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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一十四節 大放厥詞

  “敢問這弊端何在?”黎遂球生在廣東,去過的地方無非是江南和京師,對北方的環境氣候雖有了解,但是所知甚少,不過是過路的時候浮光掠影。

  “弊端便是破壞了環境。”崔漢唐道,“每周先生大約不知道,關中過去雖是膏腴之地,沃野千里,實則卻是在少雨帶…全靠樹木草地護持滋養。草木一稀,則水土皆不能保…”

  崔漢唐看到黎遂球的面孔上流露出愈來愈多的“不解”,知道這么說下去就是對牛彈琴了——畢竟黎遂球不知道什么叫“400毫米降帶”,也不知道“小冰河期”,身在廣東這樣亞熱帶季風氣候的人,大約也不會明白什么叫“水土保持”。

  所以崔漢唐不得不提下他的高論,先解釋了一番專業名詞。黎遂球原本也是抱著“姑妄聽之”的念頭,然而一聽之下,覺得頗有有理。他雖然去過的地方不算太多,但是也到過京師,從南到北的風物環境都是領教過的,對嶺南的不知冬夏,江南的溫潤多余,北地的干旱風沙都有所體會,只知是風土不同,卻從未考慮為何不同,崔漢唐的這番話,算是個給了他一個小小的啟發。

  “…道長所說的,學生大致明白了。一個地方的風土如何,取決于水和熱,是這樣么?”

  “正是!”崔漢唐舒了一口氣,這回答雖然略簡陋,但是比起自己在臨高教道生卻要效率高出不少來了。

  “這天氣冷暖,亦有輪回,仿佛四季循環一般,百十年一冷,百十年又是一熱,冷則旱,熱則澇。如今又到了冷旱的時候?”

  和聰明人說話果然不累…崔漢唐暗暗想。

  “陜西關中,原是干旱少雨之地,如今又遇上了‘冷季’,雨水尤少。故而十年九旱。水土保持尤其重要。”崔漢唐侃侃而談,“蓄養水土,唯有草木…”

  古人雖有“平山治水”的理念,亦有“禁山”的行政命令,但是對環保大致還是停留農業需求的層面上,大多數治理都是圍繞灌溉和土壤改良進行的,對保持植被,涵養水土認識不足。加之木材在官方和民間的巨大需求,為了養活大量人口,增加賦稅不得不鼓勵開墾。

  “…自漢唐以降,林木被伐,草原為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林木草原破壞殆盡;明國肇始,又在關中屯墾,竟達三千萬畝,雖得一時之利,然草木植被被破壞殆盡,于后世卻是貽害無窮。”

  干旱、半干旱地區的植被被破壞之后,土地的蓄水功能喪失,依靠森林營造的局部濕潤小氣候也不復存在。進一步加劇了氣候和土壤的惡化。在缺少灌溉條件的地區,變成了徹底的看天吃飯。農業畝產量急劇下降。在華北、西北等地,49年之前,小麥畝產量不過幾十斤是常態,

  “…出產既少,百姓唯有多墾地以度日,地越墾越多,產物卻愈來愈少。如此反復,千里沃野的膏腴之地便成了風沙蔽日,童山濯濯的不毛之地。如今大明國勢日蹙,縉紳和官府又不恤百姓,百姓如何不反?”

  話繞了一大圈,終于回到了“天災亦是”這個論點上了。黎遂球暗品個中滋味,卻有些新意在內。自古以來評論歷代朝政得失,無非是“不恤民”,“主昏臣奸”上打圈。畢竟自然災害發生的原因當時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遂黎球沉吟片刻道:道長即如此說,想必這元老院是有極高明的手段,可以避過這嘍?”

  崔漢唐傲然道:“這個自然!”

  黎遂球心道這道士不但夠胖,吹牛皮的程度也是數一數二的。既然都說到這里了,他有心想聽下去,便問道:“那就要請教了。”

  “古人云:一力降十會…”這話說出來,黎遂球臉上卻流露出不解之色,崔漢唐這才想起來,這話是到了清代才有的,趕緊改口道,“有真本事的人,哪里會在乎那些小伎倆——要解這天災的根子,還在于‘生產力’!”

  “何謂生產力?”

  “這個…就好比同樣一畝地吧,我元老院麾下的天地會來種,一樣種稻子,便要比本地百姓多收個幾百斤——普天之下若能每畝多收個五十斤,不用四處開墾,便能叫百姓豐衣足食,縱然有災,也不至于淪為餓殍。”

  黎遂球暗暗想,這廝如此的大話!他雖然不自己直接經營土地,但是也曾經在鄉居住過,對收租情況了如指掌,知道種地完全是靠天吃飯,風調雨順,便能“大熟”。然而這樣的年景,十年也不見得有一回。即使是大熟的豐年,每畝亦不過能多收百來斤稻谷,有什么種田秘法一畝能增產幾百斤稻谷?真是聞所未聞。

  他倒也不懷疑崔漢唐吹牛,因為髡賊種地做工有“秘法”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去過瓊州府和臨高的人,回來都會爭相訴說他們看到的髡賊的田地。

  若是髡賊能為大明所用,眼下大明的危局便可解。黎遂球不由的暗暗覺得可惜。且不說他們船堅炮利,就這種田做工,經商理政的任事之能,亦是世間少有。可惜!

  “學生不才,這生產力大約便是讓土地多有產出的方法吧?”

  “正是。各行各業,莫不如此。凡事均以生產力發展為先。大明落到如今的地步,說到底,便是這生產力不夠用了。人口滋生固是好事,卻也是多了無數吃飯的嘴。過去是一百畝地養活一百人,人人吃飽穿暖,逢年過節還能吃頓酒肉,扯上幾件新衣服;如今把地全開了出來種上也不過三百畝地,要養活的人口卻成了一千人。畝產卻還是老樣子。”崔漢唐說得起勁,“況且這一千人里有那么幾十個人不滿足于吃飯,還要天天吃肉喝酒,拿著糧食去買魚買肉,買綾羅綢緞,自然就得有許多人餓死了…”

  “如此說來,若是這一千人的生產力高了,哪怕只喲三百畝地,只要能增產,即使有人要吃肉買綾羅綢緞,也不會有人餓死?”

  “或許會有幾個倒霉蛋餓死或者吃不飽,但是不會如現在這樣,大家都要餓死,只能造反搶吃得或者干脆被殺了不用吃…就說我元老院治下的瓊州,雖不敢說人人飽暖,至少無人餓死。”崔漢唐不勝唏噓,“自古百姓所求最低,圖得不過是個溫飽平安而已。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還有何面目坐在朝堂?”

  黎遂球雖然對這“生產力至上論”一時半會無法完全明了,但是這最后一句卻是明白的——顯然是指斥當今萬歲。

  實話說,當今萬歲雖然對老師對有些過分苛刻,未免有“阻塞言路”之嫌,然而他們也聽在京師的師友們說過:皇上勵精圖治,旰食宵衣,可以說近幾十年從未有過。所以不少人,也包括黎遂球,雖然對崇禎的施政有著各式各樣的意見和不滿,但是還抱著很大的希望。

  “我師尊言道:‘當今萬歲,不好財色、勤政愛民,乃是一代圣君’,卻是天下刀兵四起,民變沸騰?除了這生產力不足用之外,可還有其他道理?”

  “勤政?呵呵。”崔漢唐忍不住笑了:“明國的困局雖然不是他的責任,可是到如今不但全無好轉,反而局勢一日壞過一日,倒有一多半都是他的勤政鬧出來的!越勤政這明國亡得越快!”

  “此話怎講?”

  “他急于求治了!所謂好心辦壞事——若無能力,越要辦好事越要壞事!我看這些年來他的施政正所謂:性多疑而任察,好剛而尚氣。任察則苛刻寡恩,尚氣則急遽失措。如此反復無常之人當了皇帝,在貧道看來他的勤政只是瞎折騰!他先誅魏逆魏,后壓東林——這也就罷了,都是前朝的余孽。然而年年換首輔又是這么回事?國家的大政方針朝令夕改,令地方官員無所適從。這樣的一個人當皇帝,又沒有識人之明,于大明于百姓于他自己都是悲劇。”崔漢唐說得興起,捧起茶壺,話匣子全開口沫橫飛的點評起皇帝來。

  “俗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位主倒好:用將則必急催以戰,將敗則必窮究。崇禎二年殺了兵部侍郎楊鎬;崇禎三年殺薊遼都御史劉策;崇禎三年殺了薊遼督師袁崇煥;崇禎五年殺了巡撫沈;崇禎七年殺了漕運總督楊一鵬;流放了兵部尚書是閻鳴泰;罷了熊明遇的官;又將孫傳庭打入詔獄,還把孫承宗貶回老家等死。這些人雖然都打了敗仗,可也算有點能力。如能放手信用未必不能建功,就因為一次失敗便給殺了,僥幸不死的也嚇得紛紛自殺。如此輕易誅殺的皇帝,能臣良將必然被他給殺光了,再有才干之人也是人心惶惶,無人敢任事擔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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