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傳來的消息都充滿了自信,但李臏卻還是有一點憂心。諸胡聯軍的兵力大大超過了預定的數量,在李臏原先的估計中,薩圖克就算傾巢而至,再聯合圣戰者最多也就三四萬的兵力,但現在已經抵達的兵力就有超過七萬,而且據探子回報,葛羅嶺山口還陸續有部隊開來。
與此同時,由于氣溫升得比預期中更快,冰雪融化得也比往年迅速得多,渠壩是否能夠順利疏通洪水已成問題。
“內外兩方面的運氣,莫非已經在萬里長征之中用光了么?”
李臏心里閃過了猶疑,在盤算成敗上他的心思異常細密,但在性格上他卻偏于悲觀。
郭師庸也屬于穩健派陣營的人,但自起事以來與張邁的合作卻讓他養成了一種對張邁的信任,不止是對張邁能力的信任,甚至是對張邁運氣的信任。
“我相信特使!”郭師庸道:“薩圖克的來勢雖然洶洶,但我相信特使會再一次打敗他!”
這個老將的沉著,讓疏勒城穩如泰山。
————“圍上去!我要撕了他!”
土倫發現了那支礙眼的赤緞血矛之后,幾乎有些喪失理智地催促部下圍攻上去。
血矛的主人,離他緊緊不到二十步啊!如果這中間沒有其他人的話,他老早就沖上去將張邁了解掉了。
不過張邁畢竟和石拔不同,他再冒險也不會孤身沖入敵陣深處,在他身周永遠都會有唐軍最硬的兩個隊扈隨左右,這兩個隊的所有士兵都披著鐵鎧,手里的兵器是最鋒利的,手里的盾牌則是輕巧而結實,馬更都是汗血寶馬,成百上千地逼來的確給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但這兩個近衛隊的抗壓力量相當強大,當敵軍沖近,長兵器無法靈活使用時,他們就用上了短兵。在這個局部的戰場上,他們面對著數倍圍攻的敵人而絲毫無懼,戰馬與戰馬,兵器與兵器結成一個穩固的防御體系,消解掉了土倫發起的攻勢。
土倫催促了幾番之后卻沒有得到他設想中的結果,不由得急躁了起來。
“給我沖上去!抓住張邁,賞良馬千匹!”
良馬千匹!
這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土倫麾下的勇士們發出興奮的吼叫,使盡全身力氣向進逼過去。
這時候,雙方的援軍也都靠近,唐軍方面是奚勝的步軍,而回紇方面則是薩圖克的中軍!
術伊巴爾指揮部隊化作兩翼包抄過來,要將張邁的兩府兵力全部圍住,要將唐軍步騎兩部隔斷,薩圖克的中軍與土倫軍主力的兵力加起來接近兩萬人,即使是野戰也已足夠將唐軍兩府徹底圍困了。
中軍當頭而至的是霍蘭,這個失去一只手臂的將軍英勇依舊,在土倫完成他抓住張邁的豪愿之前,霍蘭所帶的人馬就已經沖到了張邁的十五步以內!
也就在這個時候,石拔已經緩過勁來了!
他原先不明白張邁為什么在那個時候高舉赤緞血矛,但這時卻明白了過來。
由于對土倫勇力的失算,剛才石拔實際上已經陷入了重大的危機之中,如果土倫對他的猛攻再堅持片刻,現在的石拔可能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特使是為了救我!他在保護我!”
石拔心想。
這一刻他根本就望不見張邁,他心中涌起一種慚愧與感激相互摻雜的復雜情感,自己畢竟是遇到了這樣一個好上司,好主子…可是戰陣之上這些情感永遠只是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就是不絕的殺戮與掙扎,隱隱約約聽到誰在喊:“特使有危險!”
什么!
就像被火灼到一般,石拔被刺激得差點帶著連捷離地跳起!
他的眼眶猛地仿佛要睜得裂開一般,在沒有預感的情況下眼白都布滿了血絲,脖子上的青筋仿佛都要爆裂開來!
面對土倫無法取勝的挫折感忽然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念頭——
發出一聲不似人類而如野獸般的巨吼之后,石拔沖了回去,不是朝胡人,而是朝著那支高舉的赤緞血矛!
這一刻他幾乎忘記了指揮,甚至忘記了這次戰爭的目的,當發現赤緞血矛受到胡馬的威脅時,一種近乎本能的力量驅使他沖了過去!沿途遇神殺神、見馬殺馬!腥臊的血液都沾濕了他的衣服,但石拔卻絲毫沒有察覺!有好幾次有長矛向他攢刺,他也完全不顧,獠牙棒指處只是朝赤緞血矛沖去,幾乎不存在任何理智,只知道要將那支長矛保護好,因為血矛之下是一直保護著自己的張邁!
不止是石拔,產生這種沖動的是唐軍全體!
赤緞血矛吸引來的不止是敵人!
大白天的,它卻仿佛是對狼群有致命刺激力量的月光,為兩千多名唐軍將士注入了近乎瘋狂的戰意。唐軍將士們的血似乎滾燙了起來,并迅速地到達沸點。
“殺得張邁,賞千金!”
“殺張邁,殺張邁!”
兩種意圖,兩種力量,在架橐草原上較勁。
眼前的局面讓身處左翼的薛蘇丁想起了燈上城一戰,不同的是,這次聚集在張邁身邊和他一起拼命的不是幾十個人,而是幾千個人!一夫拼命,萬夫莫敵,何況千人!薛蘇丁發現,張邁身上似乎有了一種能夠將士兵戰斗力激發出來的氣質,這有點像瓦爾丹的宗教催眠,雖然立意與手法是不同的,但效果卻有異曲同工之勝。
在整個戰場上回紇的兵力是占優的,但霍蘭卻驚訝地發現自己非但沒法更逼近血矛,反而被逼得越來越遠!不斷涌過來的唐軍將士將赤緞血矛重重圍住,繞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蟻群在保護他們的蟻后!
遠處,薩圖克看得皺眉,他感覺唐軍這時好像竟然分成了獨立的四塊,“難道他們作戰竟然都不統一指揮的么?”可是他和土倫的主力聯手,短時間內竟然還是奈何不了張邁,這讓他對唐軍的小集團作戰能力起了敬畏之心。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能很清楚地看清整個戰場。
在整個戰場看得最清楚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楊易,一個是奚勝。
投筆崗的最高點雖然只有不到十五米,但相對于這片平坦的草原來說已經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楊易站在整個草原邊緣的最高點上下望,見到張邁已被團團圍住,同袍們“保護特使”的叫聲不絕于耳,溫宿武等紛紛叫道:“楊將軍,快去救特使吧!”連在外圍看著的他們都這么著急,楊易就能想象到身處包圍之中的石拔等人此刻是何等的狂熱。
但楊易卻還是不動。
“特使沒那么容易死的!”楊易顯然也有著沖下去救張邁的沖動,但他顯然不是石拔,還不至于見到赤緞血矛一舉就喪失了理性。
再等等,再等等!
土倫分出來的那三千兵馬,在朝楊易沖來還是趕過去增援中軍之間猶豫不定,他們沒有想到中軍的戰場會那么快就進入白熱化,而在這種情況下,唐軍的右翼居然還按耐著不行動,要朝楊易沖來嘛,那就是仰面攻擊,如果轉個方向去增援中軍,似乎又與土倫可汗的命令不符。該怎么辦呢?
這支軍隊竟然在投筆崗下停滯了下來。
“這三千人已經成了一個重大的破綻!”
站在瞭望戰車上,奚勝所得到的情報并不比楊易來得少,他判斷出領軍者不夠剛斷,而且這三千人也比土倫可汗的主力松散得多。
按照他的推斷,如果這時候楊易沖下去,應該可以在北部戰場上取得優勢,可是楊易還是不動。
唐軍的左翼郭洛也是靜悄悄的,這個奚勝可以理解,因為胡軍的右翼還沒什么動靜,但楊易居然也不動!
“這個張邁,他已經被手下拋棄了么?”發現這一點的蘇賴心中一喜,但又發現擋在他前面的兩府將兵卻如同忘記性命一般地保護著那根赤緞血矛,毫無保留地用自己的熱血與生命捍衛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讓回紇軍要想推進一尺都難。
“都尉!”劉黑虎大叫:“進軍吧!鐵甲營的兄弟快擋不住了!”
步兵陣和混亂的中軍戰場之間還存在一定的距離,奚勝本來是希望由自己來收拾戰場的,但見楊易不肯先發,不得已點了點頭,舉起了令旗:“進軍!”
長矛就如同朝天之刺般,如林移動!移動的速度不快,但步伐卻沉穩無比。
“向前!”
長矛斜斜向前,三千長矛卒好像不懂得武藝上的變化,似乎準備就這么推過去。
已有胡騎發現了唐軍的動靜,其中一部分掉轉方向前來迎敵,而就在這時長矛陣出現了一點變化,原本的方形忽然變成了凹字形,而中間內陷的那一面踏出了一批手執長刀的大漢!刺眼的陽光照在長刀的刀鋒上,反射出了雪一般的光芒。
“陌刀,陌刀!大唐的陌刀!”胡軍之中有人發出了驚呼!
薩圖克和霍蘭聽見,心中都是一凜,尤其是霍蘭,俱蘭城一戰之后,他雖然還算不上已成驚弓之鳥,但每回想起那次死里逃生的場景心中都難免會有余悸。
回紇雖然號稱控騎十余萬,但這十余萬卻都只能算是輕騎兵,別說馬沒有鎧甲,就算是騎士,有鎧甲的也不多。這時回紇的第一波攻勢被張邁擋住,沖擊力最強的一刻已經消逝,這么短的距離內想要再次發起有效沖擊已不可能。若是近距離接刃,騎兵對步兵并無優勢可言。
“起!”
霍蘭的部下不懂唐言,卻記住了那種腔調!
盡管還有一段距離,但已有數百騎慌了神一般紛紛勒韁閃避,而土倫的部下則還不懂得這個刀陣的可怕之處,但等他們反應過來時卻已經遲了!
陌刀戰斧營劈瓜砍菜般的好戲再次上演了。馬匹的悲鳴與胡人的慘呼成了這一曲秦地長腔的注腳。
一條一條的血線灑在陌刀長長的刀鋒上,再反射陽光,雪光就變成了血光,那是多么冷艷的色彩啊。
本來已經勝券在握的土倫的,這時候也察覺到了一點不妙,而唐騎中的殺神石拔已經狂喜地高叫了起來:“陌刀出動了!兄弟們!沖啊!”
“反攻,反攻!”
唐軍再次沸騰起來。盡管有著數量上的絕對優勢,但諸胡聯軍卻發現很難繼續壓制眼前的這個對手!
“哼!”薩圖克冷笑一聲,經過俱蘭城一役后他痛定思痛,已經看出這個刀陣強大無比,正面難以抵敵,但在戰場的移動方面則仍然保留著重步兵面對騎兵時的天然劣勢——靈活性。也就是說,只要避開這個刀陣的正面,就能夠讓它無所用其長。薩圖克迅速地分出了兩個千人隊,剿襲步兵陣的左右兩翼。
“郭都尉!”薛蘇丁叫了一聲,沒有多說別的話,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那是在提醒郭洛應該行動了!
郭洛凝望著西北,那是俱蘭城的方向,他的父親殉國于斯。
“眾將士!”他的聲音里沒有張邁那樣鼓動人心的語氣,也不像石拔那樣發出狂吼,他口中發出來的命令,給人的是一種鐵一樣的感覺——像鐵一般冷,也像鐵一般硬:“聽令:目標——擊潰敵軍右翼!”
薛蘇丁一怔,心想:“不去截斷對方對我步兵陣的騷擾么?”
來不及思索更來不及質疑,郭洛已經舉起了他的兵器,他用的也是矛:“隨我沖!”
楊易在投筆崗上歡呼了一聲,便見郭洛筆直朝諸胡聯軍的右翼沖去——那也是一支大概八千的部隊。就人數而言,比起郭洛手頭的兩千四百騎要多得多。
但薩圖克卻暗叫了一聲不好。
別人或許不知道,他自己卻很清楚,右翼的這八千名士兵,其中三千人是薩曼在庫巴附近的駐軍,兩千人是中途陸續來歸的諸胡部隊,一千人是訛跡罕的降軍,一千人是庫巴圣戰者的輔助人馬,還有一千人則是應薩曼征調的波斯雇傭兵,正是一支名副其實的雜牌部隊,薩圖克將之帶來,只是為了湊數。同時,如果一戰得勝,這八千人在追亡逐北的追擊戰中也將能夠發揮不小的作用。
唐騎來勢如風!而郭洛就沖在這大風的風口上!如果這人有人注意到他臉部的表情的話,會發現郭洛即便在此刻臉上也沒有一點變化,仍然保持著平常那樣平靜的狀態,就像他面對的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塊豆腐!
在敵軍接鋒之后的那一瞬間,薛蘇丁對郭洛的洞察力忽然產生了由衷的欽佩!這一部胡軍,踩起來的感覺真的像豆腐啊!
遠遠望見大唐鐵騎的威勢時,訛跡罕的降軍首先抽腳,庫巴圣戰者的輔助人馬有一部分人甚至丟掉了兵器。“望風而遁”這個成語并不是一種夸張的形容,實際上這個成語正是對曾經發生過無數次的真實戰場的確切描述。
抵抗的人也還有,然而和潰逃的人夾雜在一起,他們的步伐就顯得凌亂了。
從遏丹到昭山再到燈上城,唐軍已經打過了好幾場擊潰戰,在這一方面極有經驗,當敵人一陷入混亂,郭洛所率領的兩府人馬立刻以營為單位,朝著敵人最薄弱的地方沖去,先沖破其薄弱環節,跟著將有抵抗力的人馬切割包圍起來,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郭洛就將這八千人沖擊到崩潰的邊緣,而此刻薩圖克派出去的騷擾騎兵也到達了唐軍步兵陣的側面。
衛護著陌刀陣側翼的長矛卒,手中雖然有盾牌,卻并未能有效地阻止這兩支千人隊的襲擾,這兩個千人隊乃是薩圖克精選出來對付唐軍陌刀陣的人馬,個個都能馬上開弓,他們繞到唐軍的側面之后并不沖近,而是隔著一定的距離發箭,如果由于有人中箭受傷而出現缺口,他們又會立刻沖過來,試圖闖入敵人內部,而一旦步兵陣將這個缺口補上,這些騎士又馬上勒韁遠遁。兩個千人隊并不聚集在一起,而是以百人為一隊,在草原上散開了,用一種貌似松散其實又相互配合的陣型來作戰。
任何兵種都只能在特定情況下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陌刀陣也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無敵。奚勝坐在步兵陣中間的戰車上,指揮著陣內的預備士兵彌補邊線上出現的缺口,前方劉黑虎依然保持著對敵軍的攻勢,但側面與后方卻讓他感到壓力很大。
盡管唐軍的步兵陣因此而左支右絀,但薩圖克的心情卻比奚勝要沉重得多!自己與土倫圍困住了張邁,對步兵陣也逐漸占據上風,但如果郭洛先行一步擊垮整個右翼,那么他就能繞到薩圖克的背面來,到時候薩圖克也將面臨腹背受敵的困境。
“三萬多人對一萬多人,又是正面會戰,居然還是打了個難解難分?”
這個結果讓薩圖克心中感到十分難受。
可這仍然還不是定局!
“嗚嗚嗚——”
是什么聲音?是狼嚎么?
聲音來自北面的投筆崗上,一直沒有動靜的楊易終于動了!蒼鷹不動則已,一動便要致敵死命!
兩個折沖府的大唐鐵騎,從高地上如潮水般沖了下來,土倫派來應戰唐軍右翼的三千人馬上前接戰,卻根本就抵擋不住,一下子就被楊易沖成了兩截!這三千人馬無論是戰斗力還是組織力都比胡軍右翼要好得多,但面對蓄勢而發的楊易,他們的潰敗速度竟然不在右翼之下!
如果是在陌刀陣以及郭洛動手之前,薩圖克還有余力分兵增援,但這時楊易的行動卻如同壓斷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摧毀了他繼續打下去的決心!
“可汗,”蘇賴奔到他身邊,低聲說道:“趁著局面尚未大壞,得考慮撤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