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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陌刀之下無仁慈

  莫敦草原上,萬騎沖鋒而來的炫人聲勢讓許多龜茲新軍的士兵都感覺站立不穩,風中傳來的巨大聲響讓回紇鐵蹄的沖勁便如無數鐵錘一起敲打在龜茲新軍的心臟上面,地面的震動仿佛聯系著血管讓大腦產生大地也將崩塌的錯覺,那迎面撲來的鐵騎軍團猶如狂濤巨浪讓新軍們涌起“人力怎么可能阻擋得住”的強烈震撼。

  在這一刻安西的主力——折沖府將兵和龜茲新軍的差距就顯現了出來。

  有一些龜茲新軍下意識地就想到了逃跑,雙腳雖然還不敢動,但目光卻已經在搜尋退路——但是沒有!

  安西唐軍嚴謹的陣型沒有為他們提供逃生的空隙,一層層的嚴密組織讓所有兵將都無法隨意行動,此外更有一層震懾著新軍的力量存在著——那就是位于整個陣型第一線的陌刀戰斧部隊和長矛盾牌手!

  那些都是安西唐軍的老兵,也是安西唐軍的中堅力量。如果說迎面沖來的高昌騎兵是江河的巨浪,那么這些安西的老兵就是鋼鐵鑄成的大堤!

  從畢信這個方位望去,恰好可以看見唐軍中軍陣型的全貌,那是一個外實中虛的桃核狀陣型,外面是包括陌刀戰斧、盾牌、長矛、短矛、橫刀障刀在內的五層防線,而中央則空了一環,然后在最核心才有兩輛瞭望戰車,戰車周圍布列著數百騎射手,戰車上高高豎立著赤緞血矛,赤緞血矛旁邊是一個戴著銀龍面具的唐軍主帥——張邁!張邁的身后是五面牛皮大鼓,五個精壯的鼓手著上身,鼓起肩臂肌肉有節奏得擂了起來!

  鼓聲響起——那是進擊的號令!

  現在進軍?沒有搞錯么?

  有一些龜茲新軍想。

  但是軍令是不容質疑的!當號角吹響,鼓聲震動,前面的人就開始動了,而后面的人也會跟上來,在這一刻每一個個體都是孤獨的,除非他隨著號令而融入整體的行動!就如同浪濤中的每一滴水,不管自身的意愿如何都要隨著浪濤一起前進!

  安西軍中央部隊這顆“桃核”移動了起來,移動幅度很小但很明顯是在向前。

  面對著迎面沖來的高昌騎兵,這個步兵陣竟無絲毫畏懼。

  以我之強,戰敵之強,以我之勁,破敵之勁!對決越是沒有回旋的余地,陌刀手們的熱血就越是沸騰難息!

  “斡——”

  拖著長長腔調的呼喚響起于馬蹄亂踏之中,字面意義無法明白,但腔調中的含義在軍事訓練中卻已經印在了每一個人的腦海中,讓全軍有了一種條件反射的行動力。

  在與高昌騎兵接觸之前的一剎那,五千支長矛忽然伸了出去,就如同毒蛇忽然間凸出了自己的獠牙,五千長矛同時向前、向外,而且是矛尾朝地矛尖朝上,斜斜指向天空!

  “穩住穩住穩住!”劉黑虎等數百個大嗓門同時吼叫了起來,他們不是在對自己說話,他們是用他們的猛烈的呼喊為新兵們打氣!

  在軍事訓練中老兵們已經傳授過了新軍以知識:騎步對戰之際,步兵最怕不是敵人,而是自己內心的恐懼——只要能穩住陣腳,陣型密集且裝備適宜的步兵陣絕對有力量對抗輕騎的沖擊!

  但知識永遠只是知識,真正到了戰場光是那迎面而來的腥風就足以搗碎一個愣頭青年的膽!

  步騎之間的那道生死線,就是人間與地獄的邊緣!

  只有真正經歷過這種場面并活下來的人才曉得面對騎兵沖擊時候的那種感受有多么的可怕——也只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并活下來的人才曉得騎兵的沖擊“根本就不可怕!”

  是的,“根本就不可怕!”——劉黑虎在訓練場上吼出這句話時龜茲新軍們沒有很深的感觸,直到這時才發現能夠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

  戰場上已經有數百個龜茲新兵被同時嚇得屎尿淚水鼻涕一起流了下來,一些人口里甚至噴出了未消化的殘余物以及胃酸。但老兵們沒有笑話他們,因為他們也曾經歷過這個階段。

  軍隊的陣型和老兵的組織讓整個戰線穩了下來!當步兵沒有因此而潰散,在最后的緩沖距離結束的那一剎那,恐懼魔王忽然掉頭撲向了騎兵!

  “這些是什么人啊!他們不怕死么?”

  這是實力的對決更是勇氣的對決!勝利者得到的獎賞就是將自己的恐懼加倍地還給了對方!

  “嗚嗚嗚——”

  戰馬驚嘶了起來,巨大的沖擊力讓一些戰馬直接撞死在長矛上,甚至連內臟器官都隨著鮮血噴了出來,有一些戰馬以自身的神駿踏著盾牌凌空而起,四蹄踏下踩傷了周圍的唐軍將士,但馬上就被后面四道防線刺出來的各種長短兵刃攢死!陣型后方涌上來的后備士兵也迅速地將這個缺口補上。

  在沒有如林長矛的地方則埋伏著鉤子——一個個鋒利的鉤鐮槍非常惡毒地安放在不起眼的地方,鉤鐮手沒有用力,就等著地方的戰馬自己沖過來自己切斷自己的馬蹄!戰馬悲嘶中騎士落地,迎接他的卻是捅入咽喉的長槍。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變得低緩,帶著一個長長的尾巴就像巨闕寶劍倒卷,陌刀手動了!

  隨著統治區域的擴大、人口基數以及士兵基數的增加,越來越多的大力士被選拔到了陌刀戰斧的陣營中來,可是以眼下安西的財力和疏勒的鍛造工藝,唐軍還是沒法批量地生產陌刀,因此便以制作工藝更加簡單的斧鉞來暫代陌刀。

  “起——”

  八百里秦嶺仿佛忽然間移動到了焉耆——那當然是幻覺,是那渾厚悠長的腔調帶來的幻覺!有一種仿佛大山般的壓力在逼近!

  “進——”

  揮舞起來的陌刀就像一道明艷的銀色墻壁,反射著陽光中最刺目的白色令人不敢直視。戰斧在其中滾動,就像用利刃做成的巨輪!

  這兩種犀利的武器達到一定的數量規模再加上陣勢的配合,其散發出來的恐怖感覺會讓敵人想到十八層地獄中的刑具。

  毗伽——去死吧!

  畢信忽然明白安西軍為何能夠擊敗薩圖克帶來的諸胡聯軍了,他忽然理解八剌沙袞和布哈拉為什么不愿意繼續和安西軍作對了!在陌刀戰斧陣出動的那一剎那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處在高昌輕騎的位置上時會有怎么樣的恐懼!

  戰鼓聲中修羅道,陌刀之下無仁慈!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敵人的頭上了,而已經與自己無關,龜茲的新軍在經歷過這一剎那之后卻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穩穩站立,跨過生死線以后每一個人都得到了經月軍訓也無法得到的成長!

  而左翼的焉耆新軍則都感到了慶幸,他們在慶幸自己選擇依附大唐是選對了!何正剛也活躍了起來,高舉張邁賜給他的橫刀一馬當先沖進了高昌回紇軍的右翼!中軍的強悍仿佛也為他們帶來了力量上的加成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堅定了他們歸唐的決心!

  永遠只有真正的強者,才能夠真正地征服一群男人!

  毗伽終于見識到了大唐遺存在西域的武勇——盡管之前他已經從各種情報中聽說了這些,可是對這些草原梟雄來說,沒有親眼見到總是不愿意相信唐軍的強大而寧可選擇相信是唐軍的敵人太過弱小!

  這種傲氣凌人的判斷來源于近百年來西域漢族的逐漸式微,胡人們總是認為正面對決漢人絕不是對手!蔥嶺以西的部族已經在張邁的教訓下學會了謙卑,而現在毗伽在現實的逼迫下想要扭轉這種觀念時,卻似乎有些遲了。

  高昌的騎兵迅速改變了陣型,由正面沖擊改為向兩旁游走以尋找唐軍的空隙。

  真正的戰場對決在大形勢上沒有太多的變化,高昌騎兵的這種轉變薩圖克早就使用過了,輕騎畢竟是輕騎,打不過攻不進,躲開總是可以的。面對強悍的步兵陣勢,且打且走永遠是輕騎最適合的選擇。

  “吁——”張邁坐在虎皮椅上,對李臏說:“以后西域很難找到愿意跟我們打正面對決的人了。”聲音中竟帶著些許寂寞——好張狂的一種寂寞!

  在張邁感嘆的同時,石拔帶領龍驤鐵鎧府出動了。他選擇了毗伽在“一舉沖垮安西中軍”這份豪情消失的那一剎那猛然殺入敵陣當中,以一鼓作氣之勇大破敵人臨敵變陣之衰勢,他從左后側殺出,一路切瓜砍菜一般直殺到了陣型的左前側,毗伽布置在這一路的人馬竟然都沒能攔住他。

  李臏嘆道:“陌刀戰斧和長矛硬盾是與敵軍正面對撼,自身損失也不小,殺傷的敵人加起來卻沒有石拔這一沖來得多!”

  “以步兵扼敵正勢,以騎兵收取勝果!”

  這正是到了大唐中期以后所形成的最正宗的唐軍戰法,也是對武圣孫子“以正合、以奇勝”的具體演繹!

  高昌回紇的主力已經出現敗北的征兆了,不知為何毗伽忽然想起了契丹人,那個可怕的東方部族也只是來了一萬人就橫掃北庭!其精銳騎兵的戰法與安西軍完全不同,但所帶來的震撼卻差相仿佛!

  約昌還想繼續投入兵力時,發現慕容春華也正要行動,唐軍的右翼位于最后方,那七千牧騎還保有完整的體力。

  “唉——”約昌暗自嘆息著,他覺得高昌軍已經沒有取勝的機會了。這一聲嘆息是多么的沉重,在正面戰場被堂堂正正地擊敗會造成強烈的心理陰影,這種陰影除了取得另外一次正面戰場的大勝之外沒有其它辦法可以消除。

  這可是一次比丟失焉耆更為嚴重的失敗!

  和毗伽一樣,約昌也想起了契丹,浮屠城下的那場大戰對高昌回紇人來說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正是那個噩夢直接導致了高昌回紇對契丹俯首稱臣!

  龜茲。

  郭汾的車隊抵達了。

  楊易聽說消息以后派人迎出百里之外,安西第一夫人抵達龜茲給龜茲各界傳達了許多的暗示,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安西唐軍并沒有將龜茲作為邊藩,而是準備在這里扎根發芽!

  而對于張大都護的這位夫人,外界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她不僅是現任大都護張邁的夫人,也是前任大都護郭師道的女兒,當下安西大將郭洛的妹妹,家后山硬得很,對龜茲的人來說,張大都護的這位郭氏夫人是高貴的更是神秘的,只可惜車隊進城的時候夫人是坐在馬車中的,守候在兩旁的各色人等誰也見不到她的真容。

  不過老百姓們想想又覺得這也正常,千金小姐、王者貴婦,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見到的。

  “唉,真可惜呢。”郭汾放下車側的卷簾,輕輕嘆息道。

  與龜茲百姓的想象不同,郭汾的形象氣質可與“千金大小姐”一點都不沾邊。她本人在遇到張邁之前其實很少在深閨中待過,她是安西唐軍中的巾幗英雌,還領過兵打過仗,但自成親以后就沒有了這樣的機會。這次她本來是打算率領一隊女兵,騎著純色駿馬,以一種颯爽英武的姿態進入龜茲的。誰知道臨出發之際卻被診斷出了有身孕,本來郭汾認為肚子都還沒明顯鼓起來,騎馬也不礙事,但左右哪里敢讓她冒這個險?說什么也要為她準備了一輛馬車。

  相比之下,和郭汾同車進入龜茲的福安公主可就溫婉賢淑得多了,如果她和郭汾并排坐在那里讓龜茲老百姓參見,只怕十有的人都會認為她更符合他們心目中對郭汾的想象。

  就在楊易和鄭渭一起迎接郭汾入府之際,一騎飛來。

  “報——”

  “何事?”看出是軍情后楊易問道。

  使者氣喘吁吁,臉上卻滿是興奮,報道:“張大都護與毗伽正面對決與莫敦門草原,雙方交戰了兩個半時辰…呼,呼…”

  “哦?”剛剛走下馬車的郭汾也轉過頭來關注,丈夫在和毗伽打仗她并不感到驚訝,她現在要知道的是結局——雖然在使者未出口之前眾人就已經從他的表情中猜到了結果,果然,使者回稟道:“我軍得利,毗伽已經敗退。”

  福安大喜,忙向郭汾福了一福,道:“姐姐,恭喜了!”

  楊易卻只是哦了一聲,以一種沒人聽得到的呢喃說:“只是退而不是潰么,那毗伽的實力也不錯…”

  郭汾微笑著,說:“這是安西全體的喜事,更是全大唐的喜事!”一瞥眼,卻見楊易眼神中掠過一絲惋惜。

  對于這一絲惋惜,周圍所有人都看不懂,唯有郭汾卻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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