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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說得漂亮,氣勢卻低落了不少,完全沒了當初“滅此朝食”的勁頭。申掌柜不覺納悶,這才過了幾天,怎么一個個都忽然轉了性?
莫非這幾天冷凝云和他們密談過,做了什么屁…私下的交易?
申掌柜面露狐疑,看著秦掌柜。二人交換了眼色,分頭借故來到外頭。見四下無人,申掌柜問道:“老秦!里頭這是咋了?一個個都下軟蛋了!”
“我也不知道。”秦掌柜一臉懵懂,“年前都說得好好地!分攤買票子的時候大家也都痛快。再說就算德隆的票子變廢紙了,一家最多也就損失幾百兩。”
“莫非那冷髡使了什么手段,許了他們好處?”
“這個…不會吧?”秦掌柜猶豫道,“咱們山西屋子,向來同聲共氣,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他冷凝云拿什么收買大伙?”
申掌柜一想也是,冷凝云手里現在說不上有什么牌。
“這倒奇了!”他喃喃道。
“我看,這冷凝云必然是使了什么手段,”秦掌柜道,“還是先探探大伙的口風再說。”
二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屋子里。只聽得封記的陸掌柜正在侃侃而談:“…這冷凝云啊,今晚肯定會來。不來我是你孫子…”
申掌柜微微皺眉,心道這陸掌柜還是這么粗鄙!
山西屋子的掌柜大多出身下層,都是學徒小伙計一步步熬上的。大多只是讀過幾年私塾,算是粗通文墨。只不過他們多年商場打磨,自然學得一副商人的言辭談吐。只有這陸掌柜,不脫本色,幾句話就現出原形。
陸掌柜一點也沒有在意申掌柜的嫌棄表情,繼續興致勃勃的說:“他請順天府解了查封,又去拜訪了小同行,擺明了就是開業硬頂。既然要開業硬頂,怎么會不到財神宴上來露面。搞不好,他還指望從咱們這里弄點頭寸呢!”
“哈哈…說起來,德隆的東家不是髡賊么?聽聞髡賊可有錢的緊!”
“可惜再有錢,你我也不能去廣東拿啊。要不然咱們手頭的這些德隆銀票,拿到廣州去兌,十足包付可就發財了。”
“你們想得美!德隆可從來不承認自個是髡賊。你跑去兌付,廣州的髡賊說你是朝廷派來的奸細,拿到海皮開刀問斬…”
“哈哈哈…”
廳堂里竟然洋溢著笑聲,這開心的笑聲在申、秦二人聽來卻是說不出的詭異。
會議到現在,對如何擠兌德隆這件事,居然沒人出謀劃策,反倒是不少人潑冷水。
這可太蹊蹺了。申掌柜在京師二十多年,和這些人共事最短的也有七八年了。深知他們雖然脾性各不相同,但是在做生意這件事上,個個都是殺伐果斷,冷酷無情之人。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支箭不射出去。他對后臺門檻便無法交待,更別說在東家面前了…
一想到東家,他的腦門子上就有些出汗了。自己這幾十年的聲譽,后半生和子孫的榮華富貴,就全在這上頭了。
當下他咳嗽一聲,道:“髡賊真要到了京師,咱爺們的腦袋只怕也大大的不穩了。”
“髡賊到了廣州,也沒見哪家廣州同行的腦袋搬家。”有人說道。
山西商人在廣州經商的為數甚多。郭東主發家的濠畔街上就有不少山西商人的生意。對髡賊的情況,從往來的信件中多少能一窺究竟。
“呵呵,那可不一樣。”申掌柜冷笑一聲,“廣州的同行,可沒得罪過髡賊。咱們這些人,當初可把冷掌柜給得罪死了…”
此話一出,原本歡聲笑語的廳堂上頓時冷了場。要說當年擠兌德隆的事情,這八家一家不少都摻和過。特別是德隆初到京師的時候,八家聯手不說,還動用了官家勢力,要不是冷凝云背后的楊公公出面,德隆只怕早就灰飛煙滅了。
后來大伙雖說合作還算順暢,但是髡賊登陸廣東的時候,八家又一次合謀,意圖將德隆打成“逆產”,冷凝云打成“髡賊奸細”――這回可比上一次更嚴重,真要成了,冷凝云只怕是性命不保。
“…諸位想想看,你們要是冷凝云,能咽下這口氣?不得把咱們都給弄到菜市口,他坐在鶴年堂門口看著仇人一刀刀的被活剮了?”
眼瞅著廳堂上一干人都面露驚恐之色,申掌柜不由得暗暗得意,看你們這群首鼠兩端的貨色!
他繼續蠱惑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這冷凝云如今剛剛獲救,德隆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外頭原本就風言風語甚多,咱們只要來個推波助瀾,用不著我們多賣力,外頭的存戶和票子擠兌就能要他完蛋!”
廳堂里又是一陣竊竊私語。這些話并非無的放矢。
“髡賊能打到京師,除非太陽西邊出來。”陸掌柜一臉不屑,“再說了,髡賊真要打來,咱們還留在這里作甚,簞食壺漿?”
“生意你不做了?”
“生意?都把冷凝云得罪死了,難不成還蹲在京師等他來活剮?自然是麻溜的卷鋪蓋回山西去,生意哪不能做,再說性命和生意,還是性命更要緊…”
申掌柜最惱這家伙插科打諢一般的言辭,但是這番話說得卻是不無道理。真要髡賊得了勢,他們在京師也混不下去了。反過來說只要髡賊不打過來,京師還是他們的天下。
曹掌柜咳嗽了一聲,這是示意大家不要再爭論下去了。他要來說幾句“公允話”。
“大伙也莫要爭了。德隆總是我們同業公會的一員。他是不是髡賊,不用猜也沒必要猜,官府說是就是,官府若說不說,我們就當他不是。”曹掌柜慢條斯理的說著。
“是這話。”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申掌柜大急,正要開口說什么,曹掌柜擺了擺手,繼續說:
“至于德隆是元氣大傷還是生龍活虎,那是他們自個的事,咱們是同行,評說幾句也就是了。”
申掌柜勃然大怒,這簡直就是“投降主義”,正要質問,曹掌柜依舊不緊不慢地說:“至于各家手里德隆的票子,各家的生意自個做,覺得不穩當的,就趁著這幾日他開張趕緊去兌了。真要覺得德隆撐得住的,放著也不礙事。這廢票吃倒賬的事,咱們做錢業的也算是家常便飯。”
這話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但是申掌柜知道,原本商議好的“連理同枝,同聲共氣”擠垮德隆已然成了空文,改成了“自行其是”。
雖說申掌柜確信,各家對德隆的前途是不看好的,而且還有重利可圖,原本的擠兌之勢不可避免,但是八家合力和自行其是發出的力完全是兩樣的。八家共同行動,可以協調進度,統一調度,大可打得德隆喘不過氣來。分散開,德隆應對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他還想再說什么,元掌柜嘀咕道:“德隆真要倒了,楊公公只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楊公公是鐘鼓司掌案,雖比不上司禮監、御馬監這樣的實權衙門,卻也是堂堂二十四衙門之一的長官。真把他得罪死了,后果也不是他們能承擔得起的。
“你怕甚?”秦掌柜道,“楊公公早就派人去提他的銀子了。明個一啟封,冷凝云就得乖乖地把十萬兩銀子交出去。楊公公銀子一到手,冷凝云是死是活管他鳥事?”
“話是這么說…”元掌柜顯然不太有底氣。他們兩次意圖置德隆于死地,兩次楊公公都出力干涉。而且第二次因為德隆有髡賊之嫌,楊公公已有放棄之意,最后居然又被德隆安然度過,使得他們不得不懷疑除了楊公公之外,德隆還有更厲害的門檻。
“楊公公的態度,只怕也在兩可之間。”喬萬年一直沒開口,這時才徐徐說道,“他急著提銀子,說明他對德隆不看好,只怕也不會出力力保。否則就不會提這筆銀子了。”
“老喬說得對!真把德隆當干兒子,就得雪中送炭,哪有釜底抽薪的!”秦掌柜立刻附和,“他就是坐在岸上看水漲。德隆不倒自然好,德隆要倒了,他也沒什么大損失。”
“是,大不了我們事后合伙送幾千銀子給他就是。”申掌柜道。
陸掌柜道:“我可沒這么多銀子去塞狗洞…”
申掌柜又要爭論,曹掌柜出來勸解:“這都是后事!你們爭個甚!”
“要說門檻,誰家沒有?至于這么害怕什么楊公公么?!”秦掌柜給大伙鼓勁,“魏公公當權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門可羅雀了。當今即位,他又不是信王府的太監,靠著巴結潛邸舊人才混到了鐘鼓司掌案的位置。要說和幾位內相的交情,只怕也不甚深厚。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說得輕巧,萬一這德隆里頭還有某位內相的干股呢?只不過礙著名聲,只是叫楊公公代持呢!”
“真有這事,冷凝云還能叫人綁了去?”
一群人正說得熱鬧,忽然外頭一個小幺兒進來稟告:“德隆的冷凝云冷老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