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知舒赫德回去后怎么同祖父提的,但是在下一次小朝會上,曹颙明顯地感覺到徐元夢態度的不同。
在圣駕未到前,老相爺還尋由子同曹颙說了幾句話。
舒赫德還沒出服,在小朝前也不是提親事的時候,可徐元夢還是說了“令郎不凡,小孫日后還需令郎多提點”之類的話。
曹颙心中有數,謙虛了兩聲,少不得贊了舒赫德幾句。
徐元夢聽了開懷不已,以他老爺子在官場打熬這些年的資歷,本不是喜怒形之于色之人。
如今喜形于色,除了是真心滿意這門親事之外,也是在曹颙面前表態。
換做舒赫德,或許還覺得“選妹夫”之事,是天佑這個兄長自作主張。
可徐元夢老奸巨猾,哪里不明白,若是沒有曹颙夫婦的默許,西山之事絕不能成行。
要知道曹府大姑娘不單單是嫡女,還是曹府獨女,她的婚姻大事豈是天佑一個弱冠兄長能做主的?
若是天佑如此沒腦子,也不會小小年紀就中了進士,而后由文轉武到了御前做侍衛。
曹家老一輩只剩下老妯娌兩個,可誰都曉得,曹家最鼎盛的是曹颙兄弟這一代。
長孫若娶了曹家嫡女,正可彌補無叔伯長輩提攜的遺憾。
從曹家幾個姑奶奶多適宗室看,曹家姑娘的教養是錯不了的。
說起容貌,曹颙父子都是儀容俊美之人,曹家幾位姑奶奶聽說也多是端莊秀麗,曹家大姑娘想來也錯不了。
或許換做其他人,多少要顧及些面子,或者依仗自己是八旗老姓,又是大學士門第,即便心里已經愿意地不行,還端著架子,做出一副勉強樣子,想著壓親家一頭。
徐元夢卻不是那等輕狂的,所謂大學士府邸,對于其他人家或許要攀附。
可對新貴曹家來說,未必是多高的門第。
若是曹家真有意“高門嫁女”,直接從宗室里聯姻就是。
以曹家與宗室的親近關系來看,那絕非難事。
雖說徐元夢只做尋常地曹颙聊了幾句,說話的聲音也不高,可臉上開懷的神情卻在落在眾人眼中。
專心修史、不管部務的老相爺,一下子待曹颙這個戶部尚書如此熟絡,難免引得人側目。
甚至還有人開始猜測,是不是張廷玉近日有什么不是落到皇上眼中,皇上將他的戶部掌印免了,是不是還要讓徐相接管戶部?
張廷玉站在前列,雖沒有回頭,卻是察覺出眾人炙熱的目光。
他在常在御前當差的,自是曉得自己沒有什么觸怒皇上的地方,皇上也不會讓年老古稀的老學士重新打理繁瑣的部務。
不過,他也忍不住用眼角多掃了徐元夢兩眼。
曹家有什么,能讓平素淡定自若的老相爺笑得如此燦爛?
莫非,是盯上曹家藏書?
曹寅早年在江南時,便奉命刊印了不少書籍,定是尋到不少孤本;后來回京,曹寅也一直以校書刊書為樂。
旁人或許不知道,可對出身江南士林的張廷玉來說,卻是曉得顧氏早年在江南的輝煌,也曉得曹家同顧家的淵源。
實在是徐元夢與曹颙平素并無往來,因此張廷玉再通透也想不到兩家聯姻上。
身為讀書人,古書孤本都是視若珍寶,張廷玉也不例外。
平素里,因在皇上跟前當差,他加倍小心,與同僚下屬多保持距離,不群不黨。
若是老相爺真的能以修史之名借書,那等到自己以后參與修史時,是不是也可以遵照前例…
等到散朝,不等旁人詳詢,十六阿哥已經隨著曹颙出來。
旁人多是關注徐元夢,十六阿哥這邊,卻是的向來站在曹颙立場看問題的。
在旁人眼中,是老相爺待曹颙親近,有點折節下交的意思;在十六阿哥眼中,則是老頭子“無事獻殷勤”,不定在算計曹颙什么。
雖曉得曹颙不是個白吃虧的,可他曉得曹颙向來敬老,對年邁之人多有體恤,可不想看著徐元夢“倚老賣老”占曹颙什么便宜。
因圣駕移駐圓明園,所以曹颙等人輪班都是在到圓明園這邊小朝。
十六阿哥也要回京,倒是同曹颙順路,他便不急著相問。
直到出來圓明園,他讓曹颙上了自己的馬車,才開口詳詢。
十六阿哥不是外人,也沒有什么相瞞的,曹颙便說了看中舒赫德,想要兩家結親之事。
十六阿哥點點頭,搖著扇子道:“這倒是好事,京城幾座相府,他們家是出了名的清凈。徐相不用說了,若不是心思通透的,也不會經歷兩朝屹立不倒;就是他們家老夫人,也是個妙人。”
徐元夢還罷,同朝為官,曹颙還能的見;徐老夫人,畢竟是內宅婦人,兩家先前只有除了小輩,又沒有其他往來,曹颙對徐老夫人還真不熟悉。
原想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曹頤的婆母喜塔臘氏就是明事理的老太太,徐老夫人既能與之交好,想來行事為人也是個清楚的。
現下,聽了十六阿哥的話,倒像是有什么說法。
“這是怎么話說?”曹颙問道。
大學府之事,曹颙先前打聽了不少,可是依舊擔心難免有遺漏的。
十六阿哥道:“說起來,在當時也是新聞,只是正趕巧你那是不在京,又多少內宅的私話,所以才沒在意。”
是因為挑媳婦之事,大學士夫人別出一格,引得不少人說嘴。
當時,徐老夫人為庶三子選媳婦,因徐元夢當時去了“委署”的帽子,正式升任大學士,門前正是熱鬧。
不僅許多品級不高的人家想要聯姻攀附,就是顯赫些的人家,也想著舍了一個庶女,多一門清貴的親家。
門第差不多,庶子娶庶女,這也是京城世家大族聯姻的常態。
不想,徐老夫人卻是另辟蹊徑,只給庶子相看嫡女。
如此一來,聯姻的門第一下就降低不少,也應了那一句“低門娶婦”,并不十分惹眼。
可隨著徐老夫人四下相看,有心人就發覺出其中不同來。
那些家境單薄的人家,徐老夫人好似就沒考慮,相看的都是家境殷實的人家。
就有人挖出來,徐老夫人前兩房媳婦的根底,不管是嫡長媳,還是庶出二媳婦,也多是出自家境殷實人家的嫡女,嫁妝豐厚。
那些聯姻或者攀附不成的人家,少不得說幾句酸話,嘲諷徐老夫人長了“富貴眼”,笑話老太太是個貪財的。
原來說的是這個,曹颙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
徐老夫人挑著嫁妝聘媳婦之事,曹颙早已知曉。
他畢竟不是古人,沒有世人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
相反的,他能理解徐老夫人的做法。
身為嫡女,更曉得嫡庶之別,不會攛掇庶出的丈夫生事。
家境殷實家的女兒,多是嬌養,即便門第低些,也不會行事小氣,貪婪粗鄙。
以上兩條,正是“家和萬事興”之道。
加上大學士府家底本就不厚,兩個庶子分家另過所分得的家財也有限,有個嫁妝豐厚的妻子,即便不指望妻子的嫁妝,也能多份保障。
身為嫡母,能做到這點,可見徐老夫人是個心正的,否則也不會寧愿損了自己名聲,也讓兩個庶子得了實惠…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前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兩人不由對視一眼,都住了話。
從京城到圓明園,一路都是官道,如今圣駕移駐圓明園,往來的更是宗室顯宦。
在這里馳騁,是不是太張狂了?
不等十六阿哥打發人問是哪個,便聽到馬蹄聲近前,隨即馬車停了下來。
十六阿哥心中詫異,挑了簾子,卻是一愣。
來人不是旁人,竟然是自己王府的侍衛。
來人已經下馬,額頭汗津津的,近前道:“王爺,大管家打發奴才來尋魏侍衛,魏家來人到王府傳話,說是魏侍衛之妻早產,頗為兇險,叫魏侍衛速速回家。”
十六阿哥還沒反應過來,馬車外的魏文志與馬車里的曹颙同時驚詫出聲。
看著曹颙滿臉震驚,十六阿哥才反應過來,出事的不是旁人,正是曹颙的師妹莊氏。
這個時候,十六阿哥也顧不得訓斥自家侍衛,看著曹颙已經是坐不住的架勢,忙吩咐人預備快馬。
魏文志到底年輕,臉色煞白,神情恍惚地說不出話。
見他這樣子,曹颙皺眉道:“對女子來說,生產都是關卡,哪里就想到最壞?這個時候妞妞是最艱難的時候,正需要你這做丈夫的陪伴,你若是不能調整好情緒,就坐我的馬車慢行,我萬不敢讓你這樣騎馬回城。若是有閃失,不是添亂嗎?”
十六阿哥亦呵斥道:“平素爺瞧你也是有擔當的,怎么這點小事就嚇到?就不能出息一些,不要給爺丟臉!”
兩人連聲呵斥,魏文志眼里終于重現清明。
他伸手使勁摩挲下臉,鎮定許多,同十六阿哥辭過,上馬與曹颙一道回京。
一路上,曹颙都沒有說話。
他剛才在勸慰魏文志的時候,自己心里何曾不怕。
他是曉得女子難產的可怕,不僅是自己的妻子差點一尸兩命,而且他還親眼見過難產而亡的喀爾喀世子妃。
妞妞打落地就在曹家,與其說是曹颙的小師妹,更像是他與初瑜的長女。
曹颙心中,如何不是火燒火燎?
不過,到底經歷的多了,不是那種愣頭青,打西直門進了城,他便勒住馬韁,同時吩咐魏文志慢行。
魏家的宅子,離曹家不遠,就在西直門內。
平素短短的路,今兒卻漫長起來。
真要說起來,曹颙才是個悲觀的人,凡事容易想到最糟糕處。
好不容易到了魏宅,曹颙與魏文志都安耐住驚恐,大踏步地進了魏宅。
剛進大門,就有兩個小廝上前,笑著道:“恭喜二爺,喜得貴子。”
魏文志瞪大了眼睛,顧不得細問,腳步越發匆忙。
曹颙卻是將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下,不管先前怎么兇險,看來都應該過去。
否則,當家主婦真有兇險的話,家里下人也不會是這番氛圍。
曹颙從荷包里掏出幾個金瓜子,丟給那兩個小廝道:“你們二爺著急看兒子,稍后會有賞賜下來。”
不管是曹家出來的下人,還是這邊另買的,多認識曹颙,忙躬身謝了賞賜。
這會兒功夫,魏文志早就沒影了。
曹颙想了想,問道:“我夫人可是在內宅?”
其中一個小廝回道:“在呢,早在奶發動,我們老太太就使人請了大夫人過來。”
曹颙點點頭,腳步也放快幾分。
待進了內院,初瑜已經得了消息,打發身邊大丫鬟春霞迎了出來。
曹颙迫不及待地問道:“平姐兒可還平安?”
春霞卻沒有應答,面露猶豫之色。
曹颙心下一稟,腳步越發快了。
春霞直接將曹颙帶到上房,進了屋子,便見初瑜臉色慘白地在炕上歪著。
桂娘臉色亦十分難看,原坐在炕邊,見曹颙進來,連忙起身。
曹颙對桂娘點頭見過,隨即看著妻子道:“這是怎么了…莫不是平姐兒有什么不好?”
初瑜卻是展顏笑道:“平姐兒雖遭了些罪,可佛祖保佑,終是平安地產下一個哥兒,陳太醫剛才來過來,留了方子,說是好生調理就無大礙。”
這下輪到曹颙迷糊:“既是如此,夫人怎么還成了這樣…莫非是嚇到了…”
聽了他這話,初瑜眉頭一皺,臉色越發難看。
春霞見狀,忙端了痰盂過來。
初瑜嘔了幾下,吞了幾口穢物,才撫了撫胸。
這時,曹颙才發覺,屋子里氣味渾濁,有酸腐之氣,加上春霞的利索,想來初瑜吐了不是頭一遭。
曹颙眼睛一亮,視線不由挪到初瑜的肚子上。
桂娘見他們夫妻有話要說,尋了個由子,避了出去。
初瑜察覺出丈夫的異樣,撇了他一眼,道:“老爺亂想什么呢,不是因這個!”說到這里,她遲疑了一下,擺擺發春霞與春雪下去。
曹颙坐在炕邊,也露出幾分慎重,道:“是妞妞有什么后遺癥,還是你有什么不舒坦?”
初瑜搖了搖頭,道:“都不是,而是…而是我做了一件…一件駭人之事,自己將自己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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