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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唐蹄之下,何敵不克!

  毗伽與張邁在城外決戰的時候,鄭濟正在城內與一個僧人密談,這個僧人是焉耆金光寺長老顯德的大弟子勝嚴。金光明寺在西域佛教界與經義方面只是領袖之一,但在財富上卻是首屈一指。

  在唐代,寺院在國家社會經濟生活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因為寺廟不事生產而收入穩定,入多出少,長年積累下來便擁有大量的多余財富,此外寺廟之間有著比民間其它機構更頻密而且穩定的聯系,有了這兩個條件,一些大寺廟就干起投資、放債等經濟活動,慢慢地由偶然而成系統,起著類似金融機構的作用。歷史教科書中寫到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出現于宋朝,但實際上交子的前驅在唐朝已經出現,而起發明與應用者就是寺廟。

  金光門寺雖然地處焉耆,但通過派出僧侶外出掛單以及進行各種佛事活動之便,跟安西、河西各地寺廟保持著緊密的往來,其經濟觸手已經遍及沙州、瓜州、龜茲、高昌等地,對于焉耆更是滲入到了方方面面,從田產到漁獵到牧業到,只有鍛冶一項無法染指。

  從龜茲到焉耆一帶有著豐富煤鐵資源,但鐵器鍛造在中古時期無論哪一個國家都控制得較為嚴密,金光寺對此一直有野心,趁著焉耆陷入改朝換代的大變,金光寺便希望能夠在這一塊領域有所拓展。

  可是讓他們失望的是,他們所扶持的人物——盧明德雖然執掌了焉耆的民政,但對于鐵礦開采以及鍛冶卻也無法觸及,盧明德幾次向張邁提起時,張邁總是批復“擱置”兩字。在連續碰了幾次壁以后,顯德便知此事須得另謀出路了。恰巧就在這時,鄭濟到了。

  敦煌的高聲歌頌除了張邁之外,就是楊易、石拔等一般武將,文官系統李臏偶爾會露臉,鄭渭的形象卻十分單薄,但在金光寺僧侶眼中,楊易石拔等都不過是一介武夫,相較之下他們更加看重鄭渭,認為這位安西的“宰相”才是真正的“第二大權勢者”。所以鄭濟一出現在焉耆馬上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幾乎就在鄭濟進城的當天晚上,顯德就派了弟子勝嚴帶了厚禮去拜訪鄭濟,第二日鄭濟提出要代表唐裔商人賑濟焉耆因戰亂而陷入貧困的饑民時,金光寺亦馬上慷慨解囊借出了一千石谷物,又出了一千石谷物,合成兩千石,算是雙方的一次聯名慈善行動。

  這次行動過后,兩家的交往便空前親密了起來,所談論的話題也由一開始的寒暄逐漸深入,終于到了表露目的的階段了。

  “你們想要進入鍛造業?”鄭濟有些詫異:“僧人鍛鐵,只怕…有些不倫吧。”

  “我們并非以金光寺的名義直接鍛鐵啊。”勝嚴道:“我們可以雇人來做,我們只是提供資財,而后鐵坊有了盈利我們從中收取利潤,如今西域困頓已久,要想普度眾生,就必須得資財無量啊。鐵器一項,毗伽運作得太差勁,若由我們來合作,不出三年形勢必能大為改觀。”

  鄭濟沉思良久,才道:“鐵器一項,各國素來十分敏感,天下聚財生息的門路甚多,為什么一定要進入這一項呢?”

  勝嚴大笑道:“天下聚財生息的門路雖多,但有什么比得上鹽鐵二項?我們也知道此事不易,但如果事情容易,那就不用找鄭二公子了。”

  鄭濟道:“話是如此,但鐵器涉及到國力之強弱,大都護府對此限制極嚴,不瞞大師,即便是我在疏勒時也沒法插手,所以這件事情我也是有心無力了。”

  勝嚴卻依然沒有消極、失望的神色,而是滿懷信心地說道:“天下間的事情,不會完全沒有可能的。本來世人誰也想不到張大都護能在半年不到的時間里連克龜茲、焉耆二鎮,但如今他不也辦到了么?只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張大都護要守護好這片花花江山,也總得與已經幫過他大忙、且將來會繼續幫他忙的國家梁柱合作啊。”

  鄭濟道:“大師這兩句話,話中有話,鄭某人可有些聽不大懂了。”

  勝嚴笑道:“張大都護橫掃諸胡的氣概、混一安西的雄心,放眼西域無第二人能及,尤其難得者是他上馬鐵血,下馬慈悲,上戰場能夠金剛怒目獅子吼,入城市卻又隨心順民安黎民,深合我佛出世入世之真諦。正因此佛門中人對他老早就很關注了。我今天來,背后可不止是金光寺而已,在我背后是我佛在西域的無上慈悲。張大都護攻克龜茲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但到了焉耆這里就是各方面助力的結果了。鄭二公子雖然在商界但消息靈通,對焉耆軍政大局想必也知之甚深。二公子可想想——骨咄之亂,是誰出的力量?何正剛獻城,又是誰在推動?安西軍入城后焉耆迅速穩定,六千子弟兵也都向張大都護效忠,這背后是否也有菩薩的保佑呢?這三件只是大者,至于小事一時就難以盡言了。”

  勝嚴說的這幾件事鄭濟知道有些是與佛教有關,但也有些他沒想到會與佛教有關,這時勝嚴點破了之后,他才暗嘆焉耆的局面牽涉之深還遠在他意料之外。

  勝嚴又道:“如今張大都護與毗伽的對決,關鍵不在戰場之上,而在戰場之外。張大都護與毗伽都是西域之雄,兩虎相斗,勝負難分,但誰能得到我佛的庇佑,誰在接下來的戰斗中便勢必無往不利。其實張大都護自從在疏勒驅除邪教、光大佛法以來,早就已經成為我沙門之護法,菩薩也一早就在保佑于他。只是如今張大都護或者身為我佛護法而未自知,這一層關系,膚淺之人或難自明,但以二公子以及鄭長史之會跟卻必然解得,也就不用貧僧多費唇舌了。”

  勝嚴的話自然字字都深藏玄機,又句句緊扣佛法,語氣之中也帶著相當濃郁的蠱惑性,其時天山南北、蔥嶺以東乃是佛教的天下,自君主以至于庶人無人不崇佛法,倒是鄭濟進入薩曼已久,與天方教、祆教、摩尼教、十字教都有深入接觸,反而對佛教顯得比較淡漠,此刻聽了勝嚴的話后不為所動,心念一轉,忽而破口一笑。勝嚴奇道:“二公子笑什么?”

  鄭濟道:“大師的言語,怕是有些夸大了。佛法雖然廣大無邊,但弘道在人,諸神諸佛不會在人間現身,要一較長下也得通過人。若非我安西唐軍發動疏勒攻防戰,現在疏勒是哪一教派之天下還難說呢。在骨咄處也罷,在毗伽處也罷,甚至在沙州曹令公處也罷——究竟是人在用佛法,還是佛法在用人,這里頭的微妙關系可還得仔細琢磨才行。張大都護之得焉耆自有其必然,焉耆諸寺在大都護入城之后有安定人心之大功,這一點功曹簿上不會勾銷省略,對菩薩,我們自當敬以誠信與香火,感謝庇佑,至于人嘛,有時候卻不可貪天之功了。大唐素來崇佛,只不過誰是喬木、誰是蔓藤,這里頭的關系卻得擺清楚,弄明白。”

  勝嚴那雙明亮的黑眼睛掠過一絲動搖來,道:“二公子這番言語如果能夠代表鄭長史與張大都護的話,那可真是叫人失望得緊啊。需知龜茲也算不上完全平定,焉耆得失也還存疑,而高昌之事,將來借重沙門的地方可還很多啊。張大都護與鄭長史都是有慧根的人,我想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應該能夠比旁人參悟得更加透徹才是。”

  鄭濟笑道:“我既不代表張大都護,也不能完全代表我二弟,我只是一個生意人——這才是我的本份。如今整個西域猶如處在一股滔滔洪流之中,水勢絕大而人力渺小,舟行其上,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若就做生意的眼光而論,眼下若給我選擇,我也一定會選擇順風順水的大寶船登上,而不是去為逆風逆水的舊木筏強修強補——大師,你說呢?”

  勝嚴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道:“二公子說話倒也玄妙得很,不過水勢究竟如何,咱們就等著莫敦門的消息吧。”

  鄭濟笑道:“消息自然是要等的,不過有懸念的只是時間,不是勝負。”

  “嘿,二公子對張大都護倒也有信心得很啊。”

  “那當然!”鄭濟毫無猶豫,脫口便道:“唐蹄之下,何敵不克!”

  —莫敦門草原上,高昌軍的右翼已即將與唐軍的左翼接鋒,而高昌的主力也已經闖入了唐軍的五十步內,腰弩手已經后退,強弓手亦已射過了三輪,高昌回紇的騎射則開始發揮迎面射擊的攻擊力。

  砰砰砰——盾牌震地的聲了起來,那是八百面的木盾外加三百面銅盾外加一千二百面鐵盾,木盾鐵盾銅盾阻擋的都是弓箭,那鐵蹄呢?

  即將沖撞在一起的胡兒輕騎與漢家重步究竟誰雌誰雄?

  此際的天空中,是否真有一雙慧眼在凝視著人間的這一切?

大熊貓文學    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