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蕃在這個上面到不怕他,正像是趙老店主說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方丈,倒不必像沒見過銀子一般死乞白賴的拉著人家要,笑著就搖了搖手,然后扭頭吩咐單思南說:“大頭,若這位先生…”
他轉身看了看趙浮沉,趙浮沉連忙道:“不敢當小相公這個稱呼,趙浮沉。”
“大頭,可聽見了,從今兒開始,這要這位趙家大哥來家中,只管領到我書房了。”他囑咐單思南,連接叫了幾聲趙家哥哥,趙浮沉連稱不敢,他也不去在這稱呼上糾纏,反倒是正色拜托了趙浮沉一件事情,便是請趙浮沉把自家這房子發賣了,只要超過二十兩,只管賣掉就是了。
趙浮沉有些詫異,鄭小官笑了笑,當然不好說是怕那死鬼段大官人有宮里面太監的背景找麻煩,只說自家老管家和老父親乃是過命的交情,當年乃是戚少保帳下親兵,自征倭寇開始,一路東征西討,后來在大興落戶,二十幾年來從未回過老家,這些年老管家眼看年紀愈發大了,愈發是思念起家鄉來。
他說到這兒,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小廝,“我這位管家老叔,連兒子都起名思南,我也覺得南方文風鼎盛,出去開闊眼界,比起在縣學里頭苦讀書,倒是可能更加好些,也就極力贊成。老叔這段時間就是去薊鎮軍中故舊那里看看可有誰需要帶些東西回家鄉的,順便給戚少保請安。”
聽他這么一說,趙浮沉忍不住咂嘴噠舌,萬萬沒想到,這鄭家破敗成這樣了,家中老仆居然是戚少保帳下親兵出身。
這時候戚繼光情況已經十分之困頓,他的大靠山張居正死后,他幾乎是一下就陷入被人群起攻擊的困境,但這是朝堂上的事情,民間哪兒管這個,只曉得戚少保戚爺爺打仗厲害,不管是打倭寇也好打韃子也罷,只要出手就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
趙浮沉斷定這老管家身上肯定有故事,不過卻也知道不好去問人家底細,鄭小官看他眼神好奇,也不去細分說,只是笑著給了他這樣一個解釋,“我這管家老叔,他得的是武當松溪派的嫡傳,劍法在戚少保帳下號稱第一,臺州大戰的時候手刃了一個真倭,乃是日本國有名的武士,身上帶得有一本日本國劍術秘籍,自此更是通曉日本國劍術精要,我這書里面有個降妖除魔的道士,用的就是我這老叔的名字。”
趙浮沉羨慕連連,心里面說,怪不得都哄傳鄭乖官一刀兩命,感情是家學淵源,文武雙全。
鄭國蕃為何要給趙浮沉解釋這些?其實,也就是虛張聲勢,很多人以為少說話多做事乃是美德,實際上,埋頭耕耘的那是老黃牛,虛張聲勢乃是人生在世揚名立萬的不二選擇,譬如小孩子手上拿一塊金子在大街上走,給無數人動歪腦筋的心思,但小孩子一手拿金子另外一只手拎著一把雪亮的刀,那些打歪主意動歪腦筋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鄭國蕃并不想給別人考驗人性的機會,還是先把刀子亮出來比較好,譬如這趙老店主萬一想賴他的銀子,那么就要尋思尋思,人家家中老管家乃是戚少保的親兵出身,肯定在軍中故舊無數,說不準在戚少保跟前也能遞得上話,我要是貪墨他那三百兩銀子,到底劃算不劃算。
說到底,他眼下太年輕,才十三歲,在別人眼中還是一個沒長毛的小屁孩子,什么名聲之類都是虛妄,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就這破敗的家,十三歲的皮囊,拿什么去跟人家爭?所以,虛張聲勢一番是有必要的。
這趙浮沉趕緊就給鄭國蕃拍胸脯保證,說自家對大興街面上的事情那是熟門熟路,定不叫小相公失望,鄭國蕃看他拍胸脯的架勢很有氣勢,一發就把所有的事情拜托他,托他再買上一匹牙口五歲左右的好馬,定一輛馬車,價錢就從三百兩銀子里面扣除。
“這些事情就都拜托趙家哥哥了。”鄭國蕃對趙浮沉拱手,趙浮沉趕緊回禮,“只管放心,我一定把事情辦的妥妥的,不會誤了小相公的事。”
兩人說定,趙浮沉就告辭,單思南把他送到門口,回房又被樓上鄭老爹叫了去,卻是方才聽到樓下趙浮沉大聲喊三百兩立字為據的話,單思南喜滋滋把事情原委給鄭老爹說了清楚,怕鄭老爹不信,騰騰騰下樓把一紙合同拿上來給鄭老爹看。
鄭老爹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不像是騙局,一時間感慨萬分,三百兩銀子,說多也不多,以前鄭家那也是有個千把銀子家底,算得殷實人家,但自從他得了肺病,那真是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到后來連老宅都賣了,而現在,兒子在幾天之內就賺了三百兩銀子,雖然銀子還沒看見,但也足夠鄭老爹欣慰了。
他一歡喜,晚上用飯倒是多吃了一碗,這單思南就極為歡喜,一邊收拾鄭老爹房間一邊就說道咱們家眼看就要興旺起來,老爺這身子,按這般吃喝,也定能大好,何必要千里迢迢的南下呢!
單思南童言無忌,他出生在大興縣,對他來說,大興才是故鄉,不似他老子念念難忘義烏老家,何況覺得離了縣學怕對少爺學業不利,聽說南方文風鼎盛,連考試都和北方士子分開,北方士子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就好得中,南方士子卻要做的花團錦簇才好。自家少爺在大興或許稱得上少年揚名,到南方那等地界,才子滿地,怕就不稀罕了。
瞧他小臉蛋上一臉擔憂,鄭老爹極是歡喜,雖然單老管家忠義無雙緊持主仆名分,但鄭老爹對單思南一直另眼相待,平日就叫他大頭,歡喜起來就叫他[乖兒],如今看他能考慮到南北士子差異,也甚是高興,“乖兒,你說的這些老爹我何嘗不知,只是乖官說的極有道理,萬一那段府真狠了心報復,把自家田宅拿去巴結那傳說中段府的后臺宮里的內監,咱們鄭家小門小戶,難當雷霆一擊,所謂打鐵還需自身硬,乖官說的有理,他眼下才十三歲,等得起。再說,你爹爹二十來年沒回過故鄉,你也要從孝道著眼才是。”
單思南大腦袋連點,“老爺說的是,我也相信少爺能進國子監,過殿試,做官,做大官,最后做閣老。”
主仆二人這時候恐怕萬萬也想不到,他二人一個眼中的兒子一個眼中的少爺,最后做的卻是權傾天下的權臣,而這天下,不僅僅只是大明。
單思南服侍鄭老爹吃完,下樓去燒了開水把碗筷洗了,又拿香胰子小心翼翼洗了手,怕浪費胰子,洗了手后把圓溜溜的香胰子甩掉上面的水這才放進木頭做的盒子里面。跑去書房張望了一眼,自家少爺正埋頭苦寫,他咧嘴一笑,想了想,去熬了點小米粥,里面放了些肉末子,熬的亮澄澄油晃晃的,用個大碗裝了滿滿一碗,端到書房,正好鄭國蕃寫得手麻,肚子也餓了,稀里嘩啦吃了一干二凈,歇了小一會兒,頓時又覺得干勁滿身,拽過紙來,趴在書桌上繼續埋頭苦寫。
到了第二天一早,單思南在院子里練了兩路拳腳,又拿名義上屬于鄭國蕃實際上已經屬于他的那把脅差,也就是小太刀,拿在手上練了好一會兒,他練的是陰流奧義,秘技蹴擊劍,秘技回卷劍,秘奧義朝天劍,超秘劍戰嵐劍(這一招就是太閣立志傳里面上泉信綱的獨門絕技,轉。)。
戚家軍得到日本劍術秘籍后發展出來的倭刀術完整的保留了幾百年,直到近現代才不得而見,而在這時候,更是寥寥數人才掌握,單赤霞雖然對劍法做了改進,用的名堂卻還是日本劍法的名堂,這幾招換成大明的稱呼,就是下盤斬,回刺勢,朝天勢,戰嵐勢,所謂陰流秘籍,用大明朝武術家的眼光來看,也不過寥寥數招,勝在力大勢沉、果敢往前,真說招式精妙卻也不見得,不過配合日本國刀劍的鋒利無匹,卻又相得益彰,可謂別開生面,可以作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注腳。
這時候大明朝武術由于兩百年太平,招式愈發往花俏華麗方面發展,實用性反而差了許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少林寺的和尚上了征討倭寇的戰場居然被倭寇殺的禿頭冒血,直到兩三年下來,了解了倭寇刀劍堅韌鋒利,又喜歡一躍上前,迎風一刀斬,和尚們也學壞了,改用十來斤的鐵棍,對上倭寇先砸斷倭寇的刀,這才改變了被砍殺的命運。
單赤霞是有眼光的,深知上不得戰場殺不得人的招式再華麗也無用,所以雖然對陰流秘籍做了改動,卻是干脆不改名稱,又把倭刀術教給了兒子,連鄭國蕃也跟著單老管家苦練過一招圓月斬,這也是他十三歲敢于去捉一個武備將軍副千戶的奸的緣故。
他練得滿頭汗,這才停下來,愛不釋手地拿塊布擦拭手上的脅差,小心翼翼收在腰間,這才打開院門,拿把大掃帚打掃院落,掃到門口的時候,不時有街坊問他打聽昨兒三百兩銀子立字為據的事情。
單思南十一歲的年紀,肚子里面存不住東西,小臉上全是得意,恨不得叫所有人知道自家少爺寫了唱本賣了三百兩銀子,沒一會兒,整條槐樹胡同就都知道了鄭家小官寫了唱詞,還賣了白花花三百兩銀子。
偏巧,德藝坊的趙浮沉早早的,送銀子過來了,他要幫鄭國蕃買馬車,就先奉上二百五十兩白銀,這也挺沉的,將近二十斤用個包裹裹著,拎得滿頭汗,瞧見單大頭腰間插著短刀站在門口跟人說話,氣喘吁吁喊他,單思南一聽是送銀子來的,一蹦八丈高,搶過包裹就往院子里面跑,趙浮沉自然不好跟十一歲的孩童計較,和鄭家院子門口這些街坊笑了笑,跟著進了院子。
有那小媳婦眼紅,心里面盤算這三百兩銀子得買多少綢緞衣裳,就忍不住埋怨自家男人沒本事,有老成的,就夸兩句,那心眼淺的,就妒忌的要死,一時間槐樹胡同倒是熱鬧得緊。
趙浮沉早早送銀子過來是有緣故的,是想跟鄭國蕃商量,他們德藝坊找的刻工就在槐樹合同鄭家直接開刻,鄭國蕃寫多少刻工們就刻多少,只要鄭國蕃一寫完,馬上開印,理論上第二天就能印出來。
而鄭家的這房子呢!他們德藝坊出價三十兩買了,也就是說,德藝坊花了三百三十兩銀子買了鄭國蕃的本子加他們家的房子。
鄭國蕃還沒睡醒,揉著眼睛聽趙浮沉笑瞇瞇解釋,旁邊單思南喜笑顏開數銀子,數來又數去,二百五啊二百五。
“且先奉上紋銀二百五十兩,小相公看看,絕對不是什么成色銀子,貴宅作價三十兩,我們德藝坊也買了,也就是說,還有八十兩銀子在我這里,當做買賣馬車的,多退少補。”趙浮沉這時候說話滴水不漏,完全就是一個合格的商人。
“啊?”鄭國蕃沒想到房子是眼前這位買過去,趕緊說:“趙家哥哥,這房子委實值不了三十兩,貴了,貴了。”
趙浮沉笑著搖手,“小相公這是哪里的話,這房子,要說還是我們德藝坊占了便宜,有了小相公的氣運,這房子肯定也是風水好的,以后就當做我們德藝坊的刻印廠子好了,日后等小相公中了進士,做了閣老,說不準這三十兩就變成了三萬兩…”
看著眼前這個相貌普通的年輕人侃侃而談,鄭國蕃不得不佩服,果然人不可貌相啊!這生意做的,讓人明知道他賺了錢也心里面舒服,這等人物,日后不生發,簡直沒天理了,就是…這送來的銀子數目叫人哭笑不得。
他苦笑,“趙家哥哥的提議,我無有不允的,只是,這銀子數目…”
趙浮沉以為他不滿意扣了八十兩銀子,一拍自己腦袋,“是了是了,都怪哥哥我不好。”他一咬牙,道:“馬車我們德藝坊奉送了。”
鄭國蕃一把拽住他,哭笑不得,“趙家哥哥,誤會了,我是說,這二百五,聽起來未免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