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回家(下)
孟聚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榻,偷偷摸摸地穿上了衣裳,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那模樣,仿佛在床上的不是一個美女,而是一頭沉睡的恐怖怪獸。
孟聚從寢室出了內廳,在廳堂里,兩個年青的宮裝侍女正在肅立恭候。看到孟聚進來,她們急忙跪倒行禮,正待向問好,但孟聚已經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安靜。
孟聚走過去,他壓低聲音問:“躺我床上那個女的,她是誰?”
被孟聚嚴肅的語氣嚇到了,兩個侍女面露驚惶之色。她們對視一眼,小聲地回答道:“回稟大人,她是萬香樓最當紅的歌姬徐燕冰小姐。。。”
“最當紅的。。。歌姬?”
看孟聚的古怪表情,侍女們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大人,徐小姐從前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您是她陪夜的第一個客人。大人,徐小姐是我們朔州最當紅的姑娘了,先前余家少爺出了一千兩銀子,萬香樓都沒答應給他梳攏。。。”
“夠了!”
看著孟聚臉色不善,侍女們不敢再多話,屈膝道萬福后正要離去,孟聚卻又叫住了她們:“等下!這件事,不準對其他人說,不準讓外人知道了!”
兩個侍女露出驚訝的表情:昨晚這位將軍被人抬進來過夜,宴席上很多人都知道的。現在要她們保住秘密,這怎么可能辦到?
但畏懼孟聚,她們也不敢爭辯,再次屈膝道萬福:“是,大人,奴婢決計不跟人說。”
侍女們走了,孟聚一個人呆坐在廳堂里愣。宿醉的反應依然很劇烈,劇烈的頭疼象潮水般一襲來。
孟聚才注意到自己身處的環境:這是個布置得很雅致的廳堂,紅色的羊毛毯,紅檀木的太師椅、墻上掛著幾幅字畫,有山水畫,也有龍飛鳳舞的快筆草書。在廳堂的正中屏風上,寫著“和風細雨”幾個正筆楷字,孟聚盯著那屏風足足看了半分鐘,腦海中一片空白。
這時候,孟聚才意識到,自己剛做出了一件很蠢的事——昨晚的事,既然是孫翔安排的,他肯定是知道的,自己在場的部下肯定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叮囑這幾個丫鬟保密,完全毫無意義,只會平白顯得自己小氣罷了。
想到這里,孟聚心頭煩躁,一股無名火郁在心頭,很想把誰打罵一頓,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無名火的來由——孫翔找了個價值千兩銀子的美女給自己陪夜,招待得不可謂不夠誠意了,但孟聚總覺得心情亂糟糟的,就是覺得不爽。
他揚聲喊道:“誰在外面?進來了!”
兩名親衛應聲從外面走進來,躬身行禮:“鎮督有何吩咐?”
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孟聚才覺得心情好受了些。他沉著臉說:“劉南,章杰,昨晚是你們值勤護衛?”
“稟報鎮督,我們一班共有十二名弟兄值勤,其余弟兄都散在外面了,我們二人守在內室,聽候鎮督您吩咐。”
“這是什么地方?”
“啟稟鎮督,這是朔州的萬香樓。”
“萬香樓、天香樓——尼瑪的,你們這幫開妓院的不加個香字會死嗎?”
“鎮督,您說什么?”
“沒什么。”孟聚疲憊地抹了一把臉:“那,我怎么會在這個萬香樓這里的?”
兩名親衛臉露古怪表情——鎮督真是有趣,萬香樓是個妓院,你在這里要干什么,這還用問嗎?但他們還是老實地回答:“鎮督,昨晚的接風宴,您喝多了,孫巡撫讓我們扶你上來歇息。”
孟聚“嘿”了一聲。想了一下,他慢慢地說:“下次再有這種事,你們直接帶我回官署睡覺——其他人說什么,不必管他!這是命令,你們記住了。”
聽孟聚的語氣嚴肅,兩名親衛才凜然,知道自己昨晚確實做錯了,鎮督已經很不高興了。他們立即跪倒在地:“請大人恕罪,小的昨晚擅作主張了。因為這里是朔州,我們在這邊也沒有官署,小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大人歇息。。。”
孟聚淡淡說:“沒有官署,你就該帶我回軍營里。”
“是!只是小人當時沒想到,因為孫巡撫他是地主,他這么說,其他在場的呂都督、藍總管、王旅帥他們也是贊同的,都說這一陣鎮督太辛苦了,確實該輕松下,小的一時糊涂,就聽了他們安排了——小的知錯了,不該擅作主張的。”
說了一通話,孟聚心頭的怒氣也消散不少,他長吁一口氣:“算了,既然呂六樓他們都說了,這也怪不得你們了——外面有誰在?”
“啟稟鎮督,昨晚他們喝得太晚,諸位將軍都各自歇息了,還沒起床。倒是孫巡撫一早就過來在外面候著了,小的要給他通報,他也不肯,說是怕打擾了鎮督歇息。需要小的把他叫進來嗎?”
“孫翔一直在外面候著?這家伙。。。你去問問他,有什么要緊事嗎?”
親衛應聲領命而去,過了一陣,他回來應命道:“孫巡撫說他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怕鎮督在這邊有什么事要吩咐,找不到人,所以他在外面候命。”
孟聚悶哼一聲:“告訴他,沒事的話,就不要在這呆著了,巡撫衙門那邊的公務也是要人料理的,他是朔州的父母官,不是我孟某人的門房,有事我自然會差人去找他的!還有,你們去找呂都督,看看他可醒了嗎?呂都督若是醒了,請他過我這邊一趟,有事商議。”
親衛們再次應聲領命而出,孟聚一個人坐在廳堂里呆。恍惚中,他聽到了身后臥室里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門簾響動,腳步正在向自己走來,孟聚立即知道,來的是他臥室里的女子。聽到那腳步聲,他竟是沒來由的一陣緊張,全身都繃緊了。
一陣帶著體香的馨香味襲來,一個白衣的窈窕女子——該說是少女更合適——從面前走過,把一壺茶擱在孟聚跟前的茶幾上。然后,她給孟聚倒了一杯茶,躬身雙手遞到孟聚手上。
這少女的舉手投足間,有一種韻律的美感。
“大人昨晚喝得多了,請用杯醒酒茶吧。”
少女輕盈地屈膝道了個萬福禮,然后,轉身飄然而去。
孟聚這才松弛下來——方才太緊張了,他竟是看不清對方的面貌,只記得對方穿著一身白色衣裳,留著一頭寬松的云髻,有著一張小巧的、精致的瓜子臉,眉毛很淡,聲音清脆又溫柔。
“真是沒出息!”孟聚暗罵,自己連千軍萬馬都不怕,不過一個女孩子嘛,怎么就讓自己緊張成這樣了?他舉杯一飲而盡,溫熱的清茶入口,他煩躁的心情頓時舒緩,那宿醉難受好像也減輕了很多。
呂六樓來得很快,在孟聚喝第三杯茶的時候就到了。見到孟聚,他爽朗地笑道:“鎮督,沒想到您今天還能起得來啊!咱們都估計您起碼要睡到今晚呢。”
“被你們這幫家伙害慘了,我昨晚好像吐了。。。出了不少丑吧?”
“還好啦,喝到后來,大家都差不多了。不過鎮督您是第一個倒下的。。。看到您喝倒,那壞小子樂壞了,都說打仗咱比不上鎮督,但好在喝酒總勝了一次。哈哈!”
呂六樓爽朗地笑著,笑聲回蕩在廳堂里。聽到呂六樓的聲音,那少女再次從寢室里出來,低眉垂地給呂六樓奉上了茶水。
“這位大人,請用茶。”
看到這位姑娘從寢室出來,呂六樓不敢怠慢,站起身肅然道謝:“有勞姑娘了。”
那位少女屈膝萬福道:“不敢。大人請慢用。”
她盈盈一福,輕移蓮步退下。
在她退下的時候,孟聚一直關注地望著她窈窕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門簾后,他才回過頭來,恰好與呂六樓戲謔的目光碰了個正著。
孟聚頓時大囧,但這種事,他也不好解釋——難道要解釋說昨晚喝多了回來一直睡到現在起床其實什么都沒干嗎?人家呂六樓可是什么都沒說呢,你這不是做賊心虛嗎?
他干咳一聲:“六樓,這半年,你是家里抓把的人,不知家里可有什么事嗎?”
呂六樓一愣,表情轉為肅然:“其實,昨天見面時候,末將就想向鎮督您匯報的,但那時人多,很多話不方便說。
這半年來,受鎮督您委托,末將和藍督察、肖都將他們在家坐鎮,按照鎮督您臨走時候留下的方針,各級文武官員各司其職,總體來說,家中情況安好,東平、赤城、武川三鎮政局安穩,人心穩定——但是外部形勢,那就不是很妙了。。。”
孟聚眼中精芒一閃:“魔族?”
呂六樓肅然點頭:“鎮督所料不差,正是魔族!
自從邊軍南下以后,北疆的形勢日益緊張,可能也窺知了我六鎮兵力空虛,這半年來,突厥、柔然、吐谷渾、回紇、室韋、蒙特爾等各部魔族相繼頻頻入境,殺掠邊民,屠滅村鎮,所行殘暴,令人指。
東平、武川、赤城三鎮還好些,因為有我們東陵衛的兵馬坐鎮,每次魔族入寇,我們都能迅反擊,將他們擊退。但沃野、高遠兩鎮就慘了,他們沒有大兵坐鎮,也沒有反擊能力,每次魔族入寇,大城大鎮只能閉城自保,那些小城小鎮就只能放開讓魔族燒掠了。光是今年,在高遠那邊,被魔族攻破的城寨就有二十多處,被掠軍民十萬余人。沃野的北天城今年七月被突厥部圍攻,雖然沒被破城,但軍民死傷兩萬多人,也是傷亡慘重。
現在,高遠、沃野鎮的地方官現在就侯在靖安,以前他怕我們吞并他們,但現在,他們是哭著喊著求我們快過去接管。在不少城鎮,地方官員已經棄職而逃,居民大批南遷避難,不少邊關城鎮已是處于棄守狀態。末將見過那邊逃難過來的官民軍士,他們的士氣民心已經沮喪到了極點,毫無信心了。
我們倘若再不出手的話,末將估計——高遠鎮熬不過今年,怕就要被全部棄守了,而沃野鎮的形勢也好不了多少,估計頂多也能撐半年罷了。
鎮督,當年朝廷在形勝之地設置六鎮,是有特殊意義的。六鎮守護相望,彼此掩護,互相照應——倘若高遠和沃野失守,成為胡人牧馬地的話,那我東平、武川二鎮都將失去側翼屏障,我軍獨木難支。這點,請鎮督務必考慮。”
孟聚點頭,拓跋雄率邊軍主力南下之時,他便已經預料到了現在的局面了。但孟聚沒有想到的是,形勢惡化得如此之快。
“那,六樓,你只說了高遠和沃野,懷朔那邊如何呢?”
說到懷朔,呂六樓的表情顯得很古怪:“懷朔的形勢倒還好些。邊軍雖然撤離了,但懷朔本地的武力卻不弱,堪堪頂住了室韋胡族的幾次騷擾,據說還打了一次勝仗,斬三百多級。。。”
“哦?邊軍撤離了,懷朔竟還有如此強勁的力量?那是誰呢?”
“說起來,這跟我們也是熟人了。鎮督,當年跟您作對的那個黑狼幫,您還記得嗎?”
孟聚劍眉一揚:“黑狼幫的——宇文泰?”
“呵呵,正是。鎮督真是好記性!”
孟聚淡淡笑道:“對于那些要殺我的人,我的記性總是特別好些的。黑狼幫,他們現在如何了?”
“自從邊軍撤離以后,黑狼幫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迅招兵買馬、擴張起來。現在,在懷朔那邊,他們已經代替了當地官府,鎮守一方,宇文泰現在自命懷朔都督,統管一應軍政事務,儼然一鎮軍閥。”
“自命懷朔都督?這廝真是——狂妄!”
呂六樓也是嘆息:“放在往日,這么張狂的事,誰做誰找死啊。但現在,天下大亂,朝廷也顧不上我們北疆了,也沒人來管宇文泰這瘋子。不過,他倒還不是徹底瘋了,還知道哪些人是招惹不起的。這幾個月來,他頻頻差人找我們,想求見鎮督您,為從前的事賠禮道歉,金銀禮物倒是送了不少。因為鎮督您不在,我們也不敢擅作主張,人拒見,禮物拒收。現在,他們的使者還侯在靖安那邊等著呢。
所以,要如何應對黑狼幫他們,是友是敵,這也要鎮督您來定斷吧。”
孟聚沉吟著,卻是一時難以決斷。
(本周臺風特大啟德過境,連續幾天停電,欠的稿子只好繼續欠了,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