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次國人會議,在一片歡悅而熱烈的氛圍中結束,張邁在眾將士的擁簇下離去,離開的時候百姓再沒有跪拜,很多人都學著,向張邁行軍禮,不過他們畢竟沒受過訓練,行起軍禮來有些不倫不類。
魏仁浦看著這一切,心道:“元帥似乎不喜歡別人跪拜,他赤城待人之心雖然感人,但國家的禮制教化,看來還是得下功夫。”
在鄭渭經過的時候,魏仁浦走上兩步,低聲道:“鄭相!”
鄭渭道:“我知你有話,我琢磨著,回頭必然還有一會,有什么話到時再說。”
魏仁浦暗想還是鄭渭更了解張邁,就將自己的許多話忍住了,趕緊又快步跟上。
宴席的肉菜很簡單,就是三頭烤全羊,每人各兩大碗蔬菜,一碗水果,另有美酒在側,楊定國的桌子上特別準備了一萬肉糜——糜者稀飯也,這是照顧他老人家的腸胃。
東西擺齊之后,馬小chun就將所有仆役都帶走了。
張邁笑道:“開了一午的會。我可是大餓了。咱們的國家越來越大了,事務繁多,眾人見面本就不易,偏偏各種繁瑣禮節也越來越多,這等聚餐就更難得了。嗯,羊烤得差不多了,咱們也別讓下人動手了,誰去割肉。”
慕容chun華起身道:“我來!”
馬繼榮道:“你割肉。我來分。”
楊光遠驚道:“這如何敢當!”
慕容chun華和馬繼榮卻都已經站了起來,張邁笑道:“若不敢當,司酒的活兒就有勞光遠將軍了如何?”
若是放在別的場合,讓自己斟酒那是侮辱,但現在大帳之中沒有下人,慕容chun華割羊,馬繼榮分肉,張邁讓自己斟酒那是示以親近,楊光遠樂滋滋地就站了起來。拿起酒壺先走向張邁。
張邁道:“酒席上論齒不論位,楊叔那邊先。”楊定國也不推辭。
楊光遠就走向楊定國,楊定國近兩年已不甚喝酒。但今天心情大好。任由楊光遠斟滿了。斟到郭威時,楊定國道:“換碗!堂堂郭大將軍,怎么能用杯子喝酒!我是老了,不然也不用杯子!”
郭威一笑,就去帳外拿了幾個碗來,分給在場武將。
張邁又笑道:“酒是鄭大富翁從河中那邊運來的。那里的葡萄酒天下第一!羊是奈大當家的牧場產的,據說是肉羊中的極品。所以這頓飯可不是我請客,是他二位請的。咱們這第一杯酒,先敬他二位如何?”
無論按身份還是按年歲還是按親疏,第一杯酒都輪不到敬鄭濟奈布的。但張邁敬得隨意,大帳之中的氣氛就活絡了起來。
楊光遠、安審琦、范質、魏仁浦等第一次參加這種聚餐的。一開始還較為拘謹,但他們察言觀色,見張邁楊定國隨意,也就學著隨意。張邁說幾個笑話,楊光遠會湊趣,也跟著講了兩個。
武將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略無顧忌。
曹元忠是沙州世族,雖是武將,ri常行事卻類于文士,這時卻故作粗豪,與慕容chun華馬繼榮混在了一起。
鄭渭嫌菜式粗,吃的不多,就斜斜躺著,拿著月光杯,晃著葡萄酒輕酌。
郭威吃的也不少,但從頭到尾腰桿挺得如橫刀一般直,幾乎都不說話,有人敬酒他酒到碗空,卻不主動敬人。
這頓飯吃了將近一個時辰,馬小chun才帶人來收拾干凈退下,張邁道:“石敬瑭孟昶他們,酒足飯飽之后多半還有歌舞,咱們這邊,吃飽了飯還得把事情忙完。”
鄭渭在馬小chun收拾鍋碗瓢盆的時候已經坐正了,楊光遠安審琦就猜到大概要談正事了。
果然聽張邁道:“今天在國人會議上,定下的調子,只是個大方向,接下來要怎么做,我想聽聽諸位的想法。”
楊光遠道:“元帥英明神武、遠見萬里,您讓我們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
范質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心想這人怎么這樣,張邁嗯了一聲,也不責怪他,也不贊許他,只是一言不發。
楊光遠開了這腔以后,卻沒第二個人接口,帳內一時間就冷了下來。
魏仁浦看看張邁,再看看鄭渭,就跪了起來,轉了半個身子直面張邁——為什么是跪了起來?他本是坐著,這時小腿貼著墊在地面的絨毯,大腿以至腰桿都挺成一條直線,雖是跪卻沒有半點卑屈,他已經揣摩到張邁不喜跪拜,但仍然固執地認為君臣之間、國事之中不能無禮,所以便用古禮以對。
果然張邁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太隨意,也跪坐了起來,雙手自然而然就放在了膝蓋上。
張邁如此,別人也就只好跟著做。
這一來,魏仁浦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今天的國人會議上,當楊定國跪下的時候,敢頂著張邁的威壓替楊定國出頭的不是鄭渭,不是魯嘉陵,不是馬繼榮,而是魏仁浦,而現在,當張邁似乎要轉方向時,又是魏仁浦站了出來。
年已過三十的魏仁浦。已經不是當年剛到西北時那只讀了一肚子書的愣頭青,漠北關中大戰之前,他作為參與者經歷了天策大唐內部的權力斗爭,作為反對開戰者他成為眾人眼中被打入“冷宮”的人,然后被安排到鄭渭身邊,又經歷了這段時間以來超強度的庶政磨練,現在的他,無論眼界、能力以及對時局的掌握。都已不是當年可以比擬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魏仁浦說道:“元帥在國人會議上的所言,光明正大,令人欽服。不過楊易將軍之忠義與元帥之威德,均有其偶然,元帥與楊將軍之間的絕對信任,可作為千古佳話,而不能作為立國之jing神也。”
楊光遠曹元忠都嚇了一跳,心想這人瘋了?元帥都已經定調子了。你還敢在這時候出來搗亂?你當你自己是誰啊!
幾個武將都瞪了他一眼,不說楊光遠這樣揣摩上意的人,就是慕容chun華這樣的天策名將。有張邁在的時候。也常常會如同失去自我一般,只以張邁的意志為意志,眼看這個文官竟敢質疑元帥,第一反應地就是抵觸。
張邁低下目光想了想,再抬起來,問道:“為何?”
被慕容chun華等百戰余生的武將盯著已是一種巨大的壓力。更別說要直面張邁,這時若是換了王溥——哪怕他是一個進士——只怕也要被壓得一時難以說話。
但魏仁浦卻仿佛已有直抗這種壓力的膽魄與自信,在眾人環視之中侃侃說道:“元帥之威德,古今少有,楊易將軍之忠義。青史罕見!所以臣下相信:元帥必能確保鷹揚全軍的忠誠,而楊易將軍亦可取信于天下。但國家與軍隊常有。而元帥與楊將軍不世出也!今天,元帥可以放權使鷹揚旗橫行漠北,但來世國家卻不能放縱武將專權于外!元帥今ri對楊將軍的信任,是特例,而不能成為定例,否則縱然得效于今ri,亦將遺禍于子孫!安祿山之反,石敬瑭之叛,正是不遠之殷鑒,魏仁浦不才,伏懇元帥三思!”
話說到了這個層面,他言辭雖然懇切,但不同意張邁所定方向的意思卻表露無遺。
楊光遠覺得這個姓魏的讀書人真是不知好歹,安審琦卻佩服魏仁浦敢于逆流直諫,魯嘉陵則覺得此時不必要討論這個問題,只要能保證不會造成前線將士士氣浮動,不就好了?至于ri后的軍政秩序,大可等大決戰之后再說。從這個層面上講,魯嘉陵雖然機智善謀,但政治眼光之長遠xing就有所不足了。
楊光遠看看張邁臉色不悅,馬上就叫道:“元帥英明圣斷,古今罕有,魏學士你竟敢質疑元帥的決定,當真大膽!”這叫投機護主。
曹元忠亦不悅道:“元帥的決定從來就沒錯過,你有什么資格,敢來質疑元帥的決斷?難道你比元帥還厲害?”這叫護主投機!
在一旁,范質忽然插口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元帥縱然圣明,為何不能容諫?”
魯嘉陵道:“話雖如此,但這些事情,我覺得大可等前線將士凱旋后,會同楊將軍、薛將軍他們再議也不遲,眼下還是按照元帥所定方向行事吧。”
“空口白話,永遠比不上既成事實!”魏仁浦道:“ri后若有權臣出現,他們眼光盯著的,不會是我們事后所議的一席空談,而只會是此大決戰中元帥的行事。律法也罷,訓令也罷,沒有事實發生過,只會是一紙空文。而今天我們做的一切事情,后世子孫卻為引為前例!”
“這…”魯嘉陵道:“有這么嚴重么?”
范質道:“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楊光遠曹元忠還要以勢壓人,忽然鄭渭開口了,明顯支持魏仁浦地說道:“道濟的話,就是我想說的。以今ri之事論,元帥剛才的話說沒錯的。但以萬世之事論,我覺得元帥的決定值得商榷!”
聽范質、魏仁浦和鄭渭接連這般說,張邁低著頭,似在思索。
魏仁浦見張邁沒有過激的反應,繼續道:“雖然元帥絕對信任楊將軍,但既要為萬世立法,這次的事情處理就不能不慎重,還請元帥再再三思,為后世立下可以遵循的典范!”
張邁抬起頭來問道:“你覺得應該這么做?”
魏仁浦:“臣以為,讓楊將軍嫡長子前往犒軍,實為良謀。但同時需行三策:一,從中樞派出監軍,以視察前方戰場之局勢;二,分漠北軍政之權,以重臣監臨漠北,分其政權;三,收漠北糧餉,由一重臣督理后勤,為楊將軍分憂。”
張邁環視帳內諸將,道:“大家覺得如何?”
慕容chun華看看馬繼榮,他們的思維有點跟不上魏仁浦,如果是戰場上的戰略戰術,慕容chun華其實也算得上智將,但這是軍事才華,來到政治領域,就非其所長。馬繼榮能以于闐來歸之將,一路穩穩當當地坐到今時今ri的位置,政治智慧自然不差,不過他還是保持一直以來的作風——閉口不言。
在曹元忠這里,他其實覺得對張邁來說,對坐擁兵權的武將們遲早都要削權的,剛才斥責魏仁浦是故表忠心,但張邁既然好像沒有對魏仁浦反感的意思,他就樂得不說話,但要他表態支持他是不干的。
所有武將的目光,最后匯集到楊定國這里。
楊定國沉吟,說道:“這…也未嘗不可。”
國人會議上張邁已經表明了態度,只要張邁還保持著對楊易的信任和對楊家的優容,楊定國就沒什么其它要爭的了。他畢竟是老派軍人,忠君思想深入骨髓,只要對國家有利,削一削他們楊家他也不怨恨。
更別說魏仁浦剛才的說法并非針對楊易,也非針對楊家,而是在為國家千秋大業考慮,這個年輕人在國人會議上的表現,已經博得了楊定國的好感,這時再聽他分析得有條有理,楊定國便沒有那種文武之間為爭而爭的抵觸念頭。
一直沒說話的郭威,這時候忽然開口,說道:“監軍、分權、收餉,這大概是第一步吧。大決勝之后,大概就要武人解權、兵將分離乃至收兵銷金了吧?”
魏仁浦心中一凜,心想武將之中,竟然有如此犀利的人物!但他也沒打算隱瞞,就道:“不錯!天下太平之后,自然要偃武修文,馬放南山!自古以來皆如此!”
郭威一拍桌子,陡然站了起來,他坐著時猶如松柏不動,這一站起來,整個人猶仿佛一口蘊藏烈焰的火山,指著魏仁浦沉聲道:“此乃文人鼠目寸光、自毀長城、弱國取敗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