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的背影,孟聚笑著搖頭,望了一眼身后的秦玄。在剛才的對話里,少年安靜地傾聽著,一聲也沒出。
“走吧,跟我回家。”
在陵署的后院,豎立著一排破舊的青瓦平房,這就是陵署的軍官宿舍了。孟聚領著秦玄進了其中一間房,把門掩上:“行了,這里不會有旁人來的,秦少,你可以放心說話了。”
低矮壓抑的屋頂,黑色污穢的墻面,可以望到太陽的破洞,空蕩蕩吹風進來的窗戶、歪歪扭扭的木門——屋子里唯一的亮點是一張新床和一套桌椅,這都是孟聚搬進來以后倉促購置的。床上凌亂地堆著幾件衣服,被子沒折好,亂糟糟地鋪在床上。
秦玄皺著眉頭打量四周:“這里,真的是人住的地方嗎?”
孟聚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鬼嗎?”
“孟長官,該不會是你住這里吧?唉呀,真不好意思,我沒想到。其實這房子也不錯,除了屋頂有些洞,門爛了,墻要塌了——除了這些,還真的沒什么毛病了,不錯,很好的房子嘛!”
秦玄邊說邊望著秦玄,眼光中分明寫著“憐憫”二字。少年左看右望,最后長嘆一聲,扭扭捏捏地在椅子邊上坐下,臉上委屈得不得了,象是做出了天大的犧牲。
孟聚簡直被這個憊懶小子氣炸了,難道自己的家比后巷的垃圾筐還臟嗎?他脫下身上的黑甲制服,把軍刀掛在墻壁的釘子上:“秦少,我來靖安不久,這是署里配給我的住處,來不及布置,見笑了。”
“孟長官,看來你混得也不怎樣哪。看門口幾個兵那么巴結你,我還以為你很牛呢,沒想到住這種房子——我家馬夫都比你住得好啊,你還是軍官哪!”
孟聚搖頭苦笑。公家的館舍,一直沒有修繕,也只有他這樣初來乍到的新軍官才肯住吧。老陵衛早在城里置房了,哪里肯受這個苦。他也懶得解釋,淡淡說:“是啊,倘若房子也跟古董一般越老越值錢的話,我說不定比你們秦家還有錢了。”
秦玄哈哈一笑,他翹起二郎腿,吊兒郎當地問道:“孟長官,你剛才說,你知道我家老頭和那個書呆子大哥在哪?”
“知道。”
“咳,老孟,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跟我說了吧。”
孟聚避開了對方的目光,反答道:“秦少,你們走以后發生了什么事,可否跟我說說?”
少年懷疑地望著孟聚:“我說老孟,你問這個干什么?你該不會當初放了我們后悔,現在又想抓我們立功了吧?我告訴你,休想從本少爺這里挖出半點秘密,少爺我可是精通伏虎羅漢拳的好手!小爺不是好惹的,別看老孟你是陵衛,要惹惱了小爺,揍你這樣的書呆子五、六個毫不費勁!”
孟聚哭笑不得,他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秦玄已經把對他的稱呼從“孟長官”變成“老孟”了,這小子還真是個自來熟啊。孟聚很納悶,秦風一身凜然正氣,秦穆是個方正的書生,有父兄如此,秦玄這身憊懶的流氓氣,到底是從哪學來的?
“別胡說。我問你是有原因的,你快跟我說,有急事。”
秦玄還在猶豫,孟聚只好說:“你不用跟我說得太詳細,只要說發生了什么事就好。”
秦玄考慮好一陣,最后勉強答應了:“我說了,你就得告訴我他們的下落啊!”
孟聚不動聲色:“一定。”
“老孟,你們放我們離開后,我們就從后門出去,但就在那條小巷子里,我們碰到了一些人,爹爹跟他們談了一陣,回來跟我說,現在外邊官兵查得很緊,出去很危險。他讓我出去扮成乞丐打探消息,看街上有沒有官兵封鎖,也聽聽市面上有什么消息,然后大家再找個地方會合出城。”
“在哪里會合?”
“這個,當然不能跟你說!我出去以后,找個小乞丐買了衣裳,扮成乞丐在城里轉了半天,沒打探到什么消息。我去會合的地方想找爹爹他們,也不見人。我等得焦急,又跑回巷子里想找父親他們,卻只看到了一大灘血。我正在那納悶呢,突然有人來了,我嚇得躲進垃圾筐里了,沒想到卻是老孟你——事情就是這樣了。”
孟聚沉吟道:“秦少爺,你們在巷子里碰到的,是些什么人?”
秦玄答得干脆無比:“不知道,我不認識的人。”
“是官兵嗎?”
“應該不是。我聽到爹爹跟他們打招呼,大家象是認識的。不過他們擋住路不讓我們走,父親跟他們說了好一陣,回來時候臉色不是很好看,神色也怪怪的——老孟,你說,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孟聚不答,繼續問:“他們穿什么服裝?帶沒帶兵器?”
“他們穿著寬袖長袍,背后都背著長包裹——啊,該不是兵器吧?”
“他們說什么了?和你父親談了什么?”
“這個,我不知道,當時心慌慌的,怕官兵追來,我也沒留意——啊,記得了!當時我父親跟他們打招呼,領頭的一個男的叫‘易先生’,就是他跟我爹爹談的。”
孟聚一震:“易先生?你沒聽錯?”
“應該沒錯,因為父親叫了兩次,我聽得很清楚。”
“那個易先生,他長什么模樣?”
“他白頭發,不高不瘦不矮不胖,樣子很普通,舉止也很平常,說不上來有什么特點——反正很不起眼的一個人。但我父親好像很尊敬他。”
孟聚嘆口氣:“如果這樣,那就對了。”
他眼中流露憤懣之色,手握緊了拳,冷笑道:“好辣的手,好狠的心啊!”
“老孟,你說什么?”
“秦玄,從今以后,這件事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說了,明白嗎?”
“你叫我不說我就不說,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秦玄心里嘀咕,但此時他心急如焚,也不愿與孟聚糾纏這個,從孟聚的話語里,他隱隱窺出了一絲不祥的味道。
“行了,老孟,你問我的,我都說了。我問你的事呢?我家老頭子究竟跑哪去了?”
不得不親口報告壞消息,這本身就是一樁壞消息了。孟聚嘆氣道:“秦少,有個不好的消息,希望你能挺住。”
秦玄的心一下子繃緊了:“難道老頭子他們被官府抓了嗎?真是該死!我早叫他們不要干這種事,看,現在惹麻煩了吧,又要使銀子去贖人了!真是可惡啊!”
“不關官府的事。”
看著少年突然變得慘白的臉,孟聚暗暗同情。對著一個少年說出這么殘酷的話,他都不知如何啟齒了。
“令尊﹑令堂﹑令兄,還有其他親人,都已身遭不測。”
秦玄從椅子上跳起來,失聲叫道:“你他媽胡說八道什么?你~”
孟聚定定地望著他,眼中充滿了同情。
“這。。。不會是真的吧?一定弄錯了吧?”
“東平省陵署已經發現了貴府人等的遺體,已經查驗過了,并無錯誤。秦少爺,天有風云不測,希望你能節哀珍重。這場飛來橫禍,你能幸免于難,這本身已是萬幸了。”
說話時候,孟聚不敢看少年那張凝固著震驚和悲痛的臉。破門﹑破家﹑失親,遭遇如此大的悲慘災難,任何語言的撫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不要說一個少年,即使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突然面對如此慘禍,同樣會瀕臨崩潰的。
“秦少爺,這里是我的住處。只要你不離開,這里很安全。你現在需要靜一靜,吃的東西。。。”
孟聚望望自己空空如也的舊食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肚子餓的話,你找我,我就在里間睡覺。”
少年雕塑般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灰白,也不知道他把話聽進了沒有。孟聚搖搖頭,在進門的時候,他回頭說:“雖然這樣說顯得很無情又失禮,但還是請秦少爺你看開點吧,人總是要死的,早晚的事而已。這樣的世道,早點解脫未必不是件好事。”
然后,不敢看少年憤怒的臉,他連忙進了里間,把簾子拉上了。
在外頭奔波了一天一夜,孟聚累得每根毛孔都在發顫。他以為自己會象平常一樣,頭碰著床就能睡著,但今天不知是否錯過了睡意,在床上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一陣想到葉迦南,一陣又想到拓跋雄,偶爾又想到了秦家老少的性命,腦子里走馬燈般幻滅著無數的臉,男男女女都有,眼前閃耀著一片紅色,血一般的深紅,所有的人臉都浸沒著濃重的血色深紅中,他們張著嘴在對孟聚吶喊,卻聽不到聲音。
看到那些冒著綠光的眼睛,孟聚如同望到了地獄的深淵,漆黑而深不見底,刺骨寒意浸透了他全身。
九月的天氣,孟聚冷得縮在被子發抖。他記起了以前學過的佛經,心里默念:“。。。若諸眾生誦持大悲神咒,墮三惡道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諸佛國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若不得無量三昧辯才者,我誓不成正覺。。。”
孟聚念了幾遍經文,心情才漸漸平復。睡夢中,不知是否他的幻覺,總有一陣若有若無的抽泣聲縈繞在他耳邊,斷斷續續。他捂住了耳朵,縮起身子用被子包住了腦袋,但游絲一般的哭聲依然頑固地持續鉆進耳中,令他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