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在耶律阿保機以后,逐漸有部分族眾轉為定居,但游牧以逐水草的積習未改,這一方面保留了契丹人的野蠻及戰斗力,但同時也妨礙了這個民族的文明化。耶律阿保機雖然在立國的時候修建了皇都,但三代君主仍然沒有定居京城的習慣,皇帝的宮帳所在,就是政治決策中心所在。
這一年東北的冬天來得早了些,第一波寒風南下時,璜水的部分河段竟然就結了冰,不過結的也只是表面的一層冰皮,有騎兵拿起巨錘將冰面砸了個窟窿,一個三十來歲的英武男子釣起了一尾大魚,周圍下馬侍立的騎士紛紛喝彩,高呼:“皇帝陛下萬歲!”“大汗萬歲!”
這個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契丹皇帝耶律堯骨——即漢名耶律德光者也。
其時中原四分五裂,契丹卻如日方升,耶律德光威權之重猶在后唐皇帝李從珂之上,但這一刻他卻耐著心親自烤魚,周圍數千腹心部——亦名皮室軍者,人人挺腰直立,雖在凜冽寒風之中也是動也不動。
耶律德光烤好了魚,端詳了一會,這才拿到一座流金大帳前,大帳之內,東手坐著一員大將,乃是皮室右統軍耶律朔古,西邊站著一個文臣,卻是政事令韓延徽。
大帳中間謝倚著一個老婦人,脖子上盼著貂皮,閉著雙眼,威嚴與殺氣卻在眼角泄了出來,耶律德光捧著新烤成的肥魚,跪下呈現,口稱:“娘娘,試試孩兒新釣上來的魚。”
老婦人睜開眼睛,伸出左手接過咬了一口,隨口道:“不錯。”
這個老婦人,便是耶律阿保機的妻子、耶律德光的母親,契丹人尊稱為“地皇后”的述律平!
“報!北庭有使者到!”
耶律德光站起身來,坐到述律平身邊,韓延徽道:“傳。”
毗伽的弟弟羅額匍匐著爬了進來,叫道:“北庭小臣毗伽向天皇太后、契丹皇帝陛下請安。”
述律平淡淡道:“也算是自家人,起來吧。”因述律平是回紇述律部人,所以這樣說。
羅額受寵若驚地站了起來,卻還是彎著腰不敢挺直背脊,述律平道:“十萬火急地來見我,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后啊!”羅額顫聲說:“西域…西域的形勢不妙了啊,那個漢人張邁,如今已經吞并了歸義軍,正派人揮師北上,我們可汗只怕就要抵擋不住了,所以…”
“混賬!”述律平坐直了身子,右手袖子竟然空蕩蕩的——阿保機死的時候,述律平痛不欲生,竟欲殉葬,被群臣大哭勸阻,述律平竟然拔出刀來砍下了自己的右手作為陪葬!此女性子之烈可想而知!
這時述律平臉上的神情也沒發生怎么大的變化,然而只是眼角一掃,就讓羅額全身發抖:“沒用的東西,丟盡了我回族的臉面!”述律平將羅額痛罵了一通之后,才道:“現在毗伽想怎么樣?”
羅額全身趴在地上,叫道:“皇太后,請看在多年來我藩忠心耿耿的份上,看在同族的份上,派兵增援吧。”
述律平卻又躺下,道:“我已經不管事很久了,你要說家常,自來找我,要求救兵,問皇帝吧。”
羅額又面向耶律德光:“請皇帝陛下開恩。”
耶律德光看了耶律朔古一眼,耶律朔古道:“這個張邁如此可惡,待我引兵將他拿了,順便踏平西域,奠定我契丹西藩之基業!”
述律平本已躺下,這時猛地又張開了眼睛,喝道:“彌骨頂,你太久沒打仗了還是怎的,說這樣的大話!西域是那么好打的么!當初我們打一個浮屠城,就用了多少功夫!難道你比天皇帝更強更厲害不成?”
耶律朔古是萬軍之中能殺進殺出的猛將,這時也嚇得低了頭,不敢吱聲述律平繼續道:“那張邁幾日能橫行西北,自有過人之處,他在安西已有基業,我們契丹騎兵縱然強大,萬里迢迢去到那里也成了客軍,漢人有一句話,強龍不壓地頭蛇,若那張邁在南疆氣勢已成,你便是將皮室精銳全帶了去,也不見得就穩能贏他!”
羅額跪下道:“皇太后,請契丹務必派兵增援,那張邁雖然厲害,也就是打打薩圖克之流,遇上契丹精銳,那肯定是無法抵敵的,我北庭糧草,仍然可支一年!大軍到了西域,完全可以在北庭牧馬,不用擔心補給匱乏。”
述律平道:“堯骨,你看怎么樣?”
耶律德光淡淡道:“西域小利害,從眼下看來,難,中原大利害,從近期看來,卻是容易。”
這兩句話甚是簡略,其實卻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與后唐王朝不同,契丹由于有北庭的關系,對張邁早已注意上了,雖然未曾出兵,但各方面的情報卻已經收集了許多,因此述律平對形勢的判斷才不至于托大,而耶律德光亦已看出那個張邁并不是那么好打的。相對于張邁,后唐王朝在耶律德光看來卻處處都是破綻,因此他才會得出西域難而中原易的結論。
羅額見耶律德光說了這句話后述律平也微微點頭,心登時涼了半截,韓延徽忽然道:“太后,陛下,西域雖遠,但那張邁既然已經吞并了歸義軍,便有一事需要顧慮。”
“何事?”耶律德光問道。
“張邁已經進入河西,這便是我們要考慮的事情了。”韓延徽道:“自古以來,漠北與中原生死之關鍵,在漠南與燕云——漢家若失燕云,則必一蹶不振;我種若失漠南,則恐滅亡無日!”
韓延徽本是漢人,但入契丹既久,說起話來也是“我種我種”的,完全忘記了祖宗。
耶律德光卻點了點頭,韓延徽的話正中他的心坎,他之所以不愿意貿然蹚西域這潭渾水,便是由于有南圖之意。
韓延徽道:“但是,漠南燕云雖為胡漢生死之關鍵,隴右卻又主宰著胡漢強弱之消長!故自漢武通西域,便斷匈奴一臂!大唐之破突厥,亦賴隴右騎兵實多。若那張邁兼有安西、河西,其與中原、漠北,便將成鼎足之勢,如今中原弱而我契丹強,再多出一個以漢統自居的張邁來,實非我契丹之福。因此若張邁企圖進入涼州以東,則我們必須傾力加以遏制。”
羅額心中一喜,只是不敢插嘴。
就在這時,有人入帳呈上文書,這是屬于南方來的情報,韓延徽接過,打開一看,神色微動,耶律德光問:“怎么了?”
韓延徽道:“張邁已經并了甘肅二州,如今正窺伺著涼蘭。這是南朝來的消息,好像李從珂準備冊封張邁,許以涼、蘭之地,使其北上吞并北庭,夾擊漠北。”
述律平聽到這里背脊一悚,喝道:“什么!李家小兒,焉敢如此!”
耶律德光的臉色也黑了下來,冷冷道:“李從珂便不怕我現在就興兵南下么!”
韓延徽道:“陛下,這只是小道消息,并非確切情報,李從珂就算邀那張邁夾擊漠北,暫時來說定然也只是密議。再說,如今南朝略無可趁之隙,驟然興兵,恐怕勝負之數,一時難定。”
后唐經濟實力遠勝契丹,至于軍事則互有勝敗,彼此半斤八兩,真個傾國大戰,兩家誰也不敢保證必勝,述律平道:“西北多一強敵,果非我契丹之福祉。眼下燕云方面暫時無機可乘,堯骨,要不我們移帳到陰山冬獵,你看如何?”
耶律德光沉吟道:“區區一個張邁,還不需要勞動娘娘大駕。而且若咱們母子二人同時西進,只怕李從珂也會有所動作。人皇最近似有歸鄉之意,若是被李從珂利用了,恐怕渤海會有變故。”
耶律德光所說的“人皇”,就是他的哥哥耶律倍,耶律德光本來只是次子,皇帝的位置輪不到他,但述律平偏愛耶律德光,因此竟然發動政潮,將耶律倍拉下馬,扶了耶律德光做皇帝,耶律倍不得已回到封地渤海,卻仍然不斷地受到耶律德光的迫害,為免被斬草除根,他竟造船渡海,從遼東逃到了中原,這個流浪皇帝便成了后唐王朝的座上賓。
述律平點了點頭,默然了半晌,招韓延徽道:“宰相,宰相,你可有什么主張?”
韓延徽思忖了半晌,說道:“啟太后,依我看來,那張邁若真個吞并涼、蘭,對李從珂也沒什么好處!此子既然能縱橫萬里,豈是個輕易肯向人低頭稱臣的人?真要讓他兵鋒打到蘭州,只怕李從珂會比我們更難受!”
述律平道:“不錯,漢人自己殺起自己來,不比外人殺進去仁慈。”
韓延徽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連同李從珂,先滅了張邁再說。”
述律平失笑道:“天下哪有獅虎共撲一狼的道理。”頓了頓,道:“我們與李從珂,一時之間互難信任,便要聯手也無從聯起。兩強聯手以破弱,滅張邁雖不在話下,但一起兵進隴右的話,依兵形地勢而言,李從珂趁機吞并其地的機會比我們大得多。若放任張邁吞并涼、蘭,那是養虎為患,但若讓李從珂吞并河西,那他就要成龍了,這威脅可又比那個張邁為大!”
韓延徽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道:“我們有后顧之憂,那張邁難道就沒有么?從疏勒到涼州,綿延八千里,他張邁能有多少兵馬,能同時守得東西疆土無恙?其疆土既如長蛇,只需攔腰斬斷,蛇勢便滅!”招了招羅額,道:“小子,過來吧。”
羅額大喜,趴在述律平腳邊,述律平道:“高昌,毗伽打不下來,我們來替他打!你這就回去,讓毗伽準備好糧草。可別等我契丹的大軍到了北庭,卻沒個落腳過冬的地!”羅額大喜:“是,是!太后放心!我們大汗早就準備好了糧草,只等著契丹天兵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