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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章 會戰投筆崗 之一

  諸胡聯軍人數超過七萬人以后,薩圖克開始部署將戰線向東推進。

  郭洛心懷父仇,請令出戰,前線楊易也來信請張邁出城一戰,郭師庸道:“守城不可不戰,且必須戰勝,否則雖然有堅城不能久守,胡沙加爾之敗,就敗在野戰失利,以至于城內人心惶惶,群相猜疑,最終激起了變亂。”奚勝也道:“老郭所言有理。”

  眼看老中青三代將領全都贊成出戰,張邁更不猶豫,當即傳令出戰!郭師庸留守疏勒。大軍出西門之后調已經出城的唐仁孝、溫延海會于疏勒西一百里的架橐草原。

  楊易聞訊大喜,馬上率軍來會,張邁清點兵將,共有七府兵力,外加長矛卒三千人。其中六府為唐軍精銳騎兵,一府為以陌刀戰斧營為核心的重步兵,長矛卒三千人是奚勝親自訓練了一個冬季而成,乃是民兵中的佼佼者,這四千二百人便是步兵,但疏勒馬匹多,畜力足,雖是步兵都騎馬而來,到達戰場之后才下馬列隊作戰。

  郭洛熟知西域史事,指著架橐對張邁道:“這片草原,在一千多年前曾有一座架橐城,當初班超就是在這里驅逐了匈奴人的勢力,另立了一個疏勒國王。我漢家在疏勒定下千年不拔之基業,就從這里開始!”

  張邁大喜,說道:“這里竟然還有一個這樣的典故!有班超英靈遺澤在,此戰于我們有利!”

  調整了兵力,以郭洛率兩府精騎為左翼,楊易率領兩府兵力為右翼,自率兩府兵力為中軍,奚勝統領步兵在后。

  大軍向西又行數十里,便望見前方煙塵滾滾,卻是薩圖克見唐軍出城,統領了三萬多人前來迎戰。

  雙方會于架橐草原西部邊緣的投筆崗,此崗是在平坦的草原上有一道土丘隆起,從側面望過去,形狀猶如一支巨大的筆桿斜斜駕在一塊硯石上,楊易這些天在這一帶來回馳騁,對周圍數十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連夜派了一個營占定了高處,薩圖克的人馬趕到時,唐軍的右翼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形。

  術伊巴爾建議不如稍退,引唐軍至三十里外的阿圖河谷再戰,霍蘭道:“我軍多過唐寇接近三倍,就算被對方占了一點小小的地利又有什么所謂!”

  薩圖克考慮到友軍的反應,說道:“若是這樣就后退,會讓哈桑與土倫的人笑話!”

  這一日是二月二十五,若在中原已是山花爛漫的仲春之末,但深處內陸的疏勒寒意卻還很濃,架橐草原青草已經長得青青綠綠,投筆崗位于草原邊緣地帶,一眼望過去卻是滿眼的黃沙,偶爾才夾雜著一點青色。

  唐軍中軍有一輛瞭望戰車,上面假設了簡單而巧妙的架子,層層攀上可登上四米多高,加上戰車的高度便有六米左右,張邁登上戰車眺望,見胡軍大體分為三部,左右兩翼各有不到一萬人,中間一部又分為前后兩部分,人數約在一萬五以內,部隊的素質參差不齊——這一點可以從列隊的規整性以及鎧甲兵器的犀利程度判斷出來,胡軍左翼離中軍三十余步,右翼離中軍約十余步,這間距也甚不對稱,他下車之后對奚勝道:“此戰我們雖然是以少敵多,贏面卻很大!諸胡之中,中軍最硬,右翼最軟,待會若郭洛沖動了對方陣腳,你就以步兵繼進,沖他右翼,取勝之機就在于此了。”

  奚勝道:“敵軍既以中軍最強,我若以步兵陣增援郭洛,特使就是以兩千人抵擋敵人中堅,我怕會有閃失。”

  張邁道:“沒事,就這么打!”同時向左右兩翼派出了信騎傳達了命令。

  午后干燥而冰涼的風撲面而來的感覺令人感到厭惡,若這片土地上再灑上鮮血,那股腥臊之味只怕會經久難去,隊正鳴起了號角,跟著派來使邀張邁出陣對話,張邁應承了,由室輝帶了一隊騎兵護送自己出陣,對面薩圖克亦出陣來會,在陣心相見。因薩圖克不大懂漢語,所以雙方都帶了翻譯。

  隔著十余步,張邁是蜜月未久的新郎官,一臉的胡子剃得干干凈凈,龍面具也沒戴,經過這個冬季的調養,臉上的那道疤痕也隱淡了,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反而輕了幾歲,薩圖克卻滿臉都是風霜之色,兩鬢都白了,張邁笑道:“薩圖克,看起來這個冬天你不好過啊。”

  薩圖克哼了一聲道:“漢家小兒,少在那里輕狂!過去幾個月你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雖然是亂竄,但我不得不承認——確實精彩,只可惜你也因此將西域所有人都得罪透了!如今西域各國,從薩曼的奈斯爾二世陛下,到我的兄長阿爾斯蘭大汗,都被你惹惱了,今日是大伙兒聯起手來要滅你,你居然還有膽子出城迎戰!”

  張邁哈哈笑道:“薩圖克,事到如今你越夸海口就越顯得你心虛?要滅我?告訴你,這樣的人還沒出世呢!烏合之眾,就是來個一百萬人又有何妨?”

  薩圖克指著東方,道:“你們這些漢賊唐寇,真可以說是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恥、最狡猾、最邪惡的民族!占據了中原的花花世界還不夠,連這西北干旱沙漬之土也不放過!亡我祁連,蕩我焉耆,天山南北,昆侖之麓,凡有水草豐美者都要搶過去種田!我大漠南北諸族,不服你們的,你們要趕盡殺絕,服你們的,也被你們用軟刀子殺得皮肉也不剩!我回紇先祖,自漠北退至隴右,自隴右遷至天山,如今我遠在疏勒,可你們還是不肯讓我們安生!使盡了陰謀詭計,欺我教友,奪我家園,擄我妻兒,殺我族人!真是欺人太甚!馬蹄踏處即為大唐?如今我總算看透你們了,你們這群漢賊,打著仁義道德之名,心里真正想干的卻是要所有外族死盡死絕,你們才好獨占整個世界!”

  張邁淡淡一笑,道:“老薩,何必說得這么義憤填膺呢?統治全世界的野心,你們回紇沒有么?只是很可惜,你們沒這個實力罷了。而且你的話里充滿了污蔑!中原的花花世界,不是我們搶來的,而是我大漢先祖撒血流汗,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又一代建設起來的,至于這天山南北,焉耆疏勒,我漢家在這里扎根也比你們回紇早得多!跟我講家園——這里到底是誰的家園?是我們的!”他一指西方,點著薩圖克背后的兵將,道:“我大唐鐵騎踏上這片土地,從一開始就與你們不同!你們帶來的是殺戮和混亂,而我們帶來的卻是和平與秩序!你們的馬刀過處,留下的永遠只有倒退、饑饉與愚昧,而我們則用陌刀來維持和平、富裕與安寧,用筆墨紙硯帶來進步!那些不服王化的野蠻人之所以被驅逐,就是因為他們不守秩序!而那些信服我們的民族之所以消失,不是因為他們滅亡了,而是因為他們融進了華夏!”

  就在這時對面左翼馳出了兩騎,唐軍方面登時鼓噪了起來,楊易見對方只馳出兩騎,壓住手下不令妄動,也派溫宿武帶領一個手下馳出呼援,張邁見左翼來人奔近,前面的馬上是一個胖子,到了薩圖克身邊,指著張邁道:“這小子就是那龍面將軍?”

  張邁睨了他一眼道:“這位又是誰?”

  那胖子昂然道:“薩圖克!告訴他!”

  薩圖克語氣淡淡的,說道:“這一位是我的兄長,回紇中的英雄,土倫可汗。”

  張邁心想:“按照李臏的說法,土倫的勢力原本比薩圖克弱不少,現在他卻這樣客客氣氣地叫兄長,顯然是形勢逼得他不得不向土倫低頭。”哈哈一笑,說:“我說是哪家豬圈里丟的牲口,原來是夷播海邊的舊相識啊,昭山行宮那場仗還沒打怕你么?居然還萬里迢迢趕來送死,真是難為你了。”他言語刁鉆,翻譯也不客氣,直接照譯,還將話說得特別大聲。

  土倫大怒,差點就要沖過來,溫宿武挺騎沖出了兩步,這才將他震懾住,張邁卻不理會他了,指著薩圖克.博格拉道:“老薩,你我立場不同,有些話說多了也只是廢話。如今我只問你,我們郭老都護和安長史,是不是真的已經遇害了?”

  薩圖克淡淡道:“我本無意殺他,是他自己找的。”

  當日郭師道挺身而出決定由自己斷時,張邁就知他已有殉國的覺悟,這時哼了一聲,說:“那劉岸司馬呢?楊定邦將軍呢?郭汴呢?”

  薩圖克冷冷道:“還沒死,我等著拿了你以后,再一起丟進油鍋。”張邁聽說他們沒事,心中稍慰,薩圖克又問:“講經人、胡沙加爾還有我的兩個兒子呢?”

  張邁道:“瓦爾丹犯了大罪,已經得到應有的懲處。至于你的兩個兒子和胡沙加爾,我并未虐待他們,勝負未分之前,我也希望你能善待劉岸等人。”

  薩圖克哈哈一笑,說:“好!不過那要看你能否活過今日!這次出陣之前,我已經命人準備了一個盛大的葬禮,好為你送行!”

  張邁微微一笑,說:“那好極了!你自己剛好用得上!”

  一揚手,各自拍馬回陣。

  雙方早已劍拔弩張,但張邁回陣之后,唐軍仍然沒有半點動靜,薩圖克見對方陣勢如此之穩,暗自驚訝,霍蘭請戰,薩圖克道:“不,張邁既然敢來,這一仗他一定是有把握!你不要妄動!”

  霍蘭道:“可我們難道就這么等下去?”

  薩圖克卻不說話,又等了片刻,土倫終于忍耐不住,罵道:“薩圖克這個膽小鬼,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會失敗了!”他手頭有八千軍馬,唐軍卻只有一萬一千多人,就算只有他這一部,雙方差距也不大。本來這次薩圖克部是主力,但土倫卻沒等薩圖克發出進攻號令,就分出了三千多人去擋住楊易,自己卻帶著主力直犯唐軍中軍!他受了張邁兩次侮辱,此仇焉能不報?

  張邁眼見對方左翼先動,而且來勢奇怪,一愕之下,轉而大喜,叫道:“哈哈,這頭蠢豬!”

  然而土倫雖然長相蠢胖,他的騎兵沖擊力卻非同小可,這畢竟是嶺西回紇坐第三把交椅的人,有其短處就有其長處!尤其是沖在最前面的騎兵,身體都蜷縮到緊貼馬背,再加上一面盾牌,便將全身主要的要害都藏了起來,先鋒騎兵蜷縮著身子的同時還能挺直一桿手腕粗的長矛,若是被這支騎兵沖近,長矛挺處,只怕很少有陣勢能不被沖動。

  張邁贊嘆道:“不錯,這個土倫,他這是要在薩圖克面前立威,告訴同族誰才是回紇中的霸主!”他改口叫土倫,那是對這支騎沖擊力的承認了。

  唐軍左右兩翼的郭洛、楊易都有獨當一面之才,眼見戰場形勢出現變化,張邁不再傳出更改計劃的命令,任郭楊兩人自行其事。

  左翼諸校尉都想沖出,一向最有沖勁的楊易這時卻按住了手下不動,郭洛那邊也毫無動靜。

  “強弩伺候!”

  面對敵軍突如其來的變化,唐軍卻依然恪守中大唐兵家的經典作戰步驟。

  “嗖嗖”的聲響如果是上千聲一起響起,那種破空的勁急就會摩擦出刺激耳膜令人頭皮發癢乃至抓狂的聲音!

  土倫的主力軍扎堆扎堆地倒下了,強弩的穿刺力讓它即使射不中人,釘到了馬匹亦足以重創敵人。

  但迎面沖來的騎兵卻沒有半點停留,死去的人絲毫不被憐惜,栽倒的人唯一的命運就是在后來戰友的馬蹄下變成一灘肉泥!

  甚至就在強弩還沒來得及發射第二輪,騎兵已經沖到了弓兵的射程范圍。

  “強弓伺候!”

  安守業的命令在萬蹄震踏之中根本就聽不見,但后排的三府將士早已準備好了弓箭,只見旗幟一揮,這一次是三千人一起望空而射!

  箭雨還未落下,張邁已經傳令:“沖!”

  土倫來得太快了!

  如果要等看到箭雨的成果,那么唐軍可能會喪失跑馬加速的必要距離!很明顯,這兩輪弓弩沒有達到遏制對方攻勢的預期目標。

  人對人,馬對馬,騎兵對騎兵!

  “哈哈,來得好!”石拔狂笑著,引著他的千人隊絲毫不吝惜自己性命地沖了出去!他才心新婚呢,本來正該呆在疏勒享受婚后的甜蜜,但這時他卻仿佛忘記了這一切,獠牙棒狂舞著,連捷怒嘶著,仿佛一上戰場他就會變成藏碑谷中那個一文不名的小石頭,變成一個完全不將自己的小命放在心上的愣頭青!

  然而,一個經歷過嚴酷戰陣的猛將,其忘我死拼與愣頭青的手忙腳亂是完全不同的!抬手舉足之間的那種威勢,即便是對石拔完全陌生的敵人也能明顯感受得到。

  騎兵對騎兵,沖蕩的速度相當于是快馬急速奔馳的速度乘以二,沖在最前面的兩排騎兵撞在一起時,爆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可怕聲響——竟有一些馬在巨大的沖力下收勢不住,馬頭對馬頭撞了個彼此腦漿迸裂!

  更有十余名騎士被這巨大的沖力甩到了半空!但他們落下來時,迎接自己的可能是敵軍的長矛攢刺,也有可能是戰友無情的馬蹄!在這一刻,混戰的局面令人無法顧惜失敗者——無論是對手還是同袍。

  當然也有騎兵從敵軍的隊列縫隙中穿插了過去,然后他們就迅速成為無數敵人包圍中的單騎。最前排的幾行人馬敵我難分,犬牙交錯,似乎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陷阱之中。

  猶如錢塘江的海潮遇上了奔瀉如海的激流,一股浩蕩巨大,一股密集細硬,強大的力量沖擊卷成了一股人與馬的漩渦,土倫很駭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未能沖動對方的陣腳,這伙唐寇雖然曾在夷播海讓自己難堪,但那是靠偷襲的伎倆才取得那樣的戰績——這一點土倫了解得很清楚,雖然薩圖克曾說起過這伙唐寇有一個很厲害的刀陣,但土倫并不是很相信,更何況今天并未見到那所謂的刀陣出現。而如今,雙方騎兵對騎兵,自己竟然沒討到便宜!

  “可汗,小心!”

  親兵隊長叫道。

  土倫吃了一驚,自己本來應該位于戰陣的中前段才對,唐寇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沖到身邊呢?

  但他的親兵隊長顯然沒有看錯,面目猙獰的石拔坐著有四分之一汗血寶馬血統的連捷,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直逼了過來。

  “這家伙…這家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土倫驚呼著!

  石拔的獠牙棒卻已經揮起,土倫大怒,他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有機會親自動手!

  “砰!”刀棒相擊的聲音過后,石拔詫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占上風!這個土倫可汗,竟也是西域有數的馬上強者。

  “臭小子!敢來犯我!我宰了你!”

  狂暴了的土倫將大刀揮得猶如暴風雨一般,這時就是被他碰上了也得重傷,而他根本也不怕會傷了自己人石拔自練成了獠牙棒以來所向披靡,靠的就是極少有人能擋得他一合,所以跨馬驅馳,可以在萬軍之中殺出一條血人巷來,但這時一被人攔住,連捷的沖勢登時頓挫了下來,如果是單槍匹馬,石拔未必會輸,但現在的形勢卻對他極為不利!前面土倫汗的大刀難以突破,周圍胡馬圍攏,石拔的后援已是不絕如線。

  土倫獰笑著,連捷驚嘶了起來,它的腦袋差點被土倫剁了下來,雖然躲開了,但一只耳朵也沒了。

  “小石頭——”

  石拔耳邊仿佛聽見了小時候在玩耍時,哥哥叫喚自己的聲音,那是多年以前發生在藏碑谷中的場景,這會怎么會忽然想起這個!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他的腦際,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頭顱被土倫砍下的場景!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攫住了他的心,如果是別人,這時也許已經被擊垮了,但石拔卻還不肯認輸,哪怕身陷絕境他也要做最后一搏!

  “不,不!”

  就算是死,也要拖土倫下地獄!

  可就在這時,圍困自己的騎兵忽然松懈了些許,這是不應該有的事情啊。

  “血矛,血矛!”

  不遠處有人驚呼著!

  土倫呆了一呆,赤緞血矛?張邁?那可是一個更大的目標啊!而且靠得這么近,這個張邁居然還把血矛高舉暴露了自己,這不是找死嗎?

  他馬上拋下石拔,指揮著近衛朝那支高高舉起的血矛圍攻:“張邁就在那里了!給我殺,給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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