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筆來,鄭國蕃看著紙上對聯,咂了咂嘴,有些可惜,要是那顏船主送的是一座海島,自己豈不就是黃老邪了!
對于兩套功夫,他要求就一個,要翩然若舞,要美觀大方,要矯若游龍,要目眩神迷…總之,怎么漂亮,就怎么來。單赤霞本不欲答應,劍法就是劍法,尤其他傳自武當松溪這一脈,劍法古樸毫無花哨,要么就是砍脖子要么就是刺心臟要么就是削手足,講究不動則已,一動就要置人于死地,尤其是他的劍法又在戰場上磨煉,殺人無算,戰場上排兵列陣,你只有一個選擇,拔劍往前。
鄭國蕃就找了很多理由,譬如他不可能上戰場啦!譬如要是在街頭動手,肯定前后左右都是敵人啦!譬如街頭有小販攤點房屋窗掾,肯定要縱橫騰挪啦!最重要的是,他要結交文人士子,那些超密劍極意不能使,像是極意.金翅鳥王劍.改這種超密劍絕技,難道跟文人士子們也要使出來,拿一棵樹做靶子,然后幾劍削斷幾截樹樁,再把幾截樹樁刺在劍身上不成?未免太驚世駭俗了,何況那些文人士子們恐怕還不一定能看出奧妙來,說不準還認為你這劍法耍得不好呢!豈不是落了單叔你浙兵劍法第一的名頭?肯定要拿一套有文人味道的劍法出來,刷刷刷,左右舞起劍花,然后把飄落的樹葉全部削成兩片,這個才符合文人士子的審美觀啊!
單赤霞看他手舞足蹈,就嘆氣答應,像他這樣的一代大家,編創一兩套拳法劍法不過輕描淡寫等閑事耳。
金大爺在自己的書里頭動不動就寫禪精竭慮創了一招,有時候創一兩招動則十年二十年,實際上練武練到一定境界,招式再怎么變化,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你不能脫離身體的窠臼,譬如你拔劍,要么刺要么削,無非就那些路數,絕不可能鼻孔出氣一道白光飛出去傷人與十丈之外,劍在手,揮動范圍就是手臂活動的范圍,絕不可能從菊花里面冒出一截劍尖來。
而且金大爺認為明清武學嚴重退步,其實上到了明末清初,中國武學體系基本已經成型,而且分類越來越細,戰場殺人的武學和平時防身自衛的武學完全往兩個方向發展,像江湖武學,舞的再花哨,文人筆記里頭動不動就說潑墨不進,真碰上單赤霞這種大家,拿一把朝廷督造的好刀,一刀劈下去,肯定連人帶刀劈成兩半。
軍用,民用,這完全就是兩個概念,像是戚繼光親自督造的刀,世面上哪里買得到,普通江湖保鏢拿一把十兩銀子打造的刀就算是裝備精良了,像戚繼光的親兵,身上披的是重甲,手上拿的是百煉刀,你保鏢說自己是從小練武,可人家當兵的也是從小練武,大家都一樣,一個利刃重甲,一個拿一把十兩銀子的刀,誰勝誰負一目了然。
普通人進了兵營肯定練不成浙江兵劍法第一、大明朝劍法第一,但浙江兵劍法第一、大明朝劍法第一肯定是從軍隊里頭出來的,縱觀古今中外,大多數大宗師都是從軍殺敵,砥礪武功,晚年再把心得武功傳給家人、弟子,形成所謂的武功世家,拳腳世家。
單赤霞答應給乖官編創一套掌法一套劍法,隨手就在房間里頭比劃施展,一個旋風腳唰一下飛過一張椅子,然后猛回身一掌插向追過來的敵人的喉嚨,這些在江湖武學系統里頭的精妙招數,對單赤霞不過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譬如一個拿槍在戰場上殺人盈百盈千的戰士,你說他會不會像是混**的小馬哥那樣把手槍在手指上轉兩圈再開槍的法子?人家當然會,只不過不屑于使出來而已,對于這種人來說,殺人就是抬手一槍,哪里有什么轉兩圈。
沒半晌,單赤霞就比劃出一套精妙的掌法,而且絕對好看,絕對符合乖官的要求,小倩在旁邊看得不停鼓掌雀躍,赤霞老爺好本事,使得真妙。
“單叔?這個…你們,不是,咱們武當松溪派本來就有這樣的招式對不對?”乖官也覺得這套掌法了得,完全符合自己的審美觀和要求,但自己剛提出要求單叔就隨手編一套出來,這個未免太逆天太妖孽了罷!
單赤霞哼了一聲,淡淡說:“你以為張三豐祖師殺百賊要用這種繁復多變的掌法?耍起來累也累死,那些漂亮招式就是像你這樣的文人自己臆想出來的。”
“可是。”乖官雖然前世也學過合氣道,但總覺得古代肯定有結合著殺傷力和美觀性的武功,故而有點不服氣,身子轉了一圈比劃了一下,說:“像是這樣轉一圈再出一圈,身體轉圈的力道不是就順著出拳的姿勢打出去了么,難道不比直接出拳更加重么?”
嘿了一聲,單赤霞笑著指他,“少爺,你啊!雖然從小跟我也學了幾年劍法,到底還是讀書人,就像我方才演示的這招,連接旋轉三圈再擺一個漂亮的姿勢出拳。”他說著身子滴溜溜轉了三數圈,突然一停,左手摒指如刀架在胸前,右手從左手手掌下面穿出去,姿勢優美大氣,十分具備觀賞性,十個人看了十個要豎起大拇指贊一聲好身手。
“像是這一招,江湖上也有類似的路數,最開始,不過迎合文人口味罷了,殺人的招式沒飯吃了,淪落到江湖賣藝,就要放下身段,討人喜歡。”他說這話的時候未免也有些意興闌珊,任何江湖武學,也都是從戰陣武學演化出來的,“后來呢!江湖人就說,我左掌是掩飾我要進攻的意圖,右拳從左掌下面穿出去,是要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文學性?”他說著,嘿嘿笑了起來,“少爺,這話呢!那些護院保鏢肯定都要這么說,因為他們吃的就是這一碗飯,可實際上,哪里需要這樣,我一拳…”
他說著一抖肩膀,伸臂就搗了一拳,乖官只看到他手臂動了一下,然后房梁微微落了一陣灰塵,單赤霞示意他轉身看他身旁。
他們待的這件堂屋,地上鋪的青磚地,最前頭有一張條案,條案上供了些鮮花水果,條案前是一張八仙桌,桌面鑲著漢白玉也就是后世所說的大理石,八仙桌兩旁兩張太師椅。順著兩張太師椅往門外兩列分別擺放著六張太師椅四張茶幾,整個堂屋有四個粗可小兒懷抱的木柱子撐著,這是一間典型的明朝客廳。
單赤霞一拳搗得就是一根撐梁柱子,乖官順著他眼光示意轉身看去,不由張口結舌,那刷著朱漆的撐梁柱子被一拳搗出一個隱隱的拳面骨節印子來。
“少爺你覺得像這樣的一拳,打死一個人困難么?需要不需要再加上別的花哨?”單赤霞淡淡說。
乖官好不容易才把吐出來的舌頭縮進去,心說:得,咱知道了,這就是明朝的一擊必殺,是不要那些花招,只需要一下就可以解決問題,偏偏弄個七八下,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不過,我也不指望練到單叔這個境界…
心里頭掙扎了半天,乖官那個糾結啊!就好像后世某個女明星被人問及戀愛的先決條件,首先就是要帥,長得不帥沒得談。他糾結半天,還是覺得暫時需要耍帥,殺人不需要。
所以,他諂笑著拍單赤霞馬屁,“單叔,你這個已經是一代宗師的水平了,小倩,你說是不是?”旁邊小倩使勁兒點頭,雙螺垂黛的發髻一陣晃,極為可愛,“赤霞老爺好厲害,就像當年青藤先生指點小姐寫詩詞,隨口說了幾點訣竅,小姐立刻就會了,從那以后作詩作詞只要有題目,就沒有作不出來的。小倩雖然不懂武功,但想必練武也是這樣罷!到了一定境界,隨手比劃也是精妙無比。”
這話,就是把單赤霞和徐文長并列了,大明朝中后期文貴武賤,青藤先生得天下大名,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完全不是夸張,小倩把兩人文武并列,即便單赤霞自恃自己武功劍法已經是一代大家,也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不過他頜下一把絡腮胡子,面皮又有些紫,倒也瞧不出來。
乖官也臉上發燒,覺得自己拍馬屁太赤果果,瞧人家小倩說的多好,一絲兒馬屁味道都沒有,但話里頭意思,是個人都知道,這是把單赤霞捧到一定高度了。
不過拍馬屁拍的自家老叔,臉皮厚一厚也無所謂了,所以他趕緊解下腰間村正,遞給單赤霞,“單叔,再來一套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