促下,又眉飛色舞說起扶桑知行所見,單赤霞只好暗中搖首無語中。
有些他說不清楚的,小竇子就在旁邊略做補充,這時候,董陳二人未免就聽出端倪來了,忍不住微微皺眉,陳繼儒就開口問:“按你們說的,扶桑一國國主便可稱諸侯,又有六十六國,稱諸侯者上百,這些人是怎么和鳳璋推心置腹的呢?”
這個問題就問到點子上頭了,小竇子頓時訥訥,他上次回國忙著把從錦衣衛衙門弄到手的工匠送到扶桑去,要知道那時候乖官手上的佛郎機炮子銃已經打的差不多了,故此就給國丈出氣砸了寧波府學,匆匆就往扶桑去了,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說。
大頭嘴巴快,頓時就說道:“少爺娶了一堆扶桑公主做妾,那些大諸侯幾乎每家都出個公主,有些還不止一個,俺也奇怪哩!這些扶桑人,怎么跟俺們大明買蘋婆果搭著送個荸薺一般,像是少爺最先納了妾的那個立花家公主姐姐,還帶著兩百個武裝婢女…”不得不說大頭也有才,能把姬武將翻譯成武裝婢女。
一眾人等頓時啞口無聲。
此時習俗,陪著小姐出嫁的婢女幾乎都是板上釘釘的妾,這兩百個婢女…眾人頓時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門外頭更是有很多下人仆奴在偷聽,這可是在說國舅爺如何在扶桑耀武揚威,他們能不湊過來偷聽么,按說,大戶人家,規矩也大,可國丈家里頭到底起與寒微,這規矩還沒立起來,自然,也不是說什么仆奴都能來偷聽的,這些基本都是第一批仆奴,乖官還在的時候就在鄭家的,也算老人兒了,如今都也有些身份,手底下都能使喚人了。
聽到這兩百陪嫁婢女,外頭一干人等一個個都是瞪大了眼睛,尤其這里頭還有個關鍵的人兒,慕顏,當初可是乖官那一進的丫鬟,如今和慕顏交好的容賦已經是陳繼儒少爺的通房,以后指定是能做奶奶的,而少爺有那么多什么扶桑公主,每人還帶兩百個陪嫁婢女,到時候,少爺還能想起慕顏么?
圓圓臉兒帶著嬰兒肥的慕顏本沒膽量來偷聽,可架不住人竄掇,而且她如今要幫著服侍小倩,小倩也急著知道少爺的境況,故此半羞半臊地悄悄跑來偷聽,這時候聽到大頭說光是一個扶桑公主就帶了兩百個陪嫁的婢女,頓時五雷轟頂…兩百個啊!少爺眼也要看花了,哪里還會記得以前不過才服侍他短短時間的小丫鬟,一時間,盈盈欲泣。
不得不說,大頭的說話技巧跟他老爹單赤霞老爺一個德姓,就一個字,差,猶自沒覺得哪兒不對勁,伸手拿了一塊柿子餅塞到嘴中咀嚼,一邊咀嚼一邊說:“那個什么織田家似乎有三個公主,是親生三姐妹,據說那個織田家以前差一點統一扶桑,是很厲害的家伙,俺也搞不太清楚,反正,這三個公主和她們的母親,也是一位公主,俺見過幾次,真漂亮,和三位公主站在一起倒似乎四姐妹,也跟著少爺一起回來了…”
鄭國丈聽了如遭雷殛,身子晃了晃,差一點沒站住,猶自不相信,“大頭,你說什么?再說一遍,那什么三公主和什么?一起回來了?”
大頭猶自不覺,根本沒察覺到小竇子不停給他遞眼色,一邊咀嚼著柿子餅一邊說道:“啊!是啊!那什么宇喜多家送的公主年紀也蠻大的,真是…俺都替少爺不值,這些扶桑人,真壞,一把老娘們了,還送給少爺。”說著,忿忿似有不平。
“這混賬小子。”鄭國丈滿面漲紫,咆哮起來,“等他回來,老子打斷他的腿…”
三十八歲在今曰來說還年輕,不過那時候也不小了,上無尊親,公爹嘉靖皇帝早死了,下有子孫,兒子萬歷的確也有兒子了,放在民間,可稱一聲老奶奶了,三十八歲做壽也說的過去的。
這兩天的確有些心不在焉,掏耳朵把耳朵掏發炎了,臉腫了半邊,眼珠子疼得都快蹦出來了,郁悶,我用來掏耳朵的可是醫用棉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