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陌路 孟聚聽得砰然心動,他正欲開口答應,突然想起了剛才葉劍心拒絕出手救援王柱等人的說話,他的心一下涼了下來。
葉家雖然強大,但葉劍心為人委實太冷酷淡薄。他是看重自己斗暝雙修的天賦,想誘導自己加入葉家為其所用。在他麾下做事,自己有用的話倒還好說,倘若自己達不到他的目標或者失去了利用價值,那便要被棄之如草芥甚至是滅口了。
無上天道雖然美好,但古往今來,能成仙成佛的能有幾個?追求這么縹緲的事,人生寒暑不過數十載,自己在東陵衛做一個中層軍官,官雖不大也算是個頭,左右奉承人人笑臉,天高皇帝遠,逍遙快活多自在,大不了還可以跑回南唐去享福去,何必投入這個冷酷主子手里給自己找不自在?
葉家確實很強大,但對他們行事的風格,孟聚委實不敢恭維。葉迦南在的話還好說,葉迦南已經不在了,孟聚也沒興趣委屈自己跟這些傲慢的世家門閥打交道了。
“公爺的看重,在下實在十分感激。但這三條路子的選擇關系委實重大,在下想細細考慮一番再給公爺您答復,可行?”
葉劍心銳利地望了一眼孟聚,臉色陰沉得象暴雨前烏云密布的天空。雖然身為尊貴的公爵,他也深通世故人情,一眼便看穿了孟聚的拖延打算,看出他其實是不想與葉家有牽連。
以葉家家主的地位和身份,他輕易不會開口,但他一旦說出的話,即使是當今陛下拓跋晃或者六鎮大將軍拓跋雄也必須要慎重考慮的,不會輕易拒絕。
不料在北疆,東陵衛的一個六品督察就敢拒絕了他盛情的好意——而且是連連拒絕,這令葉劍心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挫傷,他微微慍怒。
壓抑住心中的怒意,葉劍心沉吟片刻。最后,仿佛下了很重大的決心,他沉聲說:“孟督察,倘若是小女邀請你進我們家,那你還需考慮嗎?”
“倘若是鎮督大人的意思,那在下自然要服從的。只是大人已仙逝,公爺您雖然是她的父親,只怕也代替不了她。”
“那好,孟督察,過些日子,小女迦南自然會親口邀請你的。希望到時你不要反悔了吧。”
孟聚霍然站起,他臉色鐵青地盯著葉劍心,一字一句地說:“葉公爺,您是葉鎮督的尊親,也是朝廷的公爵,在下尊敬葉家,也尊敬您。我不知道您對鎮督有什么不滿,但再怎么說,鎮督已經去了,您便是對她有意見,也不該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她的生死開玩笑!
葉公爺,對您來說,鎮督只是您的女兒,您覺得罵她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對在下而言,鎮督卻是。。。卻是最尊敬的長官!沒人能侮辱她的英靈,沒人能在我面前說她壞話,沒有人!”
靜靜地看著孟聚怒,葉劍心毫無表情,眼中無喜無怒。
孟聚激動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聲音哽咽:“恕在下無禮說一句,倘若說這話的不是您,不是鎮督大人的父親,倘若換了個旁人,哪怕是當今陛下,敢在我面前對鎮督如此狂妄無禮,在下便是豁出性命來也要讓他血濺五步!
公爺,對不起,孟聚是邊塞的粗魯武夫,不通禮數也不懂人情,您的好意,在下實在無法接受,容我告辭了!”
對著那張英俊的撲克臉,孟聚心下實在厭惡,他起身草草對葉劍心鞠了一躬,轉身欲走,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孟督察,難道你真的不想再見到小女迦南了嗎?”
聽葉劍心顯得很有把握,孟聚不由停下腳步,但想到葉迦南是在自己懷中停止呼吸的,自己親手摸到她的脈搏停止、身體變冷,他頓時憤怒:“公爺,開玩笑也該有個度!我是親眼看著葉鎮督離世的,這不會有假!”
“孟督察,問你一個問題:瞑覺的本質,是什么?”
孟聚一愣:“瞑覺的本質?公爺,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也是瞑覺師,你該能想得到的:瞑覺的本質,就是人的魂魄!”
瞑覺的本質就是魂魄!
葉劍心的話,就象一道橫過天際的霹靂閃電,將孟聚打得徹底癱瘓。他腦子一片空白,死死盯著葉劍心,卻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葉劍心也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目光里帶著望著無知人的憐憫。
“公爺,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
“是的!”
“這怎么可能?”孟聚的聲音顫抖著:“起死回生,這。。。這怎么可能?”
葉劍心平靜地喝著茶,他慢悠悠地說:“若是滿足一些條件的話,這是能辦到的。”
“什么條件?”
“第一,身體要保持完好,砍掉腦袋的死者無論如何都救不回了;
第二,不是因為人壽已盡或者無法醫治的絕癥等死因,耗盡了生命活力而死的;
第三,人有三魂六魄,人死后,兩魂五魄都在第一時間離開了身體,在十二個時辰以內,剩下的一魂一魄也將徹底消散。所以,在死亡十二個時辰之內,必須有一位天級瞑覺師護住死者遺在身體內的一魂一魄,讓其不得消散,直至給機體引入新的魂魄,這一魂一魄將引導新的魂魄進入體內,直至完成融合與合體;
第四,身體的外傷是能修復醫治的。我們葉家與巫廟合作,能修復小女的內傷。。。”
“且慢!公爺!”孟聚猛然喝住了葉劍心,他冷汗直流,聲音都在顫抖了:“你剛才說的,我不是很懂,但大概能明白。不過,你是從何處找來新的魂魄引入鎮督體內?若是鎮督身體內有一個別的靈魂,那她還是鎮督嗎?
你這是褻瀆!我寧愿鎮督安靜地去了,也不愿別的孤魂野鬼頂著她的軀體出來現世!”
望著孟聚,葉劍心憐憫地笑笑,仿佛是在笑話他的孤陋寡聞。
“死而復生,這本來就是件足夠驚世駭眾的事。不過我葉劍心再怎么無情,也不可能拿自己親生女兒的身體給別人用。既然孟督察問起了,我就先把第六個條件先說了吧。
事實上,即使我想找來一個新魂魄,要融入小女的體內,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魂魄與身體的融合非常復雜,不是同一人的魂魄與身體想要融合,那可能性是很小的,千中無一!不同的魂魄與身體,能契合的很少的。”
“啊,那你怎么確定找來的新魂魄能契合。。。契合葉鎮督的身體?”
“我當然能肯定,因為這本身就是小女迦南自己的魂魄。”
看著孟聚目瞪口呆的表情,葉劍心表情有點不耐煩,他說:“孟督察,你是鎧斗士,應該試過鎧斗士的測試儀吧?見過測試儀里面的魔水晶吧?”
孟聚連連點頭。
“那就好,這樣我解釋起來就省力多了。世人只知道魔水晶能制造斗鎧的驅動核心,也能測試鎧斗士的真氣,但唯有我們葉家才知道,魔水晶經過特殊加工后,還有一個特殊功能,那就是貯存瞑覺能量。”
孟聚屏住呼吸,額上冷汗直流地聽葉劍心說話。
“長期以來,葉家的瞑覺師都是用魔水晶來貯存自己的瞑覺能量備用,不會亂用別人的。一次偶然的機會里,一個瞑覺師失手用了其他瞑覺師的魔水晶,他突然起瘋來。后來幾個大師級瞑覺師聯手對他施救,才現在他的識海里竟存在兩個爭斗的意識,正是這導致了他的癲狂。
從此以后,我們才覺,魔水晶不但儲藏了瞑覺,還能儲備人的意識和記憶——也就是你們所稱的魂魄!
經過數代的研究,經過一套特制的工藝,我們成功地讓魔水晶也能幫沒有瞑覺天賦的普通人儲藏魂魄——這個對孟督察你解釋起來可能復雜一些,不過你這么理解就是了,貯存魂魄后,他本人的魂魄還在身體里絲毫無損,而在魔水晶里卻還藏著一個沉睡的魂魄,兩個魂魄是一模一樣的。。。”
“公爺您不必解釋,在下能明白,無非是魂魄的復制與存檔罷了,魔水晶是容器,里面的魂魄是備份——請您繼續往下說。”
“復制、存檔和備份?”葉劍心蹙起眉,喃喃地重復了一遍。他詫異地望了孟聚一眼:“這幾個詞,說得非常貼切。孟督察,你的悟性很好,將來倘若選擇在瞑覺上深造,一定成就非凡。”
孟聚心急如焚,葉劍心卻在那好整以暇地閑聊,孟聚真是恨不得揍他一頓:“公爺,您剛才說到,葉家現了將魂魄復制與存檔的辦法?難道,你們也將葉鎮督的魂魄給復制和存檔了一份?”
“約莫三年前,小女迦南出任東平同知鎮督。畢竟是女孩子,在東陵衛任職很危險,而且還要來到邊塞去。在她上任前,為了以防萬一,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家里已將她的魂魄給復制和保存了一份,保存在洛京的葉家總部。
孟督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希望你能幫我們保密:三天前,就在洛京的葉家總部,有幾位天級瞑覺師聯手幫助小女灌頂,很成功。小女的魂魄已灌入了她識海,她如今已經醒來,神智清醒,舉動如常。只是因為胸口受了傷,她還必須在家里養傷一段時間。孟督察若是去洛京,有空的話不妨去探望下她。”
孟聚捂住了臉,他慢慢地蹲下,坐在了地上。巨大的幸福沖垮了他的心靈,不知為何,在這個本該歡笑的時刻,他卻是在哭,淚水卻是滾滾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想起了那痛苦的日日夜夜,想到那思念的煎熬,孟聚抹著淚水,他語無倫次的說:“謝謝,謝謝!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謝老天,哦,該謝謝公爺您。。。”
葉劍心望著他,不知為何,他的目光里有一絲憐憫。
“孟督察,你說錯了,該是我們謝謝你。小女能得救,孟督察你出力最大。若不是你在亂軍之中護住了她的身體,我們便是有備份的魂魄也無濟于事。所以說,孟督察你不但是小女的恩人,也是我們葉家的恩人,我們欠你的很多。”
回過神來,孟聚忙謙虛道:“不,葉公爺,該說抱歉的是孟聚。剛才我不明真相,對您失禮了,希望您能原諒我的莽撞。”
“年青人該有年青人的銳氣,孟督察你是小女的部下,你捍衛她,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這個當父親的也沒什么好說的,孟督察。。。”
這時,有人又敲響了房門。葉劍心說得正興起,他微微蹙眉,揚聲道:“進來!”
還是徐伯和那個高大的武士,二人走到葉劍心身前,躬身行禮:“少爺,我們回來了。”
“徐伯,辛苦了。可抓到那賊子了嗎?”
青衣武士跪倒,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抱歉,家主,申屠絕不在里面。就在兩個時辰前,他已經離開了靖安,去向不明——但他的手下,全部殺手共一百二十五人,一個沒走掉,已全部將他們抓了!”
葉劍心濃眉一軒,白皙的臉孔可怕地扭曲了,他淡淡說:“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啊?”
“我問,到底在哪里出了問題!齊志剛,你花了十二天時間來查找那賊子行蹤,你也告訴我一定沒問題的——但在最后,你告訴我說功虧一簣,申屠絕跑掉了!申屠絕沒抓到,抓些小兵雜碎來充數,有什么用?”
葉劍心的聲音很平靜,但在場人無不能感覺其中蘊含的怒火。
齊統制連連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他哀求地望著葉劍心,臉色慘白得象下一秒鐘就要死過去了,孟聚看到都覺得同情了,覺得葉家的飯果然很不好吃。
徐伯干咳一聲:“少爺,莫要生氣了,要注意身體。這事,讓老奴來料理吧——抓到的那些人,請問要怎么處置?”
“查明他們身份了嗎?”
“初步審過了,有些是邊軍的士兵,有些是雇傭的江湖殺手。目前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拓跋雄與他們有關。”
“告訴他們,誰能供出申屠絕下落,誰就能活命!如果到天亮以前,如果他們還說不出申屠絕去向,統統殺了。”
徐伯深深鞠躬,帶著那個只剩半條命的齊統制出了門。
葉劍心沉重地喘口氣,他勉強笑笑:“底下的人都是飯桶,這么點事都辦不利索,讓孟督察見笑了。”
“哪里,申屠賊子兇殘又狡猾,要抓他確實不容易。公爺,這件事請讓在下也盡一份力吧,在下在靖安城中還有些朋友,耳目靈通。鎮督大人尚且在世,這真是太好。在下盼著能在下次見面時,能親手將申屠絕賊子的人頭呈送到她面前,解她心頭大恨!”
“孟督察,還是算了吧。”葉劍心淡淡道:“為小女報復,必須由我們來做,這關系到我們葉家的臉面。若是你越過我們出手的話,旁人會笑話我們葉家無人的。”
“公爺,我是鎮督大人的部下,為她除仇是理所應當的啊!”
葉劍心望望孟聚,他的目光很古怪:“孟督察,即使你真的出手殺了申屠絕,小女也不見得會高興的。”
孟聚一驚:“啊,這又是為何?”
“有件事,我剛才說過了,不過孟督察或許沒留意:小女如今的記憶,還是在三年前的。那時,她沒到過靖安城,也沒有任過東平鎮督,不曾參加過靖安大戰,也不曾與申屠絕生怨結仇——她根本不認識申屠絕這個人。”
葉劍心說到一半,孟聚已猜到了他的意思,但他還不敢相信,直到一句話清晰傳入了他耳中:“也就是說,孟督察,當你再次見到小女的時候,在她眼中,你已完全是個陌生人了。”
看到孟聚臉色陡然慘白,葉劍心同情地拍拍他肩頭:“當然,孟督察你對小女的一片忠心,那是不會白費的。我們會告訴小女,孟督察非常勇敢、能干,你是她最忠誠、最可靠的部下!
到時,她會親口邀約你加入我們家的,將一如既往地倚重你——這個,孟督察你就放心好了!”
從侯見室出來,孟聚失魂落魄,腳步踉蹌不穩。
那個徐伯還侯在大堂的入口,見到孟聚出來,他殷勤地迎上來:“孟公子,您可是要回家了?我們備好了馬車,也準備好了護衛隊,請您隨老奴過來吧。”
“啊,不用了。。。”
“公子不必客氣,請隨老奴來吧。”徐伯一路僂著身子,嘮叨著:“雖說申屠絕走了,他的黨羽也被一網打盡了,但孟督察您身上傷勢未愈,獨個走夜路未免有些危險。。。”
孟聚暈暈愕愕,被徐伯領著到了樓宇前,一輛漂亮的馬車停在面前,一隊雄壯的青衣騎士舉著火把護著馬車,隊列整齊,人馬漂亮。
看著馬車上漂亮的五瓣梅花圖案,孟聚出了神。他記得,那次葉迦南來探望他的時候,接走她的也是這樣一輛有著梅花標志的馬車。
看著孟聚盯著馬車上的圖案,徐伯介紹道:“孟公子,這是葉家的家徽,是當年天武帝親自賜予的。有這種標志的車子,即使在宮廷大內也是可以暢通無阻的。葉家可是。。。”
“狗娘養的葉家。”
徐伯眼睛陡然一亮,他僂著的身軀慢慢直起,慢吞吞地說:“孟公子,您剛才說的什么?老奴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沒聽清楚,麻煩您再說一遍好嗎?”
孟聚對他慘淡地笑笑,笑容里的悲哀讓久經世事的徐伯也不禁驚疑起來。
他沒上馬車,而是蹣跚著腳步緩緩前行,在一眾葉家騎士驚奇的目光中,他蕭瑟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闌珊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