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副千戶孫應龍家中世代錦衣衛,篤信的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擅長的是栽贓、偽造、嚴刑、誘供,如今得了小竇子暗中許諾,頓時就來了精神,挺胸疊肚就走到府學的圍墻跟前,墻邊一溜兒跪著無數的生員秀才,他左手叉腰,右手食中兩指一摒,伸出官指兒指著這些秀才,大聲道:“說,到底是賊首伍開希的舅舅[]在背后指使你們,又或是別的海商…”
他這話,隱隱就有誘供的意思,那伍開希被單思南折騰得暈死過去,有些還算有骨頭的秀才,雖然被錦衣衛按著跪在地上,聽了他的話,卻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
孫應龍暗中冷笑,這些秀才大多都是年輕的愣頭青,跟他一比,那真是少吃幾十年鹽,還不夠看。
“諸位父老,本官南京錦衣衛衙門副千戶孫應龍,這些跪著的秀才當中或許有你們的街坊鄰居甚至親眷,你們或許指著這些年輕人一心向學,曰后金榜高中,光宗耀祖,可他們呢!瞧瞧,都干了些什么?無視倫常,沖擊皇親府邸,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不過,竇公公說了,念這些人年輕,若是自己招供了,或是家中有人主動招供了,這生員的資格可以不剝奪,只要每個月往本司衙門報道一次,認真向學,便可既往不咎…”
這一招推手真是使得爐火純青,這百來個秀才,圍觀人中自然就有親眷街坊之類,孫應龍一說,當時就有個老婦人哭喊著從人群中擠出來,“偉哥兒,偉哥兒,你可不能犯傻啊!這事你只是被蠱惑的,大老爺,我家偉哥兒那是一時痰迷心竅,老身有話要說,是方家,是方家的人,他家的大管家指使的…”
孫應龍滿意一笑,伸手指了指,“老人家,把你家孩子領回去罷!可要嚴加看管,每個月去衙門報道,若再有此等劣跡,朝廷的威嚴可不是擺設。”
那老太太一骨碌滾到在地,千恩萬謝,磕了好幾個頭,這才去拽了自家孩子往人群中擠,人群中有不少也是干著和燈芯草息息相關的行業的,譬如搞小手工編織的,忍不住就對那秀才衣裳上頭啐了一口,有人帶頭,人心盲從,那秀才滿臉通紅拿袖子捂著腦袋,可是,從三代不得入庠變成嚴加看管,曰后即便不能再考舉人進士,這生員的頭銜卻是保住了,可以免稅不納糧不服役,可以說是從十八層地獄回到人間。
而其余的鬧事秀才看有人就這么被領走了,頓時面面相覷,其實道理還是那個道理,人患不均,憑什么你走了,咱們留下來送死?
這時候,又有幾個秀才家中人擠出來,話頭自然是往大海商方家身上推,一時間,大海商方家頓時就成了頭上長瘡腳板流膿的壞蛋,孫應龍滿意讓那些人把幾個秀才領走,其中一個秀才漲紫了臉要破口大罵,頓時被家人一把捂住,生拉硬拽死死拖住就走。
放跑了幾個以后,孫應龍陰陰一笑,“小的們,給本官掌這些冥頑不靈的家伙的嘴。”有幾個錦衣力士手快,頓時伸手過去就給跪在地上的秀才一個大嘴巴子,孫應龍緩緩接了一句,“用刀鞘。”
眾人頓時心領神會,這錦衣衛的繡春刀就是縮小了一些的雁翎刀,刀鞘是木質的,末端裹著一層黃銅,這用刀鞘掌嘴,基本上,那是不死也毀容了,這些秀才本來就看有人被帶走,心中開始不平,這時候一看不妙,當即就有人大喊,“我招,我招,是方家,伍開希被他舅舅方勉之抱怨少賺了銀子,就出了這個主意,方家出了一萬兩銀子…”
群眾大嘩,剛才指認方家,畢竟還不是點名道姓,又沒有具體到數字,這就好像后世說某貪官,只說這是貪官,憤恨不大,但是你要振振有詞說他在某某工程貪了幾千萬,某工程是豆腐渣工程,因此還死了人,頓時就要群情激奮。
這種故意把視點往某一個人身上拉,最后為了求活路,肯定會瞎編亂造攀誣的誘供路數,那是大明錦衣衛拿手的,等到那秀才高聲喊出來,孫應龍頓時就沖看管那秀才的錦衣校尉使了一個眼色,那校尉微微點頭,刀鞘一揮,啪一聲悶響,頓時打落了這廝滿嘴牙,嗚嗚嗚聲中,哪里還說得出一句囫圇話來。
孫應龍要的只是有人攀誣,到時候自然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會振振有詞說,那是我親眼在寧波府學門口瞧見某某秀才親口說的,至于證據,有證據也不需要向老百姓出示,死活么,更加不需要交代了。
那校尉一刀鞘就打落了秀才滿嘴牙,而且他出手極為有技巧,因為是在說話的當口敲的,一刀鞘下去,牙齒把舌頭都挫掉半截,基本上,這秀才下半輩子就是個啞巴了。
孫應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如果大家都一樣,錦衣衛衙門的威嚴何在?皇上的威嚴何在?還如何敢夸口給國丈出氣?
放掉幾個讓人千恩萬謝,但說白了還是為了整死剩下的人,三代不得入庠云云,哪里有裸的敲打來得痛快,這剩下的百十個秀才未必會死,但必然會殘廢,然后還要剝奪生員資格,余生之凄慘,卻是已經可以預料的。
一時間,血沫子橫飛,秀才們瞧得汗毛根根直豎,大頭瞧了就大聲叫好,而小竇子,卻是有心人,他暗中觀察孫應龍的手段,忍不住佩服,這種手段,那是在錦衣衛衙門當中慢慢成熟起來的,可不是他一個小太監自以為聰明就能領悟,不過,今兒他瞧了,的確嘆為觀止,這種拉一個打一個的手段,栽贓陷害的手法,簡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忍不住就暗暗記在心中。
百來個秀才被錦衣衛用刀鞘扇嘴巴子,這場面何其之壯觀,圍觀的人大聲叫好,這既是人的劣根姓,中外莫不如此,國人看砍頭,國外看絞首,理同其一,沒有高下之分。
而孫應龍以這一幕為背景,大聲宣讀這些秀才被革去功名,若有不服,可往有司上訴云云,就這么個狡猾殘忍的錦衣衛副千戶,還有人大喊青天大老爺云云。
小竇子當初還擔心激起地方反彈,可如今看來,這事兒卻是辦得極為漂亮,卻可以去給國丈報個喜兒了,好歹讓國丈舒一口氣,免得腌臜氣憋在心中憋壞了。
“孫應龍,過來,過來。”大頭看得撫掌叫好,忍不住就沖孫應龍招手,這個趾高氣昂的錦衣衛副千戶,瞧見大頭沖他招手,頓時臉上堆起笑來,一溜煙就小跑過去,“單小爺,有什么吩咐。”
“孫應龍,你辦事,我放心。”大頭伸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他雖然個子高,卻也還沒到可以隨便一伸手就拍一個七尺男兒的肩膀的地步,不過孫應龍卻是有眼眉,趕緊彎腰下來,點頭哈腰,好讓大頭順利拍到自己肩膀,大頭就拍了拍他,滿意地問旁邊小竇子,道:“小豆子,這下,俺可以去看老爺了罷!”
小竇子笑笑點頭,大頭頓時咧嘴笑了起來,轉頭對孫應龍說:“孫應龍,你跟俺一道走,到時候,你來跟國丈說。”
孫應龍只覺得腦袋嗡一下,膝蓋一軟,差一點兒就跪了下去,好歹還記得自己是個副千戶,這大庭廣眾之下,未免太也難看,臉上似哭似笑的,心里頭就想:單小爺,單祖宗…如今大頭也略略懂了些看人臉色揣摩心思的道理,放以前,他肯定要問,老孫,你擠眉弄眼的,是不是大便干結拉不下來啊!
故此,他就再次拍了拍孫應龍肩膀,“老孫,俺跟你說,好好給俺家德妃姐姐辦事,有你的好處,這副千戶轉正不是難事,曰后做個指揮使什么的,那還不是俺家少爺一句話。”
哎呦喂!單小爺,您簡直就是我親爹啊!
孫應龍臉上大便干結的表情更加濃郁,他作為南京錦衣衛衙門的副千戶,手上權勢不小,也能夠看到一些隱秘的卷宗,知道這位單小爺和國舅爺以及德妃娘娘感情匪淺,說是家奴,卻可以看做半個弟弟,若不然,他怎么說也是個副千戶,也不至于對國丈家里頭隨便一個家奴如此卑躬屈膝了。
這時候小竇子就笑罵道:“好了,孫應龍,趕緊收起你那副拉屎沒拉干凈的嘴臉,去把首尾料理趕緊了。”他和大頭是街坊,小時候常常在一塊兒玩耍,自然曉得大頭說話的口氣,故此這句話就是模仿大頭說話,不過落在孫應龍耳中,自然天籟一般,竇公公對自己如此笑罵,那是沒拿自己當外人看,頓時渾身骨頭也要輕了三兩,一疊聲連道:“是是是是,單小爺,竇公公,您兩位瞧好了,下官一準兒把事情辦的漂亮利索。”
看孫應龍轉身走去,小竇子暗暗感嘆,果然,留心處處皆學問,這做奴才為主子辦事,那也是一門大學問,自己要學的還很多啊!
孫應龍再次走回府學大門口,這時候他紅光滿臉,提足了中氣,大聲就喊:“諸位父老,下官在這兒撂一句話,萬歷八年的時候,黃河泛濫,數縣百姓流離失所,今上當年年未及冠,憂心黎民,把當年的一百二十萬金花銀捐了一半給戶部,諸位可能不知道這金花銀是做什么的,這金花銀是給皇上和娘娘們曰用以及賞賜功臣大將的,捐出一半,等于皇上自己要勒緊褲腰帶…”
他把其中關節略略說了些,然后滿臉悲痛表情,“皇上自掏腰包捐了銀子,指望天下商人們懂得報效朝廷,解百姓疾苦,結果整個大明的商人,看著皇上勒緊褲腰帶了,才不情不愿捐了些銀子,最后全天下商人加起來,才捐了五十八萬兩,這都是記錄在朝廷的卷宗里頭的,五十八萬兩啊!比皇上還少兩萬兩,這些商人,在銀子上頭倒是知道君臣父子,還振振有詞說不敢超越皇上。”
群眾大嘩,寧波府百姓富庶,五十八萬聽起來好多,但百姓清楚的很,這根本不是一筆嚇死人的銀子,能稱得上大海商的,誰家都能單獨掏出這筆銀子來,而這位錦衣衛的千戶老爺說的滿臉悲痛,還說朝廷有卷宗記錄,那想必就是真的了,這些商人,真是該殺。
“如今居然有人說若要柴米強先殺鄭國丈,父老們,人要講良心吶!國丈的銀子,一分一毫,都是國舅爺賺來的,國舅爺大伙兒可能不知道…”他絮絮叨叨又把鄭乖官介紹了一遍,末了就說:“國舅爺十二歲入庠,那真是文曲星下凡,五百年出一個,扶桑國王仰慕國舅爺的文采,寧愿要送一座銀山,別的不說,就說國舅爺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見,你們問問在場的生員秀才,誰敢說自己做的出來?即便是那些夫子們,誰又做的出來?如今德妃在位,又賢又德,先就讓國舅爺不許再考,諸位,你們說說,這是多大的委屈,過世的張閣老年輕時候人稱神童,中學的時候也比國舅爺老大了。”
他意思隱隱就是說,張居正才學本事還不抵國舅爺呢!那可是閣老,難道國舅爺自己憑本事不能當個閣老?
單思南看孫應龍大聲把自家少爺說來,忍不住就說:“這老孫,嘴巴跟綻開的菊花差不多,老鴇的嘴都不如他。”旁邊小竇子當即瞪了他一眼,“以后不許說這些不雅的詞,什么老鴇婊子的,若被娘娘知道了,仔細你的皮。”
大頭就吐了吐舌頭,不過,看孫應龍那架勢,的確羨慕,心說俺怎么就沒這么能說呢!每次說話,都要被少爺呵斥說俺說的不地道不是地方,看來,有機會要問這老孫討教幾招散手。
孫應龍口沫橫飛,把國舅爺說的天上才有,地上五百年出一個,皇上是英明的,娘娘是賢惠的,上頭的官也是好的,本地的官兒大多是糊涂蛋,而商人,全殺了未免委屈,但是挨個兒站好殺一個放一個,肯定有無數殲商要做了漏網之魚。
“諸位父老,人同此心,莫要再被那些有心人哄騙了,下官這就要去抄方家,諸位父老若要想解恨,可隨下官去瞧目無王法的殲商是個什么下場,至于燈芯草,下官保證,寧波府會給你們想辦法的,朝廷不會坐視百姓被殲商盤剝。”他說著,殺氣騰騰一抽腰刀舉在空中,大喝道:“我錦衣校尉力士何在?”
兩三百錦衣衛轟然齊齊一諾,氣勢倒也驚人,把府學里頭的秀才嚇得面無人色。
“去查抄殲商方勉之方家。”
這時候,頓時就有被孫應龍鼓動起來的百姓大喊,“大老爺,小民愿給大老爺領路,只求大老爺不要太快殺那殲商方勉之,若是綁到我等百姓跟前,總要吃他血肉,方能解恨。”
錦衣衛難道會不認識方家么?不過,這是民心,孫應龍一瞧,民心可用,頓時大喊,“小的們,隨諸位父老義民前往方家。”那些百姓一聽,這位錦衣老爺說咱們是義民,頓時臉上樂開了花,紛紛就讓開一條道兒,有年輕氣盛又覺得因為燈芯草吃了方家的大虧的,果然就一路小跑在前頭帶路。
大頭趕緊一把拽住小竇子,“走了走了,這些秀才,屁用也沒有,還不抵俺家少爺一根汗毛,又沒骨氣又不經打。”
一眾人頓時就走的一干二凈,這時候,縮在府學里頭的秀才們才敢出來,有些七手八腳先就把暈過去的朱夫子從門口花壇旮旯抬出來,朱彧頭上被錦衣衛用布條包裹著,乍一看倒像是剛生了孩子坐月子的孕婦一般,被學生們揉著人中,幽幽醒來,這時候秀才們七嘴八舌就把方才夫子暈過去后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朱夫子伸手撥開這些秀才掙扎著站起來,看圍墻下面無數秀才昏迷,有些疼醒過來,嘶聲喊幾嗓子,又活活疼暈過去,雪白的墻壁上濺得全是鮮紅的血跡。
一時間,他又急又怒,又噴了一大口血,身子一搖之下,后面秀才趕緊扶住了他,他揮手撥開,轉身怒喝,“你等都是讀過圣賢書的,難道就坐視同窗被活生生打成這樣?”
在場的秀才總要有兩百開外,有人忍不住就說:“夫子,這些人已經不是我等同窗了,他們已經被革去功名。”
“放屁。”朱夫子暴怒之下卻是爆了粗口,“只有本省提學司使才有資格革掉生員功名,那些錦衣衛有什么資格。”
他雖然暴怒,其實內心深處也已經恐懼了,若不然,為何下意識說的是錦衣衛,而不是一開始喊的所謂錦衣走狗殲賊呢!
秀才們訥訥說不出話來,終究還是朱夫子自己冷靜了下來,長長嘆氣,“先去叫郎中罷!記得多請一些。”
等大批郎中趕來,瞧了自然大吃一驚,一一檢查過后,斷定其中大多已經殘廢,不是啞巴就是瘸子,要不就是手臂再也無法動彈,更勿論說是拿筆書寫了,為首那個伍開希,直接被打成了半身不遂,不能說話,不能寫字,不能走動,大小便都不能控制了。
朱夫子聽了,只覺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站穩,再想想那錦衣衛千戶的跋扈,頓時萬念俱灰,心中生出了告老還鄉的念頭來。
至于孫應龍等錦衣衛去查抄方家,這都是他們熟門熟路做慣了的,大海商方家頓時就被查抄了個一干二凈,方勉之其實頗為冤屈,但誰會聽他喊冤,死狀極為悲慘,那些聞風而動絡繹不絕趕來的燈芯草種植戶們一擁而上廝打這盤剝他們的殲商,沒一忽兒就控制不住,活活被撕成了碎肉,頓時就成了萬歷十一年江南燈芯草事件的祭品。
寧波府尊沈榜沈敦虞聽說錦衣衛大鬧府學,就領著人趕去了,不過等他去了,已經是滿地的殘廢,燕北狂儒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好厲害的手段,催著東翁趕緊趕往方家,依然沒來得及,方家一片凌亂,兩百多錦衣衛個個都是此道老手,把方家抄得底朝天,有世面上閑漢趁亂,就拆了方家的后花園,里頭那些名貴花卉之類,一股腦兒被搬得一干二凈,到后來,連老實人也湊熱鬧,別人都搬,我不搬,豈不是成傻逼了?
因此,等他趕到,方家已經一片狼藉,錦衣衛只是把值錢的東西全部收攏到第一進房子,其余的也不管,無數街坊百姓也來占便宜,連整齊點的瓦當都撿得一干二凈。
王長空跺腳,咳!還是來晚了。
這時候,孫應龍正諂笑著請小竇子驗看方家抄來的東西,他們早晨出動,忙了一天,如今個個疲累得很,但是精神頭兒卻興奮,那些錦衣衛已經多少年沒這么風光過了,尤其是抄宅子旁邊還有老百姓叫好,心里首先就沒有壓力,抄起來更加來勁。
王長空怒氣沖沖走過去,先大喝了一聲,然后摒指指著穿著飛魚服的孫應龍,“呔!你無故查抄人家,可有旨意么?可有文書么?可先通知過我寧波府么?”
孫應龍被他呔了一聲,滿頭霧水,看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怒目指著自己,當即來火,什么玩意兒,也敢指著你家副千戶爺爺的鼻子。這時候,沈榜匆匆快步走來,一把拽住王久,“長空。”
大頭是認識這位前大興縣尊的,瞧見他,卻有些高興,“沈老爺,可是來看俺家少爺的么。”說著,就對孫應龍說,“這是俺們大興縣的知縣。”
沈榜笑著拱手,“在下寧波知府沈榜。”孫應龍是個機靈的,頓時就明白了,這位應該是國舅爺的老師,頓時不敢怠慢,“下官南京錦衣副千戶孫應龍,見過府尊大人。”
這時候,王久使勁掙開沈榜的手,怒目看著孫應龍,“你可知道,方家并無為非作歹之事,方勉之又有功名在身,為何查抄他滿門?”
孫應龍一攤手故作無奈,“這位夫子,下官只是依律辦事。”
沈榜暗中嘆氣,唉!這位老友,雖然平時也能說說笑笑,但還是太方正了些。
不管是官袍還是儒衫,都是能遮住腳面的,當下沈榜就伸腳在下面狠狠踩了他一腳,這才笑著說道:“孫千戶可否把卷宗給本官一觀呢?”
這時候,大頭忍不住就說了,“沈老爺,這事兒,你別管了,俺就是要抄方家給俺家老爺出氣,不然俺們家被燒掉了,找誰喊冤去?”
小孩子說話童言無忌,這話硬生生就把那位行事略顯方正的王長空給噎住了。
這位王長空雖然是沈榜的狗腿師爺,但他到底是正經讀書人出身,就像是這個時代的官員禮貌優雅地勸課農桑,可又真有幾個是脫掉鞋子到秧田里頭插秧的呢?他們拿起犁頭,不過做做樣子,給老百姓看看[你們看,本官也是耕讀傳家,如今勸課農桑,也是行家里手],其實手上嫩的只有握毛筆握出來的淡淡繭子,若是握別的東西,連那淡淡的繭子都要磨破的,那怎么能成。
所以,他對當眾沖擊府學,無故查抄身有功名的大商人這樣的事情極度之反感,這種反感甚至要極大地超過當初聽說國丈家被燒成白地的震驚。
屁股坐歪了,觀點肯定不正,王長空如今的屁股依然坐在讀書人的位置上,自然就無法接受。
他看著大頭,伸指指著他,“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再想想,自家東翁也是因為國丈而上位的,頓時,就有些心灰意懶,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頭過去不再看對方。
而大頭被沈榜要卷宗弄的有些不高興,小孩子的喜怒頓時就要顯露出來,當下就問:“怎么,沈老爺對俺給俺家老爺出氣有意見么?”
沈榜頓時臉上一黑,轉頭看看狗腿師爺,王長空別著臉誰也不瞧。
倒不是說沈榜沒有應變能力,古代官員處理政務大多要依靠龐大的幕僚團體,時間長了,一有事情他們下意識就會先問問幕僚,這種制度也給了一些隨員和吏員玩弄手段的機會,正所謂,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不過沈榜到底是曾經的榜眼到二甲頭名,他轉頭看也不過就是下意識,然后隨口就笑著用親昵的口氣說道:“思南,本官也是要走朝廷的章程,若你家少爺在,就明白了。”
他這一說,大頭頓時就想,這位沈老爺是少爺的老師,懂的肯定比俺多,當下就咧嘴一笑,“沈老爺這么說,肯定是有道理的,俺給俺家老爺出氣,倒時候少爺回來,要是生氣了,沈老爺可要幫俺說話啊!”
看大頭說話,正所謂人比人氣死人,沈榜這時才覺得自己那個掛名的學生鄭國蕃聰明有決斷但又有淳樸,像是大頭這樣的孩子,當真是孩子氣的很,給人感覺真是喜怒無常,未免叫人啼笑皆非。
“這是自然,老夫也許久沒瞧過他了。”沈榜摸了摸胡子笑,然后就對孫應龍道:“孫千戶,這章程,還要孫千戶陪我走一走啊!”
孫應龍頓時就吃了沈榜一個不聲不響的警告,他也知道,這位寧波府那是借力打力,若不是國舅爺,自己才不畏懼他,但人家是國舅爺的老師,這個口頭上的警告和便宜,也就只能捏鼻子吃下去了,當下連連點頭,“下官當會附上卷宗給貴府的。”
這雙方見面后,開頭就有些不愉快,不過,事情也辦了,大家其實也都是國丈的人,自然就要料理首尾,王長空雖然說方家罪不至抄家,但是到底是商人,大斗進小斗出這種事情肯定少不了的,也就是后世所說的量刑過重,但若說六月飛雪冤屈的老天都看不下去,那未免也扯淡了。
孫應龍是機靈人,自然不會自己吞下抄家的家產,這家產就分成幾份,寧波府占了一份,小竇子替德妃娘娘也占了一份,國丈自然是不能省掉的,不然,桃花塢被燒了豈不是白饒了,至于他自己,卻是拿的最小頭,小竇子看他在這上頭謹慎,也比較滿意。
這些細節小事,自然有手下去慢慢處理,眾人然后就悄悄往顏府去了,也不走大門,直接走小門,看小門的居然認識大頭,滿臉驚喜,也不問,直接把人放進去了。
主仆見面,自有一番喜悅,大頭按捺不住,來不及介紹,先給老爺報喜,把自己整治那些鬧事秀才的話說了,鄭連城歡喜得一把抱起大頭來,在他腦門上就親了一口,“我的乖兒,不枉我疼你。”說實話,這些天,鄭連城氣得每天心口疼,但是他的身份又導致他不好出去大鬧,而董其昌和陳繼儒的法子雖然好,到底沒有大頭這般裸來得舒服。
這就是當眾有仇報仇的暢快感了,卻絕不是私底下弄主意解決敵人能比例的,或許不夠理智成熟,可誰不喜歡這種感覺呢!
一直跟在后頭不說話的孫應龍瞧見,暗中咋舌,心說這位單小爺果然是得寵的很,咱沒抱錯大腿。
這時候,大頭不忘孫應龍,就喊了“老孫,過來。”然后把孫應龍的身份一說,孫應龍趕緊一骨碌就給國丈跪下,“下官錦衣副千戶孫應龍,叩拜國丈老爺。”
鄭連城如今是左都督,有資格給副千戶封官許愿的,當即就說這個副千戶的副字不好聽,把孫應龍歡喜得在心里頭抓耳撓腮,臉上卻正正經經要多謝國丈老爺。
這細節便不細表,董其昌陳繼儒又相繼出來,雙方見面,然后就把事情始末一說,沈榜的狗腿師爺王長空始終有些芥蒂,一言不發,而董其昌雖然覺得這位錦衣衛孫千戶手段略顯得毒辣了些未免皺眉,倒也明白菩薩行霹靂手段的道理,更從乖官書里頭讀過所謂文明進步的陣痛,那些生員秀才雖然下場慘了些,難道鄭家就該被燒掉,自己就該倉惶而逃么,所以說有因才有果。
至于陳繼儒,讀書人么,基本上除了他陳大少爺和他陳大少爺的朋友,其余都是土鱉、措大、窮酸,出點什么意外跟他陳大少爺半個永樂通寶的關系也沒有,又有什么值得同情嘆氣呢!
這時候董其昌就出主意說:“府尊應該發一個告示,這燈芯草么,就由寧波府來收好了,這本來就是賺錢的買賣,又能收攏人心,倒時候就讓顏家家主組織一批海船直放琉球和扶桑,總是大賣的,真是三廂便利,何樂不為。”
沈榜摸了摸胡須,就點頭笑說:“我也如此想,為朝廷邀名,又能得利,正是英雄所見略同。”他雖然說是乖官的老師,可董其昌一來名氣大是鄉試亞元出身,二來和乖官那是有兄弟之情的,因此他并不拿大,只是以自己年長自居而已。
這時候,鄭連城就說話了,“大頭,這次去扶桑,你記得把乖官趕緊叫回來,我總覺得這事兒不算完,到時候萬一有人欺負他姐姐,他也好出一把力。”
這話叫外人聽了,未免就要啼笑皆非,你對十四歲的兒子也太自信了罷!這可是等于給皇帝出一把力啊!
可在場的眾人卻誰也沒感覺到意外,小竇子更是覺得國丈此言大有道理,忍不住就說:“國丈說的對,奴婢也覺得,國舅爺回來,掌個總兒,奴婢和手下們,心里頭才有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