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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六章 養民如羊,不如養民如狼(之四)

  耶律屋質從國人會議回來之后,精神狀態就不是很好.

  來出使之前,他盤算的都是這次的戰略如何進行,這次的外交如何推進,這次的計略如何實施.

  但今日經歷了張邁召開的這個國人會議后,他感覺現在自己所面對的這個國家,也許和以前所面對的都完全不同,甚至和自己在歷史書上讀到的都不大一樣.

  當張邁在臺上慷慨陳詞,而底下軍民群相呼應時,耶律屋質看到了一個與以前歷朝歷代的王朝都不相同的國家在崛起.

  那些激動人心的宣言,能夠激蕩天策政權下的軍民,當然是激發不了耶律屋質的半分熱情,但耶律屋質卻馬上就聯想到張邁的每一句慷慨言辭的背后,一定都有如何如何配套的政治措施與軍事措施.

  這個男人,這個國家,能夠走到今時今日,絕對不是偶然啊.

  他更隱隱地感覺到,以后契丹所要面對的天策大唐,恐怕再不是士兵勇猛作戰,謀士神機妙算就能取勝的對象了.他隱隱感到,當兩個國家深入了解之后.以往的誤解,誤判,高估,低估都排除了之后,計謀的使用作用將變得微弱.

  那時候兩個國家再次相遇,打的就是國力爭衡了!

契丹,能拼得過么  在國人會議上,當在場將校都被張邁激得情緒高漲頭腦發熱之際,郭威幾乎是場中唯一還能保持鎮定的武人.

  他本有為帝為王者之資質,刨除視野見識,光就天賦而論其實還在張邁之上!這些年又在張邁的敦促下讀了一些書.補上了短板,而且讀的也不光是儒家之書,而是于軍務之余,聽了張邁的意見讓說書人給他讀講諸家各派,他甚至還從張邁那里,聽說了泰西如羅馬,希臘的一些故事,以及印度,天方的傳說,甚至還包括張邁托名為古代,實則為現代的一些理論.

  其實不光是郭威,郭洛,楊易,鄭渭,范質等張邁身邊的人都有類似的待遇.魏仁浦跟隨張邁日不長,但他和鄭渭處事的時間卻不短,所以也間接從鄭渭這里得到了不少張邁的東西.

  而像郭威這樣的天才是有聞一反三的能耐的.聽到一個點.馬上就能推演出無數衍生觀念.兼且他經歷過西域大戰,遠征萬里,又去過中亞,親歷過異族文化,可以說,現在這個郭威.其見識視野已經遠遠超越了歷史上曾近存在的那個郭威了.

  當魏仁浦提出偃武修文的政略,提出要派監軍,分軍政,收糧餉之后,就連楊定國和慕容春華也都還沒表示反對之際,是郭威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站了出來,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軍既出,統帥便當有自主之權.若設監軍,則到時候是監軍之令重,還是將帥之令重此乃徒增前線煩擾罷了!且兵者詭道也,戰場殘忍,或干天和,奇謀詭計,人主見忌,若有監軍在,將帥行事就要揣摩上意,揣摩上意則必然縛手縛腳.大軍在外,是要與天地爭生死,與勁敵爭成敗,若事事揣摩君王之意而后行,這場決戰,不打也罷!

魏仁浦道:設監軍乃為君之耳目,非為奪楊將軍之權.以楊將軍之神威,縱然設一監軍,也必不會影響此戰之結果.這只是為來世立一典范.既不誤當前之事,又可為后世立法,何樂而不為  郭威道:誠如閣下剛才所言,楊易將軍乃不世出之忠義之輩,故而必能取信于天下,并知元帥必定不會見忌,但國家與軍隊常有,而元帥與楊將軍的君臣相得不能常有,今日之楊易可以不受監軍態度之影響而擅斷大略,但來日外出征戰之將帥還敢如此行事否一旦將帥恐遭中樞所疑,則行事必躊躇猶豫,而監軍之權必重.今日之監軍,只是擺設,但明日之監軍,卻敢逼帥凌權.今日監軍之干擾不能制鷹揚,而來日監軍之亂命,卻可禍及前線.

  這可以立法以避免此弊端.魏仁浦道:監軍不是將帥,主要是代表中央,監視主帥行事而已——此乃監軍之本意.若監軍陵越職權,亦當重處!

  郭威道:你們文人不知兵事!凡事想當然耳!軍中一設此等耳目,必然事無大小皆報中樞,有些事情,不知便罷,一旦知道,少不得就要指手畫腳——這是人之常情,但戰場之事瞬息萬變,而對將帥來說,最怕的就是中樞干涉戰場!

  郭威轉向眾人道:國家防止武人擅權,自古皆然,所以有虎符之設,但現在既明知鷹揚之必不叛國,卻還要設此等防范,作什么千古典范,說到底,都是你們文人對武人不信任所導致!所作所為,全都是一句話:認為我們武人擁兵則必然為亂!因此防我武人,甚于防敵!

  最后這句話說出來,已經直指魏仁浦的本.心意圖,大帳之中,沉默了好一會后,魏仁浦竟然一字字道:不錯,武人的確不可信任!

  兩人的文武辯論,一開始還多作喬飾,盡量使用對方能夠接受的言辭,說到這里終于圖窮匕見了,魏仁浦這話說將出來,不但楊定國慕容春華,就連楊光遠安審琦聽了這話也不忿起來.

  慕容春華怒道:你說什么!

  楊定國亦撫定長須.要看魏仁浦如何應對.雖然他對魏仁浦心生好感,但作為軍方第一大佬,自然不能允許有人侵犯整個武人群體的利益.

  這是唐末五代,武人擅權的時代,天策政權又延續漢唐的傳統,以武將為高品,是一個文人亦以不習武事為恥辱的時代!是一個班超棄筆就能橫行西域,李白賦詩亦能仗劍殺人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盡管尚文的風向已經抬頭,但尚武精神卻還在中國人的骨髓深處.武人面對文人,內心深處自有天然的優勢心理,而魏仁浦這時候竟要削弱整個武人階層,自然知道自己要面對何種壓力!

  當楊定國和慕容春華,馬繼榮等一起向他看過來時,每一道目光都似有千鈞之重!

  但魏仁浦還是扛了下來,因為他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覺得自己必須為自幼所學的圣賢之道負責,必須為被藩鎮割據禍害的百姓負責,必須為身處隨時被篡克危險的君父負責.將國家扭向一個安全而正確的道路上去.

  他昂起頭來,朗聲道:自安史之亂后,天下藩鎮割據,民不聊生.兵強克將,將強克帥.帥強則篡!安祿山史思明且不待言,自此二梟以下,田承嗣裂土于相衛,梁崇義割據于襄漢,諸軍閥擁兵自重,連橫陰抗朝廷.經三十年征伐,至憲宗時天下暫定,而后魏博又反,使中唐國勢,不得復振!而后黃巢火燒長安.朱溫,楊行密,李克用,王重榮,當時倚為忠臣良將者.其后如何割土自立的割土自立,逼宮禪讓的逼宮禪讓,昔日也曾面北而拜,而當其威逼主上時,哪有一點臣子之心朱溫既立,而李克用又何曾肯居其下,秦晉之間一場場龍爭虎斗,苦的還是百姓!在其之后,便是沙陀李氏竊據大位,可終究也沒什么好結果,其以武力奪來的天下,終究亦讓石敬瑭以武力奪去!自安史以至于李石,直至今日,一百九十年間,國家苦武人久矣!一夫暴虐,伏尸百萬!數夫奪鼎,流血萬里!比之洪水猛獸,猶有不足也!實乃禍亂天下之淵源!

  他越說越是激昂,到后來一字一句,都如染滿了血淚一般,盡道中唐以來天下人對武人的怨念.契丹入侵,吐蕃劫掠,固然讓中土百姓切齒惱恨,但除了邊境人民之外,畢竟感觸不深,鞭笞暴虐至深至切者,卻還是直接壓在自己頭頂上的統治者們!

  在當下,掌權的統治者們多不是文官,而是五代時期一個個靠著武力上位的統治者——幾乎所有的藩鎮都是百姓頭上的小暴君,而眾小暴君之上則是一個大暴君,眾多下克上,臣篡君的政變,在百姓看來就是小暴君代替大暴君,舊暴君代替舊暴君,其實也沒什么區別.

  這時華夏長達百年的血淚歷史,郭威等來自中原的文武自不用說,楊定國慕容春華等雖來自域外,但和中原聯系上以后也知道了這段歷史,聞言都是感同身受.

  魏仁浦道:今日元帥能大得民心于秦西者,于我看,抗擊外族尚在其次,善待百姓才是根源!若元帥能一匡前唐遺弊,抑武崇文,撫亂為治,則天下歸心可期也!諸位雖皆統兵大將,能自制者,則是如郭汾陽之賢將,若不思修身自束,則來日禍亂天下者,難保就沒有諸位的身影!

  他最后兩句話說的有些過激了,然而眾人感念之余,竟然沒人怪他.

  其實對于功高震主的猜忌,從古到今都是存在的,但對武人的猜忌防范,從來沒有像這個時代這么嚴重!嚴重到了許多文士都想盡千方百計,要將這種防范這種制度化,甚至融入到整個民族文化的血液中去.

  魏仁浦又道:兵者是兩傷之劍,人主是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值亂世,所以必須用之掃平天下,但國家承平之后,就必須偃武修文,與民休養生息,然后天下才能臻于盛世,這是千古至理!

  慕容春華道:魏學士剛才所言,感人至深,但…也不能因此就一竿子把所有武將都打翻吧.

  他雖然提出抗議,但這抗爭卻顯得有些軟弱.五代宋初,武人之所以失去輿論中的高品地位,可不只是文人單方面的壓制,也有一部分有良心的武人自覺斂退之故.

  魏仁浦說道:人心從來都是既得隴,復望蜀,未有錢時盼有錢,既有錢時盼有權,一旦掌權,又盼著更上一步!步步向上.校尉升都尉,都尉升將軍,將軍升元帥,到了人臣之極,升無可升時怎么辦唯有造反!安史之亂怎么來的就是安祿山他想做天子!就算安祿山不想做皇帝,也會有史思明要擁他做皇帝!

魏仁浦目視楊光遠安審琦等人,厲聲道:你們敢說若有機會,自己不想當皇帝  楊光遠安審琦都驚得悚然挺背,慌張對著張邁跪下道:吾等不敢!

爾等不敢!魏仁浦.指著帳外道:那你們敢說帳外的持戈之士.個個不敢么  這時正值五代亂世,軍隊中下克上,朝堂上臣弒君都是常態,軍隊將領一旦掌權對舊上司就取而代之.舉世皆然.你要說一個人有機會了不做皇帝,滿天下無論胡漢沒一個會相信,楊光遠安審琦也不會相信,這就是有關楊易的謠言會那么快流傳開來的最大原因.

  他走到大帳中央,對張邁施了一禮,道:周既滅商.便馬放南山,牛放桃野,所以才能保八百年之天下.而前唐雖然武功之盛,遠勝于周,猶勝于漢.但結果如何不足百年,一場安史之亂便將自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所積累的生民財富,典章文物付之一炬!設若太宗文皇帝能在全盛伊始就鋪下道路.設下防范,使大唐于太平之后有機會轉修文治,則藩鎮必不至為禍能夠天下也!

張邁聽著魏仁浦的陳詞,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反應.好一會,張邁才道:你認為應該怎么做  魏仁浦見張邁似乎是聽進去了,心中興奮,心想千秋大業,就要在這一席話中打下根基!若能使得張邁聽從善策,來日奪取天下之后推行于世,則此番問對將勝隆中對千萬倍也!必將銘刻青史而不朽!

  關于崇文抑武之對策,魏仁浦早不知道思考了多久,這時便將長久以來的思考一一道來:天下之權,大者有四,曰人事,曰財貨,曰兵革,曰學統,此四大權力,人主必須收歸囊中,不可放縱于外,否則天下必亂.學統需正,必以忠孝節義教百姓,使士子講儒學經義,使天下人忠君愛主,使男子恥于失節,女子恥于失貞,雖死不逾——此國家安穩之根本也!二是抑武崇文,以文馭武,使天下以文為尚,武為下,一扭前唐遺禍,民風樂文厭武,則兵禍自然消弭無形.三是收天下財貨,聚于中央,使各藩各州,無有錢財養兵為為患,無財養兵,則無力割據,既無割據,則江山一統,可保我主基業萬世不替!四是以學取士,杜絕人臣以爵祿收買人心,而使恩歸我主.此四者既行,則我新唐之全盛,指日可待!

  范質聽到這里,也跪直了身子,大聲道:元帥,道濟所言雖然刺耳,但卻是謀國之論!欲使國家長治久安,必須一糾前唐之非,然后才能有我新唐之全盛啊!

  張邁看看魏仁浦,再看看范質,再看看被魏仁浦這一席言談鎮住了的楊定國等人,忽然之間又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很多道理.

  他很贊嘆魏仁浦的才華,這個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剛才這一席言論,和歷史上的大宋國策何其相似!正學崇儒,抑武崇文,強干弱枝,科舉興國…大宋的立國根基,幾乎都提出來了.張邁甚至可以確定,在這四大政略之外,魏仁浦腦海中必然還有許多配套的施政措施.

  現在趙匡還不知道在哪里呢,有自己在,趙宋皇朝沒可能出現了.但魏仁浦短短這一席話,已經將大宋皇朝的開國之道與立國精神都闡發明白了.

  當魏仁浦說出那句男子恥于失節,女子恥于失貞時,他的立論是何等的堂堂正正,就連被他直接蔑為武人不可信任的慕容春華等人都沒有反對,甚至默然中帶有贊賞.

  但是張邁知道,在這以后,華夏的男子失節的漢奸仍然一個接一個,婦女的貞節牌坊倒是越來越大行其道,但個性的開放卻沒有掉了.

武官高品沒有掉了,民間將以習武為鄙事,文人在北宋還有習武的傳統,南宋以下的秀才形象就變成手無縛雞之力了,到我大清時讀書人習武簡直就是不務正業——甚至就到了張邁穿越前的那個時代,這種情況何嘗有過改變看看的美國,他們的總統不會夸耀自己上學時的成績,只會夸耀自己的體育成就,而同時期的中國卻反了過來,體育成了邊緣化的雞肋.我們的體魄是怎么失去的,我們的血性是怎么失去的  原來就是即將在自己手中失去的啊.——如果自己采納了魏仁浦的建策的話.

  它的失去,不是出自惡人的陰謀,不是出自敵族的詭計,而是我們自己,走在由憂國憂民者設計出來的康莊大道上失去的.

如果自己不是來自后世,如果自己不是縱觀了往后千年的風雨變遷,面對魏仁浦的這一番言論自己會怎么做  盡管張邁在召開國人會議之前的那個晚上,就已經預想到了這一切,但也沒有這時直接聽魏仁浦慷慨陳詞來得直接,來得震撼!

  一個即將開啟的煌煌文章盛世啊!張邁脫口感慨道.

  魏仁浦眼神中露出了歡喜,郭威眼神中露出了焦急,除了張邁,沒有人知道他這一句感慨的真實含義.

  是的,煌煌文章盛世,一個留下了最華麗文章,最頂尖發明,然后在武器裝備全面領先的情況下,滅亡于蠻夷手中的煌煌盛世!

  一個只存于史書之上,讓人痛惜至深的剩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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