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趙老店主一臉鈍刀割肉的表情,臉上皮膚揪得像是被捅了菊花,低三下四對鄭小官說:“小相公,這價格真是…真真是天價了,我這個德藝坊雖然小,也出過不少本子的,都是五兩銀子潤筆,再則說,刻書成本高啊!譬如這熟練的雕工,那可都是拿大把銀子的,要么就是司禮監屬下,要么就是都察院屬下…”
鄭國蕃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輕輕把茶碗放下,這才不緊不慢說:“老先生,如果我沒說說錯的話,雕版刻工每刻一個字是兩文錢對罷?”
他的意思就是,這雕版成本似乎沒你老先生說的那么貴,這行情,我也是了解的。
趙老店主面紅耳赤,倒不是尷尬羞愧,而是不忿,“不是這樣算的,不是這樣算的,本縣縣尊一年俸祿不過紋銀四十兩…”
鄭國蕃嗤之以鼻,打斷他的話頭,“我清楚,老先生覺得雕工們一個月能拿幾兩銀子已經是邀天之幸,賺的比縣尊還要多,不過,老先生,據我所知,國朝官員有只靠俸祿過日子的么?”
趙老先生對鄭國蕃的話恨不得大聲呵斥[胡攪蠻纏,不可理喻],但眼下這位可是大金主,能給他賺來無數白花花銀子的人,顫抖著嘴唇,他嘶啞著喉嚨說:“小相公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老朽辯不過小相公,但…老朽真不能壞了行情,這已經是天價了,天價了。”
他一口死死咬住天價不放,至于那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是說三國的先生們慣用的套話,倒是把鄭國蕃嚇了一跳,自己可不就是后知五百年么,不過,看眼前老先生那副葛朗臺的摳唆模樣,他又忍不住笑了笑,所謂預言,就是像這樣子的,隨口蒙了一句,有心人聽見了,以為是天機,其實屁也不是。
“趙老先生,生意不成仁義在,何必動怒呢!”他伸手過去,一根根慢慢掰開趙蒼靖的手指,把那三頁稿紙拿了回來,“小生還有功課,就不挽留老先生了。”
說著,他扭頭對站在門口的單思南道:“大頭,送客。”
旁邊單思南早看老頭不順眼了,丫丫個呸的,真是個扣完屁眼還要嘬一嘬手指的老摳唆,縣老爺一年四十兩怎么了,我家少爺日后那是要進內閣的,能比么,能比么。
“老頭,走罷!”他一把扯住趙蒼靖的胳膊,拽了就往外面走。趙老店主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步三回頭,還連連喊:“小相公,真是天價了,天價了啊!”
單思南雖然才十一歲,卻是從小打熬筋骨過來的,趙蒼靖一個年過半百的下層老文人,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哪里拽得過他,被他連推帶拉,就送出了門口,“請回罷您。”說完就要去合上院門。
死死把一只腳插在院子里面死活不肯挪開,趙蒼靖扯著嗓子喊:“鄭小相公,我再加十兩銀子,六十兩,六十兩了哇!”
兩人在門口推拉,就驚動了蹲在巷子口的趙老先生的侄子趙浮沉,他只開過兩年的蒙,只好算認得字,雖然跟在德藝坊混了兩年,把趙老先生挑本子的本事也學了個七七八八,但去拜訪一位縣學庠生這種事情他未免就不夠格了。所以,跟趙老先生一起出來的他到了槐樹胡同口,他就守在了胡同口沒進去。
看見自家老叔扯著嗓子在里面喊,他拔腿就跑了進去,正趕上單思南雙手把趙老先生往外推,趕緊就走過去攙扶住趙蒼靖,“叔,這是怎么了?”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沒曾想,這個小秀才卻是鉆到錢眼里面去了。”趙蒼靖氣得呼呼直喘,吹胡子瞪眼,說著,就把自己已經開到五十兩居然被趕出來的事兒抱怨給侄子聽,末了恨恨跺腳,“你說說,你說說,是不是斯文掃地。”
趙浮沉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去說自家老叔,按說,也算是讀書種子出身,肚子里面的貨色比自己那是強天上去了,他甚至一直覺得自家這位老叔沒考上功名那時時運不濟,倒不是腹中沒貨。
只是,你既然想賺錢,哪里有不分潤人家的道理,俗話說[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可是,自家老叔一直認為,自己讀書人最后放下架子做了商人,商人就應該賺錢,至于讀書人,考功名才是正途,所謂各就其職,我商人當然是要賺錢,你讀書人就要講廉恥,這就是天地綱常,不能錯的。
這話要是放到國朝初期洪武年間,那肯定沒錯,可現在是什么年代了?誰不知道銀子是個好東西,哪里有只讓商人賺錢的道理。
他平日里就喜歡在大街上晃蕩,吃茶聽書,跟那些閑漢廝混,所謂狗咬人不是八卦,人咬狗才是八卦,耳中聽的全是誰家奴大欺主,誰家媳婦偷人這些犄角旮旯的事情。
時間久了,他隱約覺得,所謂規矩,全是不知所謂,那些奴大欺主的,大多都是主子吃肉,連湯湯水水也不給奴才喝一口,這天底下哪兒有又叫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的道理?只恨沒念過幾年書,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出來。
眼下這出,他就覺得自家老叔簡直就是個老摳唆,既然本子好,都斷定能大賣了,五十兩人家不賣,那就一百兩,一百兩砸不倒他,那就二百兩,二百兩還砸不倒,那就三百兩…
想到這里,他看了看猶自吹胡子瞪眼的趙蒼靖,突然就放開了手,兩步走到鄭家院門口,對著里面大喊道:“鄭小相公,咱們德藝坊出三百兩,可以立字為據。”
他這一嗓子,別說里面的鄭國蕃了,槐樹胡同的鄰里都被驚動了,幾個老人紛紛放下手中納的鞋底紡的麻布,走到自家門口就往鄭家這邊張望。
趙蒼靖一聽三百兩,心臟差點兒從嗓子眼崩出來,眼睛頓時瞪得牛眼大,一把扯住自家侄子,“臭小子,你瘋啦!你這是崽賣爺田不心疼啊?不當人子的東西…”說著一巴掌就扇在趙浮沉腦脖子上。趙浮沉被自家老叔打了,也不反抗,抹了抹后腦勺,嘿嘿笑了笑,“叔,咱們開印一版,起碼七八倍的利潤,即便拿出三百兩來,那也有大有賺頭啊!再說了,你賺那么多錢,那最后還不都是我的,等兩腿一蹬,什么都帶不走,那扛幡抬棺的事情都有我呢!”
“你…你你你…”趙蒼靖豎起雙指,抖抖索索指著自己侄子,恨不得學三國里面劉皇叔的架勢,[咄!不當人子]
他還沒[咄]出來,就聽見院門嘎吱一聲,那門栓在門凹里面久了,潮濕得緊,聲音宛如老貓在琉璃瓦上磨爪子,叫人聽了牙酸,接著,一陣撫掌大笑,“趙老先生,您這位侄子眼界開闊氣度不凡,小子不才,在這里做個斷言,日后他未嘗不是一代豪商巨賈,說不準再過個百十年,你們趙家的子孫就要撰寫日記解釋自家龐大的資金是如何來的了,嗯!夜夢神人授金是個不錯的說法。”
果然,黑眼珠子見不得白花花的銀子,三百兩一喊出來,鄭乖官也不得不乖乖地開門,還要拐彎抹角拍人家一個馬屁,這夜夢神人授金,大明天下誰不知道是當朝首輔張四維張閣老家的典故,自然是夸他老趙家有這等人才,日后說不準也要出個閣老。
三百兩的確不少了,鄭國蕃雖然有心思去當朝最大的書房寶文堂看看,可能的情況下,最好能談一談大明朝知識版權的問題,順便談談版稅制度,好叫那些鉆錢眼的書坊主們都知道,你印我的書就要給我銀子,不過,他也清楚,這無疑癡人說夢,誰會鳥他一個十三歲的縣學庠生呢?
何況,寶文堂到底是司禮監屬下,正所謂店大欺客,誰也保不準,萬一人家仗勢欺人,難道他還能去狀告司禮監衙門去不成?還是小書坊妥當,三百兩的確不老少了,就像趙蒼靖說的,一個縣令一年俸祿不過四十兩。
趙浮沉說的道理,趙蒼靖未嘗不是不明白,但他二十幾年書坊主做下來,總覺得壞了規矩,天底下就沒那么高的潤筆,不過侄兒喊也喊了,總不好再去反悔,平白壞了德藝坊的名聲,看鄭小相公走出來拐彎抹角拍馬屁了,心中實在也有點兒快意恩仇的感覺,小小爽了一下。
你十二歲進學如何,十三歲作木蘭辭又如何,三百兩銀子扔出來,你還不是得乖乖地開門。
這種心理,實際上已經是大明朝整個商界的典型心理了,白花花的銀子發揮出他巨大的能量,甚至讓一些官宦人家也承認,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賤流。
鄭國蕃對這個二十歲出頭身穿短衫頭戴幘巾的年輕人實在有點佩服,肯出三百兩銀子買一本書,在大明朝肯定是獨一份,這三百兩用后世計算的比例,大約等于十萬塊錢,可是,古今錢幣兌換,這個課題本身就很扯淡。
從這一點上來說,趙老店主出五十兩銀子大喊天價,的確也不是亂喊的,就鄭家目前住的這個小院子,頂天也就值個三十兩,實際上還不一定賣到那個價錢。
他很淡定看著趙浮沉微笑,在趙浮沉眼中,那就是名士風采了,甭管人家才十三歲,架不住名頭響啊!就這兩天,大興街面上,鄭小官這個名字都要被喊爛了,怕連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怨婦也都聽過了。
趙浮沉趕緊上前,學讀書人那般,一躬到底唱了個肥諾,鄭國蕃緊走了兩步,拽直他身子,接著又對趙蒼靖讓了半個身子,“趙老東主。”
不得不說,鄭國蕃這具皮囊賣相十足,一等一的俊俏,面如傅粉,眼似朗星,鼻若懸膽,加之唇紅齒白,穿著月白儒衫站在那兒,都不用說話,就是一副名士的做派。他這一讓,趙蒼靖下意識就彎腰,人家可是茂才,自己身無功名,怎么敢當?
不過,他隨即就想到,眼下自己可是出了三百兩銀子的,沒聽這鄭小官稱呼都變了么,趙老東主。當下,他一顆心沸騰起來,人生前三十年做文章連個童生都沒混上的悲催在這一瞬間,頓時化為烏有,揚眉吐氣,又進了鄭家的院子。
看自家老叔走路挺胸疊肚,衣裳前擺都比后擺短了一截,趙浮沉朝鄭國蕃抱歉笑了笑,卻不敢走到人家鄭小相公前頭去,“小相公先請。”
兩人謙讓一番,互生好感,進了鄭國蕃那破舊的書房,一切就很好談了,由趙老店主先擬了一份合同。
這合同一說,明朝已經頗為普及,譬如包龍圖智賺合同文里面就講過一段,說包公審案問,合同文字一樣兩張,只這一張,怎做得合同文字?
所以,擬合同對趙老店主實在是小菜一碟,雙方把三百兩銀子買定倩女幽魂一書白紙黑字寫了下來,一人一份,各自畫押。
吹干紙張上的墨跡,趙老店主小心翼翼把合同折起來放進懷里,理直氣壯就問鄭小官要后面的,鄭國蕃把所有稿紙都遞過去,反正理論上這書版權已經是人家的了。
趙蒼靖看也不看,直接往懷里面一塞,扭頭就走,旁邊單思南急了,“喂喂喂!還沒給銀子了。”結果趙蒼靖瞪了他一眼,方才被這小屁孩連拉帶扯地趕出去,當然要現世報,“小哥兒,可聽說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方丈,我那德藝坊開了二十幾年,倒是比你家少爺年歲還長,口碑卓然。”說完捂著胸口,也不要風度了,撒腿就跑。
趙浮沉臉色一紅,“鄭小相公,我這個老叔,最是愛看書,在這上頭癡迷得緊,定是小相公寫的太好看了,所以他這才忘乎所以…這銀子我待會兒就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