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浦聽了郭汾最后一句話,不由得一愣,道:“你們九個人?”心中猛地一驚,便猜到隔壁這人只怕不是等閑之輩!
朝范質望去,卻見他臉上的神色十分復雜,魏仁浦作了一個詢問的神色,范質蘸了一點茶水,在桌上寫道“元帥夫人”四字,魏仁浦駭了一跳。
就在這時郭俱蘭奔了進來,道:“夫人,鄭長史…”看看附近有人便頓住,郭汾卻已知瞞不過了,見雨勢已停,走到天井中來,對范、魏二人道:“今日一談,得益良多,范先生都沒聽出妾身的聲音么?”
范質和魏仁浦趕忙出廊行禮,范質道:“剛才已經聽出了夫人的聲音,只是見魏兄與夫人正在興頭上,不好打擾。”
郭汾哈哈一笑,又問魏仁浦的身份來歷,范質道:“魏兄是衛州人氏,中原有名的士子,入涼有日,如今正是待考之身。已經過了二試。”
“待考,莫非準備應我天策府取士之試?”
范質代為答道:“正是。”
郭汾大喜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國家之福了!前面二試,元帥都未曾參與,最后這一道關,卻得元帥親自主持。這場考試早就要進行了,只因元帥西征,這才拖了又拖。”
魏仁浦應道:“倫才大舉雖重,但破虜征伐更急。”
他自知道郭汾的身份,說話便顯得謹慎多了,這兩句話語氣上沒有下任何評判,只是述說。
郭汾道:“搜選人才,也很急的,現在咱們的武將是不少了,治國的文才卻總是不夠用。”頓了頓,道:“剛才魏先生說,中部糧價之事有經、權二議,經先生已經說了,權卻該如何?”
魏仁浦忙道:“待考儒生,如何敢在夫人面前妄議國政!”
郭汾笑了笑,道:“待考儒生為什么不能議國政?咱們這邊不是中原,沒這限制啊。”
魏仁浦剛才不知道郭汾的身份,說開了便止不住,有些話甚至是未經深思熟慮的臨場發揮,這時既然知道了郭汾的身份,說話之前便不免三四猶豫,遲疑了好一會,才道:“經者王者之政,權者霸者之略。王者之政,放諸四海皆可明議,霸者之略,非其人不言,非其地不議,非其時不行。”說著看了看周圍,意思是現在的氛圍不對。
郭汾便猜此事必須保密,便向觀音堂的和尚借一間廂房,這時觀音堂的和尚聽說是元帥夫人駕到,個個又驚又喜,哪里有不答應的,馬上就提供了一間凈室。
郭汾便邀魏仁浦入內,魏仁浦拘禮不敢進去,郭汾道:“既要論國家大事,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魏仁浦聽了這話,怕被小覷了,這才進來,郭汾也不令關門,只是讓郭魯哥夫婦守在門外,其他人等都隔離在遠處,門雖未關,但外面的人卻聽不清楚里面人的話。
郭汾這才道:“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辦法?”
魏仁浦心想:“剛才最不該說的話也都說了,現在還藏掖著干什么!”便道:“中部糧價之事不決,是因為主政雙方之議論,一個過嚴有害國法,一個過寬以至于無法懲治奸商,且朝中…”他說到這里,又停住。
郭汾道:“繼續說下去。”
魏仁浦道:“晚生對國家之事,只是旁觀,未知得深切,實在不宜妄言。”
郭汾搖頭道:“正因為你是旁觀,所以才能旁觀者清啊。你說下去吧,有什么不對的,我不會見怪。就算涉及到什么人你說錯了,我也只當你無心。”
魏仁浦得到這份鼓勵,這才鼓起勇氣道:“其實政策一過嚴、一過寬,以至于無法施行,或者正是朝中有人為利益所牽涉,不想糧價就此下跌。中部奸商有所依賴憑恃,這才有恃無恐。”
郭汾一怔,不置可否,過了一會,才道:“若真是你說的這樣,你可有辦法解決?就像你剛才說的,要在不侵擾國家現有律法的情況下解決。”
魏仁浦道:“可以的,只要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就行了。”
郭汾皺眉道:“莫給我打謎語,說實在的。”
魏仁浦道:“糧價炒賣之風,盛行于高昌,但那些糧商背后的勢力還盤踞得不算牢靠,只要尋一個在高昌有嚴酷之名的人,將行極嚴厲之事,就可以了。其事在將行未行之間,風聲傳出,糧價必跌!正如投鼠忌器,卻引一貓入內,貓不需近器,只需一叫,便可讓鼠輩喪膽。此事說來輕巧,不過卻得是最高決策者有足夠決心,且其真正意圖必須絕密,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否則就不靈了。”
郭汾一點就透,心中大喜,又想:“唉,我怎么就沒想到!若是夫君的話,便不會躊躇這么久了。”便有了主張。
——她之前的態度十分彷徨,對兩種解決方案在兩可之中,因此聽鄭渭說覺得鄭渭有理,聽楊定國說覺得楊定國有理,只因為自己沒有決定,所以就容易動搖。這時既有了決定,便不再猶疑了。
第二日糾評臺召開了會議,郭汾親自主持,一上臺就表明了自己的意見:她要依法嚴厲打擊炒賣糧食者,絕不容許禍國殃民者的存在。
涼州坊間本來就對中部的糧商意見很大,嚴厲打擊的聲浪很高。至于力主慎重者,主要來自上層——那必須是小部分對律法有遠見的人才能看到的問題,相對來說有些形而上,卻很難在一個面對許多人的場合說。非有上層執政者的推動,后一種意見很難取得勝利。
糾評臺的御史們都是深知民意的,這時見郭汾表示如此紛紛響應,楊定國見郭汾徹底支持自己,心中大喜,在糾評臺前痛斥中部糧商的無良,說到激動處幾乎聲淚俱下!
這一場本來要討論如何應對中部糧價高企問題的政策的糾評會議,當時成了一場對無良奸商的批判大會!鄭渭一派的意見簡直沒法上臺!
會議連續開了七天,御史們的意見一天比一天激烈!到后來豈止是要將糧商們抄家,簡直是要將糧商們拆骨扒皮了!
鄭渭見郭汾轉變得如此之徹底,心中詫異,卻又暗暗擔心,怕天策政權好不容易立起來的信譽在這次的事件中一朝崩潰。
不過糾評臺的輿論已經完全一邊倒,鄭渭想要回天也在所難行。他心想只有在天策府內部討論如何執行時想辦法了——輿論是輿論,真要執行,還是得看他長史如何調動人手。
不料就在天策府內部的議事中,郭汾建議將這件事情從政務層面,提升到軍政層面上來——也就是說從內政轉變為涉及軍事的范疇。這樣一來事件的性質就變了!
楊定國卻道:“這件事情已經影響到了國計民生,正該如此!”又自動請纓,道:“老夫雖然年邁,卻愿意到高昌走一趟。如果諸位信得過我,這件事情就交給老夫吧!”
郭汾道:“這件事情,也正應該由中樞派一個人過去親自辦。若是個地方官吏,或者威權不夠,只怕辦不下來。但是我覺得楊國老并不合適。”
楊定國看了鄭渭一眼道:“我不合適,難道要請鄭‘相爺’去么?”
郭汾道:“涼州政務繁忙,鄭長史哪里走得開?我是想,這次的事情,有很大原因是楊易將軍將許多北庭軍民發派到高昌、伊州就食,既然如此,也不用從涼州派人了,就干脆讓楊易將軍來辦這件事吧。讓他以輪臺都督身份,在秋收之前主管龜、焉、高、伊四州糧務。”
楊、鄭兩人都愣了一下,一時想不通郭汾為何會有這個提法,鄭渭固然覺得不妥,楊定國也道:“楊都督主持北庭防務,既要防備漠北,又要處理北庭的重建,只怕分身乏術啊!”
鄭渭也道:“而且楊都督如今是邊防重將,若再牽涉到政務上來,只怕混淆了軍政界限。如今楊都督已經在總理北庭軍政,若是將山南也交給他,那權力就太大了——當初就是寧遠郭都督,也沒有這般大的權力啊!”
郭汾卻道:“我卻覺得,楊都督必有辦法。而且也不是要他署理山南的政務,而是將天山南北統合起來,作為一個總的缺糧區,讓他來主抓對軍、民、商、奴的糧食調配。如今中部的糧食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了,嚴重到影響軍心民心,此事若是處理不好,北庭也會被拖垮的,所以這事不止是政務了啊。而且民間也一致認為應該嚴打。既然如此,唯有先將山南連同北庭一起進行糧食管制配給,按照戰時緊急情況來辦。再說這原本不是常態,待秋收之后,就食的軍民回到北庭,楊都督的這個權限自然終止。這也就幾個月的時間。”
楊定國點頭道:“這說的也有道理。我覺得可以考慮。”
魯嘉陵這時也從蘭州回來了,笑道:“楊都督在高昌是干過一票鐵血之事的,若是他去,還沒到高昌只怕那批糧商就得嚇得魂都沒有了!”
他說的,正是楊易誅殺龐特一事!那件事情鄭渭其實也不贊成,但當時的幕后推動者是張邁,所以鄭渭沒法否決。
薛復對這件事情一直沒什么意見,這時目光閃動,若有所悟,點頭道:“若是此事依戰時情況處理,那便容易多了。”
只有鄭渭依舊主張持重。
郭汾道:“務本之道,仍然得從律法上著手,但這個遠水救不了近火,今天的決議只是從權。當初元帥吩咐東方之事,我們若有歧異則以多數決定,如今既然有五人中有四人贊成,那么這件事情就交給楊都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