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野下令部下輪班休息之后,自己卻并未入睡,望著穹廬頂,默想著自己的未來。
大唐和契丹誰勝誰負,他還看不出來,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他本是傾向于選擇大唐的,因為天策政權內部如今已經建立了一種更加人性化的政治體系,軍人在其內部也處于可進可退的地位,如果加入唐軍,只要這個政權還能維持,那么就算無法建立赫赫軍功,退役之后也依然能夠過平民的日子。他過去所積累的財富如果能夠索回,也能讓他過上醇酒美人的生活.
而漠北呢?這里更加自由,但也更加野蠻,生活永遠只有戰斗、放牧、戰斗、放牧。就如他此刻在耶律阮手下一樣,充滿了不安定感。放牧的日子將是苦日子,部落間是無時無刻的兼并,稍不留神,不是屈為人奴,甚至死無全尸。不得不說,漠北這種強大的生存壓力,也是這個地區的民族能在冷兵器時代維持其強大戰斗力的原因之一。只是,對于生存在這里的個人來說,卻未見得是一件好事。
當然,拔野也知道,一旦進入大唐的話,他就必須收斂他的野性,在華化了的地區,要想獲得社會內部的成功,靠的已經不是武力,而是手段,一旦入唐,自己的許多習性將成為短板,自己的許多優勢也將蕩然無存。而且,很多時候還得壓抑自己自由慣了的習性。這些,都不是拔野所樂意的。
正因為看透了大唐與漠北之間的差別,所以拔野才一直游離于兩大政權之間,不肯做出最終的選擇,直到他得到石拔的許諾,允許他依附于大唐而得到一塊半自由的領土那對他而言將是一個最好的歸宿了。然而世事莫測,耶律阮的一個小小動作,就改變了他自己所預定的人生軌道。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在這個風云變幻的大時代,弱者的命運總是受強者撥弄的,而強者又受更強者撥弄,弱者所期待的自由在強者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個笑話,或許,只有最強大的那幾個人,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有真正的自由!
他望向東南方那里就有兩個當世的最強者――張邁,還有耶律德光。
“在他們面前,我只是一只螻蟻,一只根本還入不了他們眼界內的螻蟻…”
拔野握緊了拳頭喃喃道:“那我,能和他們一樣嗎?”
只是,和張邁、耶律德光的距離,離得好遠,好遠…忽然有人入內稟告,說三當家又來了這次還帶來了一個人。拔野有些詫異,三當家還會回來?但他很快又回過念來,還是讓三當家進入。并吩咐下去,要心腹在大帳周圍站崗,盯緊了不許其他人靠近一步!因為拔野已經猜到,來的人應該是柴榮派來的。
三當家才踏進來,跟他來的那個人還在帳門口,拔野已經笑道:“我就知道,柴老大不會就這么算,他一定會派人來的。”
他話還沒說完,門外那人已經進來,一見之下拔野也不由得一驚,脫口道:“柴…是你!你怎么…”
來的竟然是柴榮,他揮了揮手,道:“怎么,很奇怪我會來?”
拔野沉默起來,人卻坐下,道:“我不奇怪你會派人來,但你居然會自己來…好膽!”
柴榮在拔野對面坐下了,道:“我不能不自己來,因為我派人來的話,事情肯定會失敗。我只有自己來,事情才可能成功。”
拔野看了三當家一眼,道:“我殺唐軍都尉的事情,你知道了不?”
柴榮眼中閃過一絲惋惜,點頭道:“知道了。”
“那你還來干什么。”拔野道:“我知道你的來意,但是你也應該知道,現在我回不去了。”
柴榮道:“我想知道,打那場仗,是不是你的本心?”
“是不是我的本心,又有什么所謂?”拔野道:“問題在于,我已經在戰場上,殺了你們的人,那不是一個小卒,而是你們的一軍之將!是和你地位相同的一軍之將!而且,我還打了一場令你們損失慘重的仗。”他苦笑了一下,道:“所以,當我打完了那場仗,我就知道,自己和大唐之間,怕就沒什么緣分了。”
他頓了頓,道:“今晚你不應該來,因為…我很可能會拿下你,去永康王那里邀功的!”
柴榮道:“那你現在是拿我,還是不拿我?”
拔野低了頭,足足又一盞茶的功夫,才道:“你走吧!以后在戰場上見面,我不會對你留情,但我不想你死在這種情形下。
柴榮卻道:“好,就沖你這句話,我就不能不管你。老實說,翰達拉河谷內四府兵力,現在我已經能夠說動其他諸府聽我號令,就算沒有得到你的情報,我也有把握能夠突圍,我們四府都是騎兵,只要拋棄傷員,突圍之后要找回大部隊并不困難。此戰我們雖然受困,然而錯不在我。回歸大軍之后,我不會受到軍法懲處,只會得到撫慰。”
“既然如此,”拔野道:“那你就回去啊!還來我這里干什么?”
“我不能回去。”柴榮道:“你剛才能夠放棄一場功勞,冒險不拿我去見耶律阮,那么,我也就不能看著朋友在一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不是嗎?”
拔野看著柴榮,柴榮并非武勇之人,此刻眼光卻異常堅定,拔野忽然有些感動了,他忽然笑了起來,道:“這里是戰場,談什么朋友!”
“正是戰場,才需要朋友!”柴榮道:“我們是大唐,不是契丹!我們并不只是為了利益而戰!我唐軍能夠百戰百勝,不是因為我們是一支無情的部隊,相反,是因為我們是有情的部隊。我們和后方的家人,有親;和后方的情人有愛;和戰場上的同袍,則是生死不能相棄的朋友!我們不只是為了軍功而戰,而更是為了這些人而戰!這些話你猜是誰對我說的?”
“誰?”
“我們的元帥!”柴榮昂起了頭,驕傲地道:“張邁!”
拔野真正地錯愕了:“張邁…你…你一個都尉,也見過張…張元帥?他還跟你說過話?”他不是不相信柴榮,只不過張邁如今已經是威震寰宇,地位猶如天上的太陽,柴榮雖然也在唐軍之中,但畢竟只是區區一介都尉,說要面見張邁有所交談在地位上令人難以置信。
“不止見過他!”柴榮道:“我做過元帥一個月的近衛,他對我,便如子侄一般。后來分開之后,他也讓我常給他寫信我給元帥寫過七封信,他回過我兩封,我認得元帥的筆跡,那是親筆信。”
拔野更是驚奇了:“他為什么如此看重你?”拔野也知道張邁人在涼州的,和柴榮相隔萬里,作為當今威權最重的統治者竟然會和一個都尉通信,那這個都尉的身份肯定就不簡單。
“我不知道。”柴榮道:“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我的養父的原因,因為我的養父,是大唐上將軍郭威。但后來我才知道不是因為我大唐國內,地位與我父親并肩甚至更在其上的人至少也有十余人以上,但他們的侄子卻并不是都能得到元帥如此青睞。”說到這里,柴榮心中又涌起了一股無可名說的自豪。
拔野看著柴榮,眼神中帶著難以完全掩蓋那份震驚,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郭威,可是輪臺大戰中堅如鐵壁長城的那位名將?”
柴榮道:“不錯。他是我的養父,我之前叫郭榮,最近我父親生了一個兒子,后繼有人,便讓我改回柴姓,回歸本宗。
拔野道:“之前怎么從來沒聽你提起過?石章魚他們,閑聊時也未說過。”
“他們幾個知道這件事情,但我平時并不提起,他們也就不怎么宣揚了。”柴榮道:“因為雖然以我父親為傲,但我要成功,卻不需要靠他。”
“那今晚你為什么忽然間跟我提起這個?”拔野道。
柴榮道:“我是要告訴你,我了解元帥。所以,你打的那一場仗,雖然對我們造成極大的損失,但只要不是你的本心,我相信元帥會諒解于你。有元帥的諒解,那么,石都督當初對你的許諾,便仍然有效。”
拔野聽得心頭一震,柴榮的這兩句話,比其他什么說辭都更有力量,他若有所悟地道:“怪不得了,怪不得了,怪不得你當初能那么順利地帶我去見石都督.原來你不只是一介都尉而已。”
他在唐軍之中沒有其他人脈,能幫他說話的就只有柴榮,可是原本以為柴榮也只是一介都尉,自己殺了一個都尉,唐軍高層必定問罪,在這種情況下,身為都尉的柴榮別說保住他,在這件事情上只怕連過問都沒資格。但如果他能上達天聽,那就是另外的情況了。
但是,拔野還是遲疑:“可現在是在漠北,如果我跟你回去,主帥一怒之下,一刀將我斬了,那你就算立刻寫信去向張元帥求情,也來不及了。”
“不需要。”柴榮道:“我從元帥那里得到的并不是特權,而是明白了我軍行事的最高準則。我堅信,只要你倒行逆施之事并非本心,那么引你回歸正途,并不違反我軍準則。你也應該知道,石都督是元帥最親信的人,也是最了解元帥的人之一。如果你肯隨我歸唐,那么我愿意以性命為你作保――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
這幾句話,并不大聲,內中的力量卻是無比堅定,拔野看著柴榮微布血絲的雙眼,胸口一熱,道:“好!就沖你這句話,我跟你回去。就算到頭來真被你的上司斬了,我拔野也認了!柴老大,你說吧,你要我做什么!”
柴榮道:“我要你與我合兵一處,襲耶律阮之后!”
這也是一個令人震駭的主意,但拔野卻笑了起來,道:“好!”頓了頓,又道:“你等我片刻!”他讓三當家陪著柴榮,自己卻去調了二當家以及三十余名親信頭目。
過了一會,不遠處似乎有異樣動靜,但很快就平息了三當家在帳內坐立不安,柴榮卻恍若無事地閉目養神,有一頓飯的功夫,便聽腳步聲響起,三當家聽見帳外二當家急促的聲音在說:“大當家,大當家,你怎么可以這樣做?這樣一來,我們可將契丹人得罪透了!”
柴榮這才睜開眼睛卻見拔野掀帳而入,將一個人頭摜在地上,笑道:“這個是耶律阮派來監視我的那隊皮室的首領。我可煩他煩得透了!”
剛剛入帳的二當家等人看見柴榮,驚詫無比。
柴榮微微一笑道:“你看來還需要料理一下手尾。我這就告辭。破曉之前,我會領人來與你會合。”
“好。”拔野道:“我在這里等候!你動作麻利點,耶律阮的頭顱,可等著我們呢!”
耶律阮打了個噴嚏。
是天氣轉冷了?他搖了搖頭,就要入睡。
過去兩天,他引導軍勢將唐軍切割包圍,日落時分又擊潰了唐軍的援軍,這場仗已經占據了先手,不過他預料明日應該還會更有變數。
唐軍的第一撥援軍并非弱者,這一點在作戰時耶律阮時分清楚地感覺得到只是在他以逸待勞的情況下被擊敗。跟著,又有第二撥唐軍趕到。第二撥人馬之后,似乎還有第三撥。
第二撥人馬,似乎只有四五千匹馬,且并非每一匹馬上都有人,從這個情況看來應該是一支兩千人左右的騎兵,從每人配備不止一匹馬看來這支騎兵還是唐軍的正規軍。當耶律阮對安守智發動攻擊的時候,安守智曾經發放煙花為信號,按照距離第二撥騎兵當時應該看到了煙花,但他們非但沒有加速來援,反而減慢了速度。
從這一點耶律安摶判斷:來軍主將必是謹慎之人,耶律阮也贊同了耶律安摶的這一判斷。
至于第三撥援軍,人數也不過數千人。
算起來,和自己對抗的唐軍的無論兵力還是戰力都還真不不弱,四府被困,三府戰敗,卻還有兩支援軍隨后開來,按耶律安摶的估測,唐軍這次以人數而言應該還比自己略少,但綜合的戰力,或許還在自己但同時耶律阮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對方如此兵力,卻落到如此下場,主將的用兵真是差勁到了極點,竟然將兵力分散成三四塊,這才給了自己各個擊破的機會。
“若是對方將兵力統和在一處,正面對敵的話,我們只怕就討不了好去。”耶律安摶當時分析說。
當然,如果唐軍是正面開來,耶律阮就不會如現今這般布置了,他年紀雖不算大,但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人,可不是沒打過仗的愣頭青。若是石拔正面逼近,耶律阮便會稍稍后退,一邊設計各種陷阱與疑兵,以縱深抵消唐軍的兵力優勢,在二百里方圓內進退攻防,令唐軍戰不得、勝不得、退不得!
當然耶律阮也想到這一部人馬的背后可能還有后續人馬,但耶律阮的背后同樣也有耶律察割。
到那時,雙方將陷入一種對峙的局面。前鋒進兵不順利,后方也會跟著無法挺近。一旦進入膠著狀態,那便是比拼國力的時候了。以當前契丹與天策政權的情況,到了國力比拼階段,那勢必會曠日持久。
在草原上打仗,并非人數多、武器精、戰馬強的一方就一定能贏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需要了,唐軍如今已陷入被包圍切割的劣勢,只要維持眼前的優勢,不需要耶律察割耶律阮也能打贏這場仗。
這一場棋路,唯一令耶律阮出乎意料的是翰達拉河谷內唐軍的反應。在安守智發出危急信號的時候,谷中唐軍沒有再次沖擊,之后耶律阮將安守智的首級送入,谷內的唐軍竟然也毫無動靜,以至于耶律安摶所安排的死亡殺陣沒有起到作用。
“谷內的將領,很是沉得住氣!”耶律安摶說:“對方可能換了主將。”
臨陣易將,一般是不大會發生的,但唐軍剛剛吃了大虧,如果主將在白天的戰斗中在出了意外,副將接著頂上也非不可能。
雖然彼此沒見過面,但在柴榮成為谷中唐軍主導者之后,唐軍行為模式那種微妙-的轉變,耶律安摶卻能很清楚地感受得到。
“這個新將領,不斷地派遣小部隊試探各個出谷道路。我們沒法將整個河谷圍得水泄不通,如果他們選擇休養馬力,明日養精蓄銳之后,從正北或者東北突圍,那里的人馬可擋不住他們,就算他們是從正東突圍,我們也未必能繼續困住他們。”耶律安摶說。
“他們如果從正北、東北突圍,那么迂回繞回西邊尋找大部隊,就需要時間。我們就利用這個時間,再一次將他們各個擊破!”耶律阮道。
柴榮如果是從正東或者東北突圍,突圍之后將進入對他們來講相對陌生的地形地勢,又是孤立無援,而且無論朝那個方向前進都會有遇到敵軍伏擊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行軍的速度不可能很快,要想迂回回歸西面和大部隊會合,行軍必須慎之又慎。
耶律阮道:“繼續看好西、南兩個方向的谷口,如果唐軍要從東、北脫逃,那就讓他們去吧,只派輕騎尾隨就可。
等到他們迂回繞到這里,我們早已經解決了唐人的第二撥、第三撥援軍了,那時候再圍攻他們不遲。”
耶律安摶臉含微笑,道:“王爺英明!”
這四個字他是發自內心的贊嘆,這段時間耶律阮的決策也當得起他這四個字,同時也讓他覺得依附耶律阮是做對了!
“不愧是天皇帝的嫡系,不愧是人皇王的嫡子啊!”這句話,耶律安摶沒有說出來。
和耶律阮有吞并整個契丹的野心相對應,耶律安摶也擁有放眼天下的視野。翰達拉河谷的這場仗在耶律阮和耶律安摶心中都只是牛刀小試,不過此刻沒有人會料想到,這一場局部戰爭的影響將會多么深遠。這場戰爭的重要性,在后世部分史學家看來還要壓過秦隴主戰場的正面廝殺。這里是一個開端,一批新的英雄和一個全新的政治模式將在此正式登上歷史舞臺。
漠北的舊蒼穹,也將在這里被撕開一道裂口。
四更,唐軍造飯。
新委任的副將胡振覺得石拔這一晚的行軍路數,許多細節都和安守智教的不一樣。有不少地方簡直就犯了“兵家大忌”。
他問石拔為什么要這樣行險夜行,石拔卻道:“行險?我不覺得行險啊,我們會贏的,就是這么簡單。”
耶律阮閉上眼睛之后,耶律安摶也去安排接下來的軍隊調動,對谷中四府,他以堵為主,而將主要力量準備用來對付陸續開來的兩支唐軍。而耶律阮則趁機去休息了。
按照耶律安摶的猜測,隨著安守智三府潰兵的西逃,唐軍的援軍應該已經得到了日落時分那場惡戰的情報,對方只有兩三千人,主將又是一個謹慎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首選之策應該是等待第三撥援軍開近,合兵一處,然后進兵。當然,如果是更加謹慎的決策,則是干脆撤兵算了。
但讓他意外的是,約莫四更時分唐軍就有了動靜,不斷沒有后退,反而在后續第三撥援軍還沒有趕到的情況下就前進了!
“對方這是要干什么?來送死么?”
這時耶律安摶已經抽調了皮室一千二百人,近族戰力兩千人,雜族諸部四千多人,共近八千人的兵力調到翰達拉河谷西面。如果唐軍還繼續逼近,在耶律安摶看來,一旦交鋒,那么這場仗契丹必勝無疑!
雖然唐軍的將領不大可能知道自己具體的兵力調動,但安守智已經戰敗的消息既然傳到了后方,唐軍的士氣必受打擊,且唐軍將領也必定知道了契丹這邊軍力強大,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不等破曉就連夜進兵,這是為了什么?
他不怕遭受夜襲么?他不怕掉入陷阱么?他不怕遭遇埋伏么?
為什么唐軍將領要如此冒險?
“莫非…谷中有貴人?”耶律安摶冒出了這個念頭。他忍不住想,谷中是不是有什么軍銜不高、身份卻非同小可的大唐貴人,比如張邁的私生子之類,這才能解釋唐軍明知沒有勝算,卻還是源源不絕地趕來送死。
耶律阮在打了那個噴嚏之后便再睡不著,他躺了一會,干脆醒來詢問軍情,在聽了耶律安摶的述說后笑道:“或許真有貴人,也未可知。張邁的私生子么,哈哈…”
五更將近時分,石拔已經率領唐軍逼近,這時太陽還沒露臉,大地正處于最黑暗的時刻,而他們竟然點火把夜行!
行軍速度雖然不快,卻是毫不遲疑地步步前進!
胡振不愧是得到了安守智的真傳,而安守智又是師承郭師庸,在他的努力下,兩千唐騎的行軍陣容光明正大,無懈可擊。只是雖然嚴整,卻也將兵力人數暴露給了埋伏在暗處的契丹探子!
契丹探子快馬加鞭,將消息傳回。
“只有兩千人!”耶律安摶道:“第三撥人馬,落后了許多,至少還得兩個時辰才能趕上來。”
耶律阮笑了起來:“如果這就是他們的全部人馬了的話,那么這支援軍我們就吃定了。”
耶律安摶道:“要派兵騷擾他們進兵么?”
耶律阮冷笑道:“騷擾?不必!對方只有兩千人!就算來的是龍驤鐵鎧,或者鷹揚汗血,我也照吃不誤!”頓了頓,道:“除非是陌刀戰斧陣,那還有得一打!”
若是兩千最精銳的陌刀戰斧陣的話,以耶律阮的兵力還真的吃不下。不過陌刀戰斧陣雖然攻防強大,缺點也同樣明顯,張邁從來就不會拿出來單獨使用,更不可能拋到萬里迢迢的域外做一支孤軍。
何況從種種情報看來,來者也不可能是陌刀戰斧陣。
唐軍的部隊開到了附近,雙方已經在望,石拔選擇了在契丹西南面稍息。
“看這事態,對方將領還真的要跟我們陣戰。”耶律安摶是越來越詫異了。
以唐軍和契丹眼前的形勢,唐軍兵力弱而契丹兵力強,雖然唐軍的逼近讓耶律按團感到詫然,但唐軍馬匹充足,如果將騎兵機動力的優勢發揮出來與契丹游斗,以牽制戰術來讓河谷中被困唐軍能夠有更大的機會脫困,也還是可行之法――實際上耶律安摶設想與唐軍將領易地而處,自己就會這么辦。因為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佳選擇。
但現在唐軍的舉動卻再次打亂了他的預料!
要知道,這時候即將日出,日出之后,陽光刺目,若唐軍從正西開來,所以石拔要選擇自處西南,處西南則望東北,漠北處于北半球,陽光從東南而來,不直接照射,便不刺目。
隊伍集結且考慮到日光照射問題,那顯然就不是要游斗,而是打算陣戰了!以弱勢兵力去碰強勢兵力,竟然還要堂堂正正地陣而后戰,那顯然是不智的!
耶律阮哈哈大笑:“看來唐人果然是找死!”
耶律安摶卻道:“對方將領,應該是謹慎之人,我們也當小心。”
“我軍強而敵軍弱,陣而后戰,難道我還怕他不成?”耶律阮只是冷笑。他不但是一個王子,擁有相當的政治頭腦,也是一員猛將,他與安守智對決,一樣是陣而后戰,安守智的兵力并不弱,但耶律阮同樣親手斬下了安守智的頭顱!
陣而后戰,除非對方是陌刀戰斧陣,否則他耶律阮怕誰來?
要知道,他手中可還有一支皮室精銳,正面沖擊的話,耶律阮有自信,就算只靠這一千二百人,也足以擊敗任何兩千人的騎兵!
“哼哼!”耶律阮傲然道:“那個唐將的尸身,還在不在?”
“在。”
“好,將尸身送過去。”耶律阮道。
耶律安摶道:“恐怕會激怒對方。對方敢以少數兵力陣戰,必有決死之心,此時激怒對方,恐怕會增其威勢。”
“那又如何!威勢再增,也不過兩千騎罷了。”耶律阮笑道:“對方將領既然有種,敢以兩千人以卵擊石,這就算是本王給他的一封戰書吧!”
太陽還沒升起來,只靠著火把的光芒將軍隊團結起來。
兩千人的部隊,聽起來不少,實際上集結的話,只會占據很小的一片土地。
兩千部隊按照行列,略微松散地站好。如果安守智還活著,一定會覺得這個陣勢還不夠嚴謹――當然如果安守智還活著,也不會有這一晚的事情發生。石拔這一個晚上的行軍,犯了好幾條“兵法”上的大忌,安守智如果在的話一定會勸阻的。當然,如果現在安守智活過來,他也一定會詫異石拔居然毫發無損地就到了這里。
一千五百個少年,跟隨者鐵獸五百親衛的動作,換下了行軍用的馬匹,所有人都站在地上,牽著行軍時的閑馬,拿著火把,照亮著幾畝地大的方圓。
只有一個人騎在馬上――他們的主將,石拔!
哪怕是從小金山出發以后,主將是石拔在軍中也仍然是一個秘密,只有都尉以上才確切知道,只有副都尉才算被非正式告知!除此之外,石拔的存在就是一個軍事機密!只有很小一部分執行特殊任務的人才會知曉。
但今晚,或者說昨晚,在行軍的過程中,一千五百個少年將士都在口耳相傳中知道了這個秘密!
戰場上的鐵獸!名揚天下的上將軍―-―石拔!居然是他們這支軍隊的主帥。
當初在輪臺,即將出發之前的一次閱兵上,石拔曾和楊易一起出現在他們面前,所以他們認得石拔。但是所有人都認為,那一次只是石拔從碎葉來訪,沒有人會想到,石都督真的在這里――就在自己的身邊。
直到此刻,當石拔腆著小肚子,跨上了一匹戰馬,巡走在兩千騎兵之間,所有人這才確信――石都督真的就在這里。
石拔一隊隊地巡過去,幾乎每一個少年將士都能看到石拔從自己身邊經過,一個四海知名的大人物,一個掌控萬軍的大唐上將,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那是大唐第一猛將啊!
孤兒軍乃是一群熱血少年,盡管他們接受的是嚴格的軍事訓練,直接訓練他們的,大多數是氣質上類似于安守智的將官,但他們的精神偶像,除了張邁之外,排在第一位的,不是楊易,而就是石拔!
因為在唐軍諸上將中,石拔的人生經歷和他們最接近。
昨天安守智兵敗的噩耗傳來時,唐軍的士氣的確大受打擊,但此刻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代替了那種沖擊。
鐵獸石拔并不擅言辭,他沒有像張邁那樣的蠱惑力,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這支軍隊的膽魄!
巡軍完畢,大地依然黑暗。這時候石拔走到了部隊最前方,傳令下去。近衛傳給各校尉,校尉傳給各隊正,隊正傳給各火長,然后火長告訴全火!
他的命令,都很簡單,甚至不像命令!
“告訴全軍,他們沒看錯,我是石拔!”
這算什么指令?
和石拔簡單的軍令相反,耶律安摶做了詳盡的安排。
他對耶律阮說:“對方夜馳而來,銳氣必盛不可當。”因此他安排了四千雜族部隊,分成前后兩部,在雙方沖鋒之時,用來消耗唐軍的銳氣與體力。
“若對方勢弱,這四千人已足以取勝,則后續近族可以作為追亡逐北的追襲部隊,皮室軍都不必出動。若對方勢強,則以近族兩千人,分左右兩個千人隊,以鉗形從左右鉗制迎擊。”
對著精通兵法的耶律阮,耶律安摶自然不用去分析說什么是鉗形布置了。這個布置,如果唐軍兵力強盛,則這個鉗形陣勢可以鉗制敵軍的進一步沖擊,如果對方兵力已疲,則這個陣勢可以直接變成兩翼向內的騎兵夾擊!
唐軍方面,石拔發出了第二道指令:
“今天,我帶著你們打仗,跟著我,你們可以將以前將官教你們的東西,全他娘地扔到大雪山上去!”
這算什么指令?
“唐軍只有兩千人,與我陣而后戰,若求取勝必以斬首為務,斬首必行中央突擊,以兩千對四千,縱能突破,馬力亦疲,再遇到我近族兩千騎左右夾擊,十有七八都要失敗。”
耶律安摶解釋著自己的調遣行動:“若唐人這次來的,果然是強軍中的強軍,竟然能沖破我們的兩重陣勢,但這時他們的力量亦必以用盡,這時候王爺再率皮室精銳,當頭一擊,敵軍必潰無疑!”
耶律阮打了個哈欠,對耶律安摶的安排他沒有任何意見,昨日安守智的兵力,比石拔還多,當時耶律阮的兵力,只和安守智相當而已,就那樣也取勝了。現在石拔兵力更少,而自己的兵力卻是對方的四倍,在這等情況下,耶律阮也認為只要不出岔子,契丹是必勝的。但也因如此,他竟有些提不起興致。
不止是他,契丹的兵將們,這時也從火把的數量中看出了唐軍的數量。
才兩千人!
這邊可是八千人的部隊――這不是以虎撲羊么?
毫無懸念!
安守智的尸體被送到了石拔跟前。
頭沒有了――現在在柴榮處。
但唐軍中還是有人認了出來。安守智是孤兒軍的副總教頭,對許多少年來說,他或許不是張邁、楊易、石拔那般遙不可及的偶像明星,卻是親近的師長。
許多人知道消息之后,都忍不住雙目含淚。
只是在石拔的威嚴之下,無人敢哭。
火把照耀下,石拔的臉色很冷。
他將第三道命令,也傳了下去:
“今天你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將你們的力氣都拿出來,殺人!殺光所有的人!除了同袍之外,你們眼睛看到的所有人,一個不留!”
這就是第三道命令,然后就沒有了!
當安守智的尸身送來,少年們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情:仇恨!
他們心里最想做的就是一件事情:報仇!
而石拔的命令,恰恰是告訴他們:盡情報仇去吧!
這個命令,就像一個導火索,一下子沖進了一千多少年的心里去!
唐軍的其他名將,無論是楊易,是郭威,是薛復,還是已故的郭師庸,都絕對不會下這樣的指令,只有石拔會。
在一瞬間,少年們忽然發現,石將軍,自己的偶然,是真的理解自己。
一個指令,釋放了少年們最強烈的沖動!
夜,處于最后的黑暗中。
一道煙花沖天而上,這道煙花在唐軍的秘密信號中意味著:總攻!
五更,即將破曉了。
這時柴榮已經與拔野會合,當他轉頭向西,看到那煙花的時候,臉色變得很奇怪。
“怎么了?”拔野問。
“那是…總攻的信號。”柴榮仿佛陷入夢幻一般,呢喃著。
“總攻?”
“對,而且…而且是都督級別的大將發出的總攻。”柴榮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不可能啊,安司馬剛剛戰敗,按照我們在這附近的兵力,怎么可能發動這種規模的總攻?但這煙花…”
日出東方,露出了一絲光明,一開始只是灰蒙蒙的一片,過了一會,大地漸漸明亮了起來。
對陣的雙方終于看清了對方。
石拔下令:“五百眾,上馬!”
呼的一下,石拔的五百親衛一起上馬。
“兒郎們,上馬!”
又是呼的一下,一千五百少年一起上馬。
這只是一個動作,卻讓遠處的耶律安摶不安起來,暗道:“不好,這支軍隊不簡單。四千雜族只怕斗不垮他們!”
不只是他,契丹八千人都被這種整齊劃一的動作帶出來的氣勢鎮住了。
耶律阮也是眼睛一亮,道:“看來是個對手!”
唐軍有了小行動,兩千人的陣中凸出了一塊,約莫五百騎左右,五百騎中,又凸出了一塊,約莫百騎左右,百騎之中,又凸出了一人。
一人,一馬。
人是一個不算高大――放在北方人種之中甚至有點矮的將軍,唐軍最精銳的騎兵都有頭盔,沒有鐵盔,也有皮帽,但這個將軍竟然披頭短發。
他的右手拿著一根古怪的兵器,看起來是一根大鐵棒,但卻長出了獠牙般的鐵鉤。但如果這根兵器真的是鋼鐵所鑄,那他的重量看起來便十分駭人,怕不有百斤上下,普通人哪里掄得動?
而獠牙鋼鉤本是鐵質,但這鐵棒鋼鉤的顏色卻既非白,也非黑,而是一種暗紅轉黑的恐怖顏色――那是鮮血染就的色彩。
馬,是汗血寶馬,而且是純種汗血寶馬!比起普通的高頭大馬,還要高出一個頭。人坐在上面,天然就有一種壓迫感。
馬高大、兵器重,而人卻矮,望將上去,極不協調。
但這種不協調,卻給了所有敵人一種深深的壓抑。
“這,這是誰?”
面目雖然看不清楚,但能騎這樣神駿的純種汗血寶馬的,即使在唐軍之中,人數也不多。
而且這副行頭…耶律安摶隱約覺得,自己應該知道那是誰的。
他迅速派人押來一個俘虜――那是唐軍中被俘的一個副校尉,喝問他:“對面那將領是誰!”
那副校尉一看見石拔,眼睛幾乎就凸了出來!
“石…石…怎么會…怎么會…”
他不是要回答耶律安摶的話,而是見到石拔之后忍不住血氣沖涌,但隨即壓制住自己,不肯回答敵人的問題,只是狂笑:“哈哈,哈哈!你們等死吧,你們等死吧!”
耶律安摶在他的狂笑中將他踢倒,耶律阮也聳了聳肩頭。
就在這時,契丹雜族軍中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好像是那個鐵獸石拔!”
“什么?”
“鐵獸石拔!”
“是那個鐵獸石拔!”
“什么!”耶律安摶也駭然起來,他心中十分關于唐軍將領的信息豐富,甚至深入到輪臺部分重要的都尉級別的人物,也有部分資料。至于上將軍,則個個熟稔于胸,但剛才沒想到石拔的名字,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正是因為心中存在一個盲點,認為石拔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可是,對于石拔的情報,耶律安摶太熟悉了!
“什么?是他!”
耶律阮整個人挺直了背脊!
以大唐上將軍、一方都督的身份,以鐵獸石拔無敵之威名,是可以和耶律察割分庭抗禮的,他怎么會率領兩千騎兵,出現在這時?出現在這個地方?
但是眼前的敵將,不是石拔,那又是誰?
就在八千契丹錯愕當中,石拔眉毛一猙,一聲怒吼!
“殺!”
唐騎,開始沖鋒了!
這一刻,耶律阮忽然認識到自己錯了!
安守智率領下的騎兵,僅僅是一支合格的騎兵而已!因為那一支騎兵,少了一個膽,少了一條魂!
只有眼前沖來的,卻已經有了膽,有了魂!
這,才是真正的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