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掖下起了第一場雪,雪不大,卻有一種爽快的涼意。當然,能從涼意中感到爽快,是由于張邁的心情。
現在的張邁,和以前不同了。在燈下谷的時候,他獲取情報要靠自己去闖,甚至冒險地進行試探性攻城,但現在他人在甘州,卻已經收到了來自中原的第一份情報。
魯嘉陵的手腕越來越高明了,盡管是在這個混亂的河西,他仍然利用寺廟系統,廣派由他培訓的游方僧人,搭建起了一個讓張邁也為之驚嘆的情報網絡。河西盜匪橫行,但有個好處——無論胡漢,不管是牧民還是農夫,十有都信佛。甚至連剪徑的強盜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殺僧侶。當然,也不是說僧侶就一定安全,然而遍布西北的佛教體系,還是讓僧人在各種行動上方便得多。加上魯嘉陵掌控著數百座寺廟的牒印,所以他派出去的僧侶都是有憑有證的“真僧”,而且各宗各派的都有。現在的涼蘭河廓的消息張邁縱然說不上了如指掌,至少也大致明了了,甚至關中也有了河西僧人的蹤跡,最遠的一個特派胡僧甚至已經進入東都。
僧侶們出去以后,一邊行腳,一邊探查情報,若有所得便寫成佛經偈語設法傳回來,這些偈語卻都是有秘密暗號的,傳回張掖之后,自然會有司文僧將之翻譯出來。
所以現在張邁人在張掖,眼睛卻仿佛已能看透整個西北,甚至窺覷到了中原的機密。
涼州土豪的動態張邁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急。
這個時候,張掖城內已經漸漸煥發了生機。本來,一座城市要想從荒廢中忽然發展起來是很困難的,別的不說,光是基礎設施的建設就足以讓一個帝國動用傾國之力也得至少一代人才能完成。但也直到這時,張邁才體會到了大唐帝國遺產之豐厚!
要知道,唐朝的公共基礎設施建設是極其堅固,其中有兩項尤其宏偉,一是水陸交通干道的鋪設,二是各道、州、縣等中心城市建設以及主要農業地區的水利設施。后世歐人但知金字塔這種看得見的雄偉,卻不曉得漢唐這種不奪人目卻澤及百代的基礎設施才更加偉大。
交通干道的建設是自秦漢以來就歷代不斷的,而發展到大唐尤其輝煌,甚至到了明朝滅亡,顧炎武周游全國的時候,還發現在許多地方用的都還是唐朝的驛道設施,顧炎武時代尚能有如此感慨,唐朝的基礎設施建設之堅牢可想而知。
西北雖然胡化多年,但像酒泉、張掖、涼州、金城這些大城池,城內的民居雖然荒廢了,其總體規模仍在。至于城外的許多水利設施,雖經多年的風霜雪雨,但只要修補一番便仍然能夠使用。
因此當張邁在發展農業、商業乃至手工業的時候,便有一種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感覺,而這東風,便是一套良好的政治秩序。
忽然之間,張邁有些明白中國古代為什么能屹立稱雄千年不倒了——那就是因為先輩們已經打下了萬分堅實的底子,因此后輩只要政治秩序稍上軌道,整個國家便能創造出令世界其它地區難以望其項背的成就!
甘州城內許多地方已經開始在冒著寒風興土木了,狄銀的宮殿,這時候也已經被改造成了甘州行政中樞,宮殿左邊為政務廳,右邊為軍務廳,后園分成了若干房屋,作為在張掖沒有家室的屬官的居處,張邁也在其中分到了一間較大的屋子。不過按照規定,這間屋子也不是他的永業,一旦他離開張掖,這間屋子就必須挪作公用,確切點說,就只是他的宿舍而已。
他是整個西北唐軍最高級的官員兼最高級的將領,也安于這樣的待遇,他的生活基本與奢侈無緣,最多只算舒適,比起普通百姓人家來相去不遠。最高領袖作風如此,上行下效,普通兵將眼見大將軍也如此,自然也就不好貪得無厭地要求賞賜。
李從珂在奪取政權之后,為了實踐戰前的無差別賞賜承諾,將國庫都掏空了,饒是如此兵將卻還很不滿意,西北唐軍的士兵除了因立功得得賞者之外,只是得到略高于基本生活條件的保障,然而士氣卻異常振奮。
而那些多出來的戰利物資,則都被投入到水利修復中來,甘州全境的所有在籍百姓都能得到了最低的生活保障——甚至包括奴隸,也能確保分到足以過冬的物資。
日子仍然是艱辛的,但卻已經是甘州百姓以前從未想見過的待遇了——張大將軍這位新的統治者,居然真的會管我們老百姓的死活啊!一些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將自己的名字登記入甘州戶籍簿上的窮苦老百姓,在接到甘州州軍發下的粗糧時忍不住感激涕零,對著張掖城政務廳的方向下跪叩拜,口稱菩薩。
菩薩,有時候不在于祂已經完美,而只在于祂比別人多了一份心。
張邁坐在陳設簡單實用的屋子里,望著窗外的雪花,有一種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覺,未來路途還是有許多困難的,但再不像當年一樣,除了眼前所見就是一抹黑,在這樣的處境之中看雪,心情自然舒暢了。
“大將軍,鄭長史到了!”
“咦!”張邁有些詫異,踏著雪迎了出來,他不是詫異鄭渭來得快,而是詫異:“我們的鄭相爺啊,你怎么才來!”
——當日一聽說瓜北告捷,雖然高昌還未解圍,鄭渭卻馬上就收拾行裝,他不止自己收拾行裝,連主要的屬官也下令收拾行裝。
當唐軍還只占據疏勒一城的時候,整個長史府只要統轄六曹就行了,而如今唐軍統治下的疆域綿延萬里,已到了不得不分層級的地步了,因此在鄭渭的主持下,在張邁的授權下,終于在曹之上立了司,立司之后,建制稍有調整,眼下主要是功、倉、兵、戶、商、農、工、禮、刑九司,其中審判系統已經獨立了出來,不再由長史主掌。
鑒于西域的交通形勢,安西大都護府轄下各地各城的庶政自治傾向十分明顯,由于張邁不斷東進,所以其決策中樞其實也在不停地移動,從這一點上來說倒也和契丹頗為類似,不過唐軍中樞之所以移動不是出于習俗,而是出于形勢的需要。
高昌圍城之前,鄭渭已將九司的部分功能暫時分離了出去,命之轉入龜茲、焉耆繼續運作,以分擔風險。但他身邊仍然團聚著許多在西北來說最高端的行政人才,其中更有不少人是由鄭渭親自調教出來的,楊易的前鋒一抵達高昌,鄭渭馬上帶領他的文官團體離開高昌,在楊易特派的四營兵馬的保護下,一路經伊州向東進發。
——“楊易前鋒一到你就出城,那怎么走到現在呢?”張邁問道。他有大事要與鄭渭商量,所以是在楊易出發的時候,就叮囑他趕緊將鄭渭接來,這段時間鄭渭方面也不斷派出文官到他麾下聽命——肅州、甘州政務的易轉,都有賴鄭渭派出來的人,可偏偏鄭渭本人卻遲遲不到。
“我去了一趟沙州。”鄭渭說道。
“沙州!”張邁道:“從高昌到這里,不需要經過沙州啊。就算你不認得路,護送你來的田浩也不認得不成?”
鄭渭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我是到沙州去,主持了一場考試,將十六歲以上、二十二歲以下通文墨的沙州少年,招了一百二十名帶來,咱們現在對甘肅瓜沙伊的治理,基本是因俗就利,但未來不能也老是這樣因循啊。河西文脈,存于沙州,所以我寧可遲些來見你,也要先到那邊走一遭。”
他沒說完,張邁卻已經明白了過來,歡喜道:“這些少年如今在哪里?我去見見。”
鄭渭道:“怎么,你要和我搶人不成?這些人都還嫩得很,我也只是出題,招了些聰明伶俐,又有學養基礎的來,現在還不能辦事的,只能在身邊幫點手尾,所以,你還是別來跟我搶了吧。”
張邁笑道:“十幾歲的少年,白紙一樣的人,能辦多少事情?自然是要我們教了,不過你身系河西政務,事繁業忙,也總不能讓你一個人來教,反正我現在也沒什么事情,教導這些少年的總教頭,還是讓我來當吧。”
鄭渭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要來跟我搶人。好吧,你做總教頭,我做副總教頭,咱們一起來教。”
兩人說著一起放聲大笑。
鄭渭道:“不過我不明白,你現在怎么會沒事?我現在是忙得焦頭爛額,教導那些少年也得抽出晚上的時間,每天只能睡上一個多時辰。我看你,卻像是無所事事的樣子。涼州那邊的事情已經全部解決了么?”
“沒有,哪有那么快。”張邁淡淡一笑,說:“不過有些事情,做到某個階段,總得等等的,最近一個月,我基本就是在等待。”他將本來就已經打開的窗戶推得更大,讓帶雪的風刮進屋子來,風刮在臉上,張邁卻仿佛很享受這份涼意。
“我們的勢力還不是最強大的,”張邁說:“不過也已經到了只要我們不做錯事,別人就奈何不了我們的地步了。所以,我們不需要急了。”
鄭渭道:“沙陀唐室還有契丹,對我們可有什么動靜沒有?”
“契丹那邊,我們的探子還沒能去到,”張邁道:“至于李從珂,現在他沒錢,我們不用擔心他敢和我們開戰。而他對付我們的套路,也未超出我們預料之外。”
“哦?”
“他可能會來冊封我吧。”張邁說。
“冊封?”鄭渭皺了皺眉頭:“這可是個麻煩事。”
“你也覺得麻煩吧。”張邁道:“眼下我身邊能跟我商量這個層面的問題的人,不多。薛復是不贊成冊封的,而你哥哥鄭濟,卻是贊成冊封的。”
鄭渭道:“接受冊封能夠盡快地打通絲路,讓我們賺大錢,我二哥當然贊成了。不過,真的要將共主大義就此拱手讓出,卻會埋下隱患,也會帶來麻煩,但我們現在又確實需要盡快打開絲路,所以這可真是矛盾呢。”
在燈下谷的時候,張邁等人商議唐軍未來去向時,真個是揪心涕淚,這時兩人議論這件國體大事的時候,馬小春就在門外候著,但見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喝著葡萄酒,對著爐火,侃侃而談,顯得閑適極了,若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人在閑聊家常。
——張掖城外,兩座軍營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軍營是新兵們在老兵的督導下立起來的,半點也未費及甘州的民力。軍營之內,分出了上中下三等士兵,上等士兵已在練習騎射,中等士兵則在模擬搏擊,下等士兵則在做體能訓練。
說這批士兵是新兵,其實也不確切,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曾在戰場上廝殺過的,不過以往他們是站在張邁的對立面,如今卻站在了赤緞血矛麾下。而像這樣的正規訓練,全營所有新兵都是第一次。
薛復作為這批新兵的副總教官,在過去一個月中下足了心力,不過他知道自己這個副總教官不會再做很久了。
本來在高昌鎮守的郭師庸已經接到命令,只要楊易接掌其兵權便會趕來,接替做沙瓜甘肅四州新軍的副總教官。而薛復本人也已經準備率領兵馬,隨時護送張邁進入涼州。
“就快要到出征的時候了。”
但薛復也知道,東段和中段的任務是不同的。自己接下來將要面對的局面,需要更多的手腕,卻注定了不會有楊易所要面對的那么猛烈。
“算算日子,楊易現在,應該已經驅逐毗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